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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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凤冠霞帔新后理妆 孤山青冢瘦影自怜

天德二十二年。

红妆十里,凤冠霞帔。升凤舆,自正门抬入东宫,别后重逢是君臣。惹尘着新服立于东宫门外,眉眼间收敛着淡淡的忧伤。降舆打帘,作琴瑟相和之曲。

天崇三年。

红妆十里,凤冠霞帔。升凤舆,自正门抬入皇宫,岺朝与之合二为一。惹尘着新服立于乾清宫外,眉眼间收敛着帝王之气。降舆打帘,作万国朝贺之音。

天崇三年。

北风猎猎,连绵的仪仗与宫城渐行渐远。虽翠翘金雀华贵之至,奈何山川永隔,死生不见。西出都门百余里,回首向来萧瑟处,一笑泯恩仇。放下的帷裳永远隔开了她和她的岺朝——她在里头,岺朝在外头。降舆打帘,作胡笳青冢悲歌。

天崇三年。

孤山外,青冢旁,伊人独立。将手里的芍药花插在地上,素手轻抚过微蜷的花瓣,少女对花自语道:“飞霜,我看你来了。”

仲秋的风起了凉意,灌进心里吹冷了心,目光远比心更冷;也吹落了花瓣,和着心上滴的血,染红嫁衣。无痕久久凝视着默然无情的墓碑,紧了紧衣领。眼底暗含悲伤。

今天是大赦天下的日子,已亡人得不到救赎,未亡人也得不到救赎。生与死的界限究竟如何明晰?每历经一程风雨,总有几个人永远留在了过去。我们被裹挟着前行,回头已不见故人身影。他们将永远年轻,永远鲜活,随着最后一个知情人死去,才渐渐了断性命。此间几年,他们共享在世者的喜悦,嘴角却咧不开笑意;他们分担在世者的苦痛,眼里却流不出泪水。她们活着也死了,无情亦多情。未亡人心先死,算不算死?已亡人在记忆里永生,算不算活?

无痕想不明白,心上的伤口久久不愈,带着心也一起病了。常痴痴地想,如果从前妥协了,现在会不会不一样?不知道,世事也没有如果。

人们说,生与死并不对立,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生与死只是生命存在的两种不同状态。可是彼此不能共存互视,到底是遗憾。

或许对于飞霜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带给无痕的是无休止的痛苦。无痕不能说服自己与命运和解,就将这笔血债算在了皇室头上。无痕对天发誓,必要讨一个说法。

情感如脱缰野马全然不受自己控制,疯了一般冲出肉体撕扯灵魂,无痕自以为能冷眼旁观世事变迁,那心因何疼痛?眼泪流不下来,头也痛得利害,她就势抱着飞霜的墓碑昏沉沉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她分不清时辰,眼睛干涩难睁开,用手揉一揉,似乎肿起来了,低头看见身上穿着的血色嫁衣,笑弯了眉眼。扎挣着爬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不远处的枯树,褪下了身上的嫁衣悬挂在了枝上。又脱下脚上的鞋,与金钗一并搁在了树下。最后一次回头,瞧了那坟最后一眼,赤脚走回了家里。

一进门,迎头撞上了未迟。未迟抱着伞正要出门,忽见她从外面回来,浑身透湿髻子还散了一半,模样甚是狼狈,忙吩咐青云去取干净衣裳,自己则冲进雨里。要问她“怎么弄成了这样”,话未出口,手先触到了她滚烫的身体,再抬手一摸额头,果然也是烫人的,便要抱她进屋。

无痕不听他的,甩开手娇嗔了一句“别动手动脚的”,还要逞强往屋里去,不料才走开一步就两腿一软跌在了地上。未迟见状忙上前来扶,又命小子去请太医。无痕竟晕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

好容易清醒一些,只见未迟坐在旁边,便扎挣着要起来。未迟命拿背靠引枕来,见小丫头不上心弄疼了佳人,小声责备了几句,亲自撩起佳人的长发,扶她坐好。无痕抬起湿漉漉的沉重的睫毛望出去,正好对上了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眸。心下不知为何起了一个念头,眼前人与忆中人的脸缓缓相合,吓得她猛一哆嗦,未迟却在彼此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别开了脸去。无痕瞧见心虚又心疼,便握住了他的手。

未迟转过脸来,无痕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点别意。一惊,自知愧对那份炽热而纯粹的感情,心内扎挣良久,问道:“郎意如初否?”

