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8章 两痴人定情崇华寺 双生子论政志闲堂
且说佛下,七公主馥仙正虔心礼佛。寺外,无痕占了一卦,正拈着签子出神,忽闻人唤道:“燕妹妹。”
无痕怯怯地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了未迟受伤的左手上。那伤口如今虽已结痂,其面目可憎却仍使她见了惊心,不由得双手捧上去轻轻吹了吹,心疼地责备道:“怎么还弄伤手了?痛不痛?”未迟莞尔一笑,摇头收回了自己的手。无痕于是惊醒过来,顿时羞红了脸。未迟瞧她眼角还含着半颗眼泪,本想递上自己的帕子,但恐伤了她的脸面,且按下不表。无痕见未迟不说话,只当他是拘于佛家规矩,就笑着邀他同自己往外面走走。未迟答应了。
曲径通幽,万籁俱寂。无痕稍落后未迟一些款步走着,从后面看见男子如松的身姿,不禁红了脸。忽然身旁矮树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待扭头去看时,却有一个黑影一闪而没。无痕惊得连走几步攥住了未迟的手,心内怦怦直跳。未迟虚揽她在怀里,也紧张起来。过了一阵,一只黑猫扑了出来,舔了几下爪子就跑开了。无痕见状松了口气,猛然想到身边的未迟,便下意识撤开一步红了耳朵。
未迟见状调侃道:“躲得这样远,只怕我才是那个鬼。”无痕抿嘴一笑,往他身边略靠了些,二人边走边说闲话。未迟因问道:“伯母身体可好?”无痕道:“前阵子多些应酬,略疲累些,如今没事了。”未迟道:“府里管事的可是二奶奶?”无痕笑着点了点头,却不多说。未迟见状,笑道:“今儿我出门前才见过伯母身边叫介福的。”无痕道:“他找你做什么?”未迟神秘一笑。无痕恍然意识到一定是母亲派去要庚帖的,忙得住了口。未迟见状不便再说。
枝上的雀儿啾的叫了一声,未迟对无痕道:“回去罢,一会儿七公主该找你了。”说着就往前走。无痕却不动。未迟回头,见她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好似有许多话要讲,便问道:“怎么了?”无痕垂眸轻声说道:“不能给。”顿了顿,更低了几分声音,道:“我会害死你的。”未迟大惊:“好端端,说什么死了活了的。”无痕垂泪道:“飞霜没了。”未迟道:“我知道。”无痕道:“我要替她讨一个公道。从前他们怎样冤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飞霜是替我死的,你不知道,多少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哩!那件事本就不是我做的,如今又害了飞霜,我……”愈说愈急,眼泪更止不住。
未迟在一旁看着心疼,却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只因他也欠着飞霜一条命,只好陪着心上人难过一阵。因说道:“我陪你。”无痕抽泣不止,磕磕巴巴问道:“你知道我要杀的是谁吗?”未迟道:“只要你想,是谁都没有分别。”无痕又问:“如果他是你的君、你的神、你的天下呢?”未迟眼光一冷,沉声说道:“弑君,杀神,灭天下。”
无痕忙握他的嘴,但见他目光温暖而诚挚,心头更愧,便低头轻叹道:“休要胡说,真当自己三头六臂呢。”未迟听了,要拉她的手,她忙躲开,嘀咕了一句:“我不值得你这样。”未迟道:“我不为你。为你,就值得。”无痕头脑一热,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未迟笑道:“我升定北将军得了一座宅子,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罢。”无痕两颊一红,嗔道:“这像什么样子?”未迟道:“没什么的,那宅子离林府也近,临街可以看见后园的桃花。”
正说着,忽见无痕不住的拿帕拭泪,方悔自己说造次了,忙赔罪。无痕摇头道:“你说的不错,原是我自己不好。”未迟听说心疼,忍不住去她手下抽帕子,不想他二人的手竟碰在了一起,无痕眼神一怯,急急的把手丢开了。未迟握着那手帕正无措,忽然听见林子外头有人说话,无痕心下一急,忙推未迟快走。未迟不愿她为难,遂走了,无痕却又在后头唤道:“未迟哥哥。”未迟应声顿住脚,转过身来等她说话。无痕笑道:“没什么,哥哥快走吧。”未迟道:“妹妹放心。我的君、神、天下都是妹妹,离了妹妹我活不成的。”
