
第18章 何湘儿仗义救风尘 吴媺娘权利沉千金
且说花酒过清明。游女踏青归来,忽见山石背后似有火光,待转过去看时,不是别个,却是观音。十七八岁模样,梳着抛家髻,杏黄牡丹花绾着翠绿玉簪,一边是凤凰衔珠钗,一边是如意扣步摇,身上穿的是:血色罗裙,湘色纱衫,天蓝缕带,青绿帔帛。媺娘恍惚见那簪花仕女从画中活过来,心中不禁暗叹:“偏他秉国色天香貌,最是红尘中命途多舛。”
抬头,不见个观音的踪影,此地空余一纸青烟。忽听身后面笑道:“久违了,媺姐姐。”媺娘道:“禁火天,你好大胆子。”观音道:“你我花界姊妹,何须守凡人的规矩。”媺娘道:“叫别人瞧见,你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何苦来呢?”观音一步步行来,笑问道:“你是别人么?”
媺娘不语,拾起一角焚余,看那上头写着:“烟冷香销,月悴花憔;仙云既散,芳趾难寻……”微微一笑,喃喃道:“何苦来呢?”弃诗而去。观音赶上她,问道:“你将往那里去?”媺娘道:“去我该去的地方,你该回去你该去的地方。”观音道:“清白的来,合该清白的回去。”媺娘道:“命里没有,何必强求。”观音拉住她,将个锡匣递上。媺娘打开一瞧,竟是奇楠沉香。
心下一动,推辞道:“尊卑有等,贵贱有位,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东西实在珍贵,我不配使,请你收回罢。”观音道:“你说什么,我不懂得,只知道礼物我送给你了,你不收,是看不起我?”
正拉扯不清,忽然听见大叫一声:“媺儿!”原来是水蛇腰老鸨赛多娇。只见她妖妖趫趫的走来,笑问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媺娘道:“我闷得慌,随便走走。”老鸨笑得愈发毒了,说道:“扯谎。”扬手照脸一下打得媺娘口内蜿蜿游出一条小蛇来。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也是老人来的,知道我的脾气,作死怎么样,你该明白!”
湘儿从山石后面跑出来,忙拦下多娇,将残诗递上。待回身,又拿出手帕子给媺娘,悄悄安慰她。老鸨接过,可惜不大识字,但见那纸上写着“香、花、扇”一类的闺房小物,媺娘又颜色如常,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把它撕了个粉碎。问道:“既是这些个,你心虚什么?”见她不说话,便眯起狐狸似的眼睛,暗度这原来不是账。又问道:“还是说……”一行往山石后面走去。
媺娘道:“妈妈教导我们: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留着这东西只会给我寻是非,不如烧了去清净。”老鸨听说立住脚,笑道:“记着我的话,你可以平安了此一辈子了。”便返回来,向湘儿说道:“不论为什么,都不该在院中烧东西。罚她三个月的月钱,不许下楼。敢踏出房门半步,仔细你的皮。”媺娘一一的答应了,湘儿遂以别话劝走了赛多娇。
观音懒懒的走出来,以扇幛面,微微笑道:“湘儿有心了。”媺娘道:“她同你说什么?”观音笑道:“没有什么。我听妈妈方才的话,可是又难为你了?”媺娘道:“人各有命。你的心事,借着这篇诔文,必也叫那阴魂知道了。如今你的礼也尽了,快快去罢。”观音道:“我不想走,你奈我何?”媺娘道:“湘儿拿真心待你我,如今替我们担了不是,你不能寒她的心。”
观音听了这话,便点头说道:“好,那我走。这沉香得来不易,我求你,别还给我。凭你烧了也好,埋了也罢,只求你收下罢。”媺娘叹气道:“用不着它。”一面说,一面抽出手来。观音冷笑道:“为他,你如此待我?”
媺娘不知其意,直到看见他手里的扇坠儿,忙伸手一摸腰上,果然系张家公子所赠的那一个。一时着恼,伸手来夺。观音错身闪开,笑问道:“他是谁?”媺娘向袖中取出琴弦,趁机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拔下凤凰衔珠钗,插在自己头上。推开他,说道:“你少管我的事。”观音握着脖子,哈哈笑道:“你不肯跟我走,也是为了他罢?他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还是貌比潘安?嗯?”媺娘道:“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我若跟了你去,岂不是自作孽?如今这帝景城中,多少公子王孙为我破家荡产而不惜,何苦我要自毁前程。”
观音听说,点头笑道:“说得好,无愧是‘院中若识吴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你若心中果真这样想的,那我成全你,若是为了别的什么,倒也不必自轻自贱。”媺娘不语。观音缓和了颜色,轻叹道:“湘儿,我有一句话:当年那事,我是不得已。”
媺娘轻轻应道:“她是妈妈的独女子,你与我很说不着。”说毕就要走。观音忙拦道:“你怨我?”媺娘推开他的手,道:“这不与我相干。”观音高声道:“你知道我的心思!”媺娘却将宝钗奉还,淡淡辞道:“你走罢,别再来了。”
观音登时红了脸,大步赶上去,说道:“你既看准了他,料是我说什么也无济了。这是五千银子,与你作个赎身费,跟了他去,一定要求一个正经名分,别叫他玩弄你的清白。”说毕与扇坠儿一齐递上。媺娘看着手内的鸳鸯荷包,一针一线皆出于她手,不免唏嘘。因道:“多谢。”款款而去。
顺着游廊隐入柳荫,观音望流光跃金,凤眼一黯,伸手向头上拔下了玉簪珠钗,往湖里一掷;捻着簪花,徐徐蹲下,送入水中,推波助澜。事到如今,他自觉无甚可避讳的,于是临水脱衣,洗脸梳头,将绫罗随意弃于淖泥中而去。
方穿过花墙,在小巷里慢慢走着,心头忽一颤,暗叫了声“不好”,忙要躲。奈何为时已晚,赛多娇早遣人守住关口,层层设防,谅他插翅也难飞了。早有三四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围上来,三下五除二把观音背剪绑到赛多娇跟前。赛多娇居高觑着他,慢慢地拿下嘴里的旱烟管,俯身徐徐吐气在他脸上,巧然一笑,登时羞杀百花。拍了拍他的脸,把眼儿笑成了缝,说道:“可惜,可惜!水葱似的人物,说没就没了。”又看见他脖子上的血痕,笑容顷敛,发狠给了他一下子。凭他再好的金凤花,也染不出这样红的指甲来。
观音只觉脸色忽然火烧一般痛不过,一挣,连着手脚也都疼起来,一时间竟流下泪来。赛多娇见了,心疼的忙拿手帕子与他擦去。观音梗着脖子瞪着她,只见她背过脸去,长叹一声,道:“傻孩子,人生在世,聚散都是缘分,有什么想不开的,偏要投死在水里,那样静,那样冷……”
一行说,一行作拭泪之状。观音听得毛骨悚然,可不等他说话,大汉就从后面拎起了他的身子要往水里撂。赛多娇早起身去了,水面上只有那条手帕子颤巍巍漂泊。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响箭风也似来,正中大汉眉心。好一似,忽喇喇大厦倾。原来二皇子定规路过这里,见他落难,出手相救。同游者:御史公子张存志、乐业侯公子魏思安。问他们去那边,曰:“杜家摆了接风宴,为的是董家哥哥荡寇有功。”董家哥哥便是那澜州水师提督董禹赐。
观音早知道杜张二家的瓜葛,不承想这张存志竟有如此肚量,不禁另看一眼。张存志摇着扇子,也看向他,微笑点头。众人略叙寒暄,各自分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