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香猊烬冷情伤不治 国脉式微金甲出师
丽华做了一个梦,一个凄凄惨惨的梦。
梦里,她砸断了朝鸣。
朝鸣通灵,旁人伤不了它,可丽华与朝鸣有灵魂契约勾连,如此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朝鸣断成了两截,丽华也昏死了过去。
猛然惊醒,只见殿内灯火昏暗,铜炉里的香烬早已冷透,夜很深了。四下很安静,丽华扶着床沿爬将起来,又支着额头坐了好一会儿,这样才能看清一点眼前的景物。头胀得利害,意识并不十分清醒,丽华的余光瞥见了身旁空空荡荡的琴架。
她真的……砸断了朝鸣……
头好痛……
听筝正巧进来,瞧主子起身了便走上前来服侍,被丽华抬手挥开了。忽然间丽华放出一声轻笑,说道:“这里可真静呐,听不见流言蜚语,瞧不见阿谀奉承,顾不上冷嘲热讽,真好。皇宫里竟还有这样的清净地儿,实在难得。”听筝不知她命意几何,没敢接话。丽华让她下去了。
缓缓挪到窗边,丽华瞧向外面,却什么也瞧不见。于是她又笑起来,转身拿过剪子,久久凝望着刀刃上的寒光,而后高举过头顶,狠狠刺穿了面前的窗纱,灵魂便趁着她不注意从破碎处逃到了外面,茫茫天地间再找寻不见。
一切皆幻影,风吹来,各自散,丽华笑得苦涩。
她还是静静站在窗前瞧着外头。面对着一扇破碎的窗。她的眼底暗含悲伤。其实早该明白的,最是无情帝王家,是她偏信誓言,落得如今结局,实在活该。
彼时携琴听到声响放心不下便赶过来瞧瞧,看到窗子破了好一阵后怕,走近才知道主子并没有弄伤自己,这才定下心来。丽华瞅着携琴害怕的模样,木然地开口问道:“心病了,该吃什么药?”携琴哄她道:“自然是心药。”丽华笑了笑,又问:“那里可以得这个药?”携琴道:“明儿我就去找明太医,他那里一定有的。”一面忙劝主子上床休息。丽华很顺她,由她掖好了被角提灯掩门出去,自始至终只是大睁着双眼望向床顶,也不知道在瞧些什么。
后来的日子里,丽华让携琴埋一本琴谱,携琴接来一瞧,是《云上歌》便不肯动手。二人拌了几句嘴,携琴赌气摔门走了。丽华瞧着手里的琴谱,无奈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一点点抚摸着,眼前闪过了许多往事。后来还是让听筝去埋了,只是不知道听筝的动作。
天崇二年,夏国出兵援狄,岺夏交恶。
明天是少英出征的日子。
菡萏亭上,馥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荷包放在少英掌内,闪闪的眸子里藏了许多话。少英仔细瞧了一会儿,合拢手掌将荷包按在心上,冲馥仙绽开了灿烂的笑颜:“谢谢七姐姐。”馥仙的声音哽咽,连眼圈儿也红了:“一定要好好儿的,我等你回来。”少英笑着答道:“会的。”伸手拉住了馥仙。馥仙抽了一下鼻子,扑到了她怀里。少英仰起头欲将眼泪逼回肚子里,轻声玩笑道:“七姐姐,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采莲蓬,你可再不许推说天儿热犯懒爽我的约了。”馥仙噙泪点头道:“好。”
两个女孩儿谁也没有推开对方,因为害怕瞧见彼此眼底的泪光。
纵有千言万语,到了此刻也只剩下一句“来日方长”。
我从不信神。因你,我愿向神明祈祷,佑你凯旋。
长空万里风猎猎,少英的戎装折射出闪闪寒光。墨发高束,英姿飒踏,红鬃烈马,她于光中侧过脸来,笑容无比灿烂。她为沙场而生,也终将回归沙场。没有缠绵,没有眼泪,她毅然立下军令状,发誓“不破狄夏终不还”,扬鞭绝尘,烈马长嘶,万里赴戎机。帝国荣辱,皆系一身!