无痕听了这话怔了怔,垂下头轻轻说道:“快走罢。”又说:“那事还得你祖父与我母亲做主。”因此又勾起了伤心事,抽身慢慢往回走,迎面碰上了飘萍。飘萍急疯了,问姑娘那里去了?无痕不肯说,问七公主,飘萍道七公主在寺外等着呢,无痕听说,忙与她走去,同乘馥仙的车回长公主府。
至晚饭时节,王谅过来说长公主进宫去了,请姑娘们自己吃饭,于是馥仙命丫头把饭送到慎独堂来,与无痕吃毕,说了一回话,不觉已有掌灯时分。卸妆盥漱,上床安歇。谁知这夜二人竟双双失寐,无痕因记挂着母亲,想屋外月色正好,索性掀被而起,走至廊上对月思人。馥仙心里也乱糟糟的,见她开门出去,便也跟着起来了。
月色明朗,万籁俱寂。无痕倚栏坐着,不经意轻轻一叹息。忽听竹帘响处,却是馥仙披一件氅衣走了出来。因浅浅笑道:“你也睡不着么?”馥仙微笑点头,道:“原有一些心事,盘算一回,便走了困。”无痕道:“你为人濡忍,不免克己太甚。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一句不肯对人言,才弄了这一身的悒郁之病。我劝你放开些,面前路径宽了,自然诸事顺遂。”馥仙笑道:“我并没有悒郁不忿,这一身的病亦非情思缠绵所致,你错怪了我。”无痕听说一笑,问道:“那你想什么?”馥仙笑道:“没什么。”无痕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一时风起,月色惨淡。无痕远远的望见墙外花影摇处有人影幢幢,隐隐有嬉笑之声传出,因悚然疑惧,忙拉馥仙,指与她看道:“那是什么?”馥仙笑道:“墙外花树罢了。”无痕颤声道:“有鬼!”馥仙笑道:“我不信这个。”无痕笑道:“既不信,今儿上庙里去拜什么?”馥仙道:“我拜我的心。”无痕笑道:“谁知你竟是心学后人。”馥仙笑道:“你又错怪了我。心包万理,不能存得心,不能穷得理,不能穷得理,不能尽得心。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吾求吾心,非以心范围天地,是听天命也。”无痕问道:“天之所与汝者,何也?”馥仙道:“尽人事。”无痕道:“尽人事而不得,何也?”馥仙道:“命。”无痕道:“君子不谓命。”馥仙道:“仁义礼智圣,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若行不义,虽有所得,必堕于空。”
一番话触动了无痕的心病,便不肯再说。馥仙站了这一会子,只觉得膝下生疼,兼闪了风,不由得咳嗽了两声。无痕笑道:“瞧瞧,我说什么?”说着来拉馥仙的手,冰块似的冻得她一哆嗦,忙拢氅衣,道:“好冷!”馥仙笑道:“不相干,一年到头我都是手脚冰凉的。”无痕道:“这是你病的缘故,我那儿有川芎蜜丸,能除体内寒气,也可治风邪痰证。只是你常年服他药,也不知冲不冲,等明儿太医来诊脉,叫给瞧一瞧。否则吃坏了,也太不值。”
二人说着,慢慢睡下。次日无痕起来迟了,正梳洗,只见景从捧着钱匣走来。流霞忙接下,沉甸甸的。无痕问道:“这是什么?”景从笑道:“这是姑娘的月例。我们公主恐怕姑娘短了什么不好意思张口,平日里又有许多花钱的事,所以嘱咐我给七公主送月例时,也给姑娘每个月三十两的银子,和七公主一样。”无痕听了,心内一震,忙起身道:“多谢公主。”又命青云封了几两银子,笑道:“姐姐辛苦,这些钱拿去买头油脂粉罢。”景从没要,笑道:“姑娘自个儿留着罢,我去了。”无痕命青云送出,景从微笑推辞,方才出去。
见姑娘对着月银发呆,青云忍不住笑道:“长公主果然财大气粗,这里姑娘一个月的月钱,远抵过在家时一年。”流霞亦道:“最难得的,是长公主拿咱们姑娘和自己妹妹一样对待,也不说咱们是客居在此而苛待了咱们的。”青云道:“天老爷,今儿是闹笑话了!先时因姑娘那事,咱们不知背道里说了多少不中听的话,今儿又整这一出,可知气量狭小竟是咱们。”流霞正要笑她一点小恩小惠就转舵,无痕却只听得青云提起旧事,前后竟不知,便急得喝道:“休要胡说!”青云流霞唬了一跳,一时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无痕也慢慢醒过来,自觉失态,忙指钱匣笑道:“收起来。”流霞听说,便抱着匣子走到别屋去了。
无痕叫住青云,问道:“一早起来就没见七公主,可是出去了?”青云笑道:“还早呢,都日上三竿了!松枝姐姐吩咐厨房留着杨桃饭,姑娘吃过没?听说是南方的吃食,好新鲜!”无痕嗔道:“你还顶嘴,为何不早叫我?”青云撅嘴道:“七公主出门,我难不成巴巴的问?要是进宫,姑娘还跟去么?”无痕被戳了伤疤,一时语塞,转过脸去独自生起了闷气,连午饭也没怎么吃。