未迟乍听这话有些惊讶,正要往下说,忽然关月进来,手里捧着热姜汤。这关月是未迟未娶亲之先就在屋里服侍的人,跟着未迟已经很多年了,另外一个姨娘刘星则于去岁病死了。未迟一贯怜惜她模样标致情性爽利而不轻薄,果然无痕进来以后她整日里以“奶奶”相称,二人和美非常,未迟甚喜。如今她听说奶奶病了,忙煮了烫烫的姜茶来,不想屋内是这般形景,因笑道:“竟是我迟来一步。知道的人只说我没眼力见儿,不知道的倒疑心我心内藏奸呢。谁知竟是赶巧了!”无痕忙笑道:“那起小人的嘴有谁是不歪派的?前儿我才和姐姐说的裴家三姑娘作诗那事儿,如今就听人骂三姑娘吃了秤砣心要攀高枝儿嫁盛国公府的哥儿呢!也不怕人笑话,真真是‘庄农进京’了。”

未迟听她二人聊得欢,自己却不知何事,因笑问道:“什么事情?说给我也乐一乐。”无痕笑道:“爷们那有察听闺阁事的?姐姐也不许告诉。”关月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未迟道:“那也不妨碍的,我已经知道了。”无痕关月不信,却也不往下问。

未迟笑道:“这事也奇。那裴家原是妹妹舅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忠定侯,就算有心与盛国公府结亲,也是门当户对,无可非议,若有闲言,未免忒小人心了。”无痕叹道:“你那里知道,都是那一句柳絮词惹出来的事情。”未迟道:“闺阁词外人如何得见?”无痕便把裴家撵了一个丫头出来的事情说了,关月也猜那丫头一定犯了事,大概也就是这个了。无痕叹道:“本来也没有什么的,不过大家聚在一起图一乐,随便填几句词助助兴罢了。偏有恶人抓住了三姑娘的那句词大做文章,诋毁她有心攀龙附凤要做禄蠹,这不是往死里逼她吗?幸而三姑娘自己心里敞亮,当家奶奶和众姊妹也不平。只是不该惊动老太太,倒惹得她老人家动了好大一场气呢。”未迟听说,问三妹妹到底填的什么,无痕说了。

因叹道:“这算什么?总是姊妹们太颓丧,此关人之气数,所以三姑娘心热,要翻转过来才有的。就是没好歹的拿大比,自宋玉创‘悲秋’,后人无不跟从,至唐刘梦得始得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总不见人骂他,反称他翻得妙。偏到了我们就不行了!按理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大事,偏偏又流了出去,那起小人论诗才一概没有,竟那样恶毒起来,以此见孔夫子所言非虚。”未迟道:“天下智者少而愚者多,愚者皆好以心之意见为天理,自古任其意见而不祸斯民者,未之有也。世人自命严气正性、嫉恶如仇者,几乎不知事情之难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往往害人害己。狎大人者,自谓大人,好自尊大标帜,而不知其诟诬亦太甚,而不知其丑恶嘴脸亦过小人百倍。只是不好与他们去对嘴,既安心往下流走,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关月听他话里有话,暗暗把无痕衣襟一拉,示意她瞧。无痕自然也看出了未迟脸色不对,忙起身,未迟一惊,问她作什么,无痕摇头不语。关月在旁劝道:“咱们说了这一会子的话,奶奶身上不好最不耐吵,还是早些去吧。”未迟自然答应,吩咐青云把姜茶热一热再伺候主子吃,与关月一道出去了。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无痕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问话被关月一岔还没有着落,难免低靡不安。可恨自己多情,到底要辜负他了。他那样骄傲的人,一定是不肯做谁的影子的。

事实上,我们谁也不会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又总与那影子的主人争风吃醋。殊不知,如果没有那影子,我们就连成为其主人敌手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