惹尘站在城墙上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再望不见才缓缓回身下了城墙。
他知道,太平公主一定会凯旋的。
坤宁宫解禁已经三天了。
惹尘站在院子里,瞧着四周景致如常,仿佛这几个月的事情不曾发生,心底却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宫殿里冷冰冰的,寥寥点着几盏灯,桌上的茶壶也见了底。远远地瞧见丽华伏在窗前,背影愈加单薄。
心头一疼,惹尘拿过手边的斗篷搭在了她的肩上。丽华没有反应,许是将他错认作了携琴,又或者只是因为不想见。惹尘抿了抿嘴,鼓起勇气问道:“我们可以谈谈吗?”闻言丽华直起了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用空洞的眼神瞧了他一眼,木然行礼让座。又走到桌旁摸了摸茶壶,冷的,便唤携琴去煮茶。
从始至终,丽华没有同惹尘说一句话。惹尘坐在了丽华方才坐过的地方,见状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因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我的为难。我需要萧家的势力。”丽华却说:“妾身不敢。陛下亦无须向妾身解释什么。”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她果然是记恨自己的,惹尘如是想道。
携琴端了茶进来,丽华接过后就让她下去了,自己端着递到了惹尘面前。惹尘想要握她的手,却叫她躲开了,顾自己垂手立在一旁,目光落在地上。于是惹尘无奈一笑,问道:“你就这么恨我?”丽华淡淡答道:“陛下说笑了,帝后之间必定是举案齐眉的。”惹尘叹道:“非要如此吗?”丽华说道:“妾身不敢。”
她眉宇间的冷淡彻底惹恼了惹尘,只见惹尘愤然起身一把捉住丽华的手腕,正要开口却对上了丽华平静的眼眸,顿时哑了言,沉默半晌后默默松了手。叹过一口气,惹尘说道:“皇后应该乏了,好好歇一歇罢,朕过些日子再来瞧你。”话音落下,听见丽华轻轻答应了一声,转头却瞧见她已行礼相送了。心口窝着一股火,惹尘冷冷扫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直到惹尘的身影彻底消失,丽华也没有起身。她就这样静静蹲在那里,成为了被遗忘崖上的石头。
夜色如水。
丽华半倚在窗边,呆呆地望着宫墙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密云蔽月,风吹云散,隐约间丽华瞧见了一个清丽的女子——鬓垂香颈云遮藕,玉作肌骨雪作心。樱唇犀齿,平常心情遮凤眼;清眉螓首,多少思量藏兰心。可叹弱水三千只一瓢,瘦肩难担风月——心内总觉面善。细瞧一番,忽然笑起来。
可不就是她自己吗?
原来当年也这般风流。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丽华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眶。一滴清泪缓缓滑出眼角滴落纸上,晕开一片悲伤。从前的兰蝶永远留在了宫外,而今宫里的皇后只是皇后,不是眼里装得下星河的女子,也不是笑起来足以融化冰雪的女子,那样的女子早已迷失在了宫墙之间,并且永远不可能找到出路。
耳边传来沉重的叹息,丽华知道是携琴:“殿下,宫院深深,能陪殿下走到最后的,只有殿下自己。”丽华微微一笑,问道:“你要去那里?”携琴道:“我那儿也不去,我会一直陪着殿下。走到最后。”丽华笑道:“那我不是一个人。”
携琴没有再接话,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丽华依旧趴在窗边,说了一句话,也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说给月亮听的:“本就一个人进了宫来,独自走下去也是应该的。陛下从不属于我,自然也没有离开的道理。他是天下人的陛下。”
起身来到梳妆台前,瞧着铜镜里凋敝的容颜,丽华微微一笑。拿过桌上的胭脂,拈了一点抹在唇上,又拿起画眉黛在眉前比了比,出了神。
自那以后,铜镜里住进了一个人,那人作茧自缚,那人破蛹化蝶,那人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