午后馥仙就回来了。无痕见她眉间锁着清愁,不好直接问,便使流霞去问松枝,松枝只推不知道。用过晚饭,馥仙早早睡了。无痕想自己坐着也没甚趣儿,便一同回房。更衣时,从馥仙身上滑出来一张当票,无痕眼尖,忙拾起来一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就见那票子上列着:楼阁人物金簪、鹤鹿同春香囊、镂空纹包蜜蜡金梳、青玉浮雕五蝠镯、镶宝石蝶恋花金簪、金嵌珠石兰花蝈蝈簪、玉藕、竹节式刻松树人物笔筒、青白玉三阳开泰笔架、竹雕寒蝉葡萄叶形笔洗、象牙雕葫芦形笔掭、剔红五屉花卉紫毫笔匣、仿斑竹五彩花鸟纹墨床、掐丝珐琅异兽形镇纸、玛瑙桃形小水丞、玛瑙花鸟纹小插屏、竹雕葫芦式盒、仿钧窑变釉葵花式三足花盆托等二十样奇物,皆是无痕见所未见的,其典当银两更是惊人。
因握嘴问道:“天啊,你要这么多钱作什么?”馥仙这才想起来她家也有当铺,只悔自己没有藏好,又知瞒不过,只好交代了前因后果。原是为冀州灾情,长公主不得已当掉了自己收藏的宝贝,又拿出全部体己,千凑万挪,才够五千两。还缺五千银两,不知着落何方。纵是这五千两,也是赌书问遍了满帝京城的当铺,只有辛家敢收。辛家二小姐素来与馥仙交好,前儿看见了这张票子,也着实一惊,这才偷偷说给馥仙,此外,再无一人知晓。
馥仙因叹道:“我原不爱这些奇珍异宝,也没个收藏,放的月钱多花在故纸堆里头了,只攒得几百碎银,可不是杯水车薪?”无痕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朝廷的事原不与你相干。”馥仙道:“祖宗规矩,不许女子干政,若今儿这事只是朝廷内的事,纵逼着我,我也不管。但今京畿之外尸横遍野,我身为公主,怎能视而不见安富尊荣?若果真这样起来,我先要羞死了。”无痕道:“我有一句话,按理,不该说,少不得你多担待。你的心很好,可我瞧着,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小姐,月钱用度尚由不得自己,要什么东西,都得拿钱给嬷嬷媳妇打酒吃才好。一日不给,一日就支使不动他们,还要编出许多歪话来污秽。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纵倾家荡产,还有人不满意,非要你为这事死了才算真心实意呢!这笔赈灾款,莫非官吏中饱私囊,难道灾民就不互相争抢以致杀人害命么?世态炎凉,你也该为自己想一想,何苦白操一世心,到头来功名还记在别人头上。”
馥仙叹道:“在其位,谋其职,人皆独善其身,孰将兼济天下?我本就不图功名利禄,不过求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罢了。今冀州乱,至如禽兽然,人丧其固有之不忍人之心,且不善反,听之任之,则大道灭。若洁其身,则乱大伦。必以义觉民,而可沂水春风。”无痕听了,笑道:“真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你但凡是个男人,早该飞黄腾达了。”馥仙笑道:“这是什么话?男人自有男人的事业,女人也有女人的事业,男女交相胜,不过各尽其道。”无痕道:“这话很是。”一时有舞雩屋里的丫头来送东西,几人说笑一回。
后面的日子里,夏国求和,岺朝指公主和亲。朝廷授意谢老将军签定和书,历史便将这次求和称为“秦淮和议”,而称这纸和约为“秦淮和约”。
从皇宫出来,舞雩盘膝坐在菩提树下,闭目想了很久。夏国不要宗室女,皇帝的女儿还太小,宫里面适龄待嫁的就只有六公主悯璨和七公主饮兰。饮兰是她的命根子不假,可悯璨也是她一手带大的,怎舍得她和亲?可不和亲,两国就还要打仗,她怎忍心看着两国生灵涂炭?另外还有一件紧要大事:中宫空悬。如此一想,唯余叹息。
不远处,明煖负手而立。他的眉心红光涌动,落在眼底的是一朵荼蘼花。苦涩一笑,抬手拂过眉心,抽身离去。忽然眼前一黑,脚底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明煖忽然有点舍不得了。正此时,天空中划过一点红光,他抬头瞥了一眼,微微一笑,爬将起来,快步走开了。正是:
本非红尘客,原是天外人。某有何德能,堪配此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