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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公子胡逛群芳楼 六花娘各卖娇儿态

且说定非从山上下来,山脚边就是一连数十架蔷薇花,满园浸香果然是因为他。不觉想起黄金买笑的故典,自喟佳人一笑应绝胜百花才对,武帝真不解风情一大俗人。细细赏玩一回,戏曰:“绿荷既展,红药未残。问君何故迟不下,君笑我少年华发。多情哉!卿卿。”方向袖中取出扇子,悠悠去了。越过青山,现出一角门,出了角门,有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平坦大路。

定非度此荒宅之气派,昔日亦是钟鸣鼎食之家,如今竟败落至满园衰草枯杨,实在令人唏嘘。林妹妹祖上亦系赫赫望门,现也慢慢败了,虽有兄弟扶持,到底不敢再提往日。皇上欲将来之太子妃作他的膀臂,林妹妹娘家恐难担此大任,他与林妹妹的姻缘,竟是错在了身分上!

一行想,一行低头踢小石子玩。谁知踢中了人,只听“嗳哟”一声叫唤,那人伸手揪住了定非的衣领。定非抬头看去,竟是二哥哥,身后还有御史公子霍存志、翰林公子唐本立。只听二皇子定规口内念念有词,说的是:“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急急如律令。”唐本立问:“二爷说什么?”定规笑道:“不过《招魂》文字,唐兄竟不曾读?”说着推开了定非。定非不防,几乎跌倒。霍存志轻轻搀住他,微笑道:“入形之气善恶分,若为恶气诱坏心术,夹带病根,终身不出头。恶中至恶,无非‘至情’。”说毕,摇着扇子眼看着定非微笑。唐本立嗔道:“我最嫌你。”

定非躲开霍氏,只问二哥哥往那里去?定规揽其肩大笑道:“听长姐说兄弟病着,如今可是好了?”定非回道:“多谢哥哥记挂。”唐本立瞧定非生得青涩,便存了一番心意,悄悄使眼色与定规。定规会意,在定非的肩上连着拍了几下,笑道:“我瞧兄弟的脸色,像有虚证在内。正好我有补剂,这一剂吃下去,保管走路生风,力能搏牛。”定非勉强笑道:“长姐不许我浑吃药。”定规笑道:“你别管,我这法子,长姐必喜欢的。”

唐本立也蹭上来笑道:“好哥哥,领我们一起去开开眼罢。”又拉霍存志。霍存志以扇障面,仍旧微笑不语。引得唐本立指他笑骂道:“别装老实,千杯不醉的人现在这里呢!”霍存志方微笑道:“二爷自有主张,咱们别混搅。”定规笑道:“这话我也难说,你只求太子爷便完了。”定非素知二哥哥穿花度柳交结了不少膏粱子弟,自己最厌纨绔气习,彼此必定不合,还是不去的好。遂推脱再三,定规正色道:“咱们兄弟绝少一处喝酒行乐,眼见都生分了。今儿这事,再推辞不得的。”霍存志微笑问道:“想是太子爷有难处?”定非不理他。定规笑道:“好兄弟,别扫兴,保管是个神仙地界,你去了,必谢我的。”定非不好再推,只得应下。唐本立忙打千儿,笑道:“太子爷,请这边走。”霍存志拿扇子打了他一下,轻轻摇头,唐本立却不在意。

一行人行至一金碧辉煌的空中阁楼面前,定非驻足往上看,红地鎏金的大匾上烫着“群芳竞艳”四个大字,登时红了脸。定规摇头晃脑笑道:“这可是极乐仙境神仙宝地,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霍存志在一旁摇着扇子,微微笑道:“走罢。”定规遂强揽定非进入。定非早于门外闻得一阵阵艳香,如今迎面撞上,腹内一阵恶心要吐,被二皇兄一把扯住,按在了席上。

要说这席上原来有谁?却是布政使公子贺青莲,妓女亭亭、珠娘、湘儿、嫣红。定规一面与贺青莲说笑,一面扯了扯嫣红,将她丢在定非怀里。又搂了珠娘在怀,请霍唐二位公子入坐。湘儿便向后面招呼一声,名小玉者趫趫而出,唐本立忙伸手来接,小玉就坐在他腿上。亭亭懒在贺青莲怀里,磕着瓜子儿与珠娘说话,定规非要拿酒灌醉珠娘,亭亭挺身起来,一把将酒打落,摔了定规一脸瓜子皮。定规因笑道:“好厉害婆娘!”亭亭啐了他一口,回身与贺青莲喂酒。湘儿陪在霍存志身旁,与他沾着酒水在桌上写字玩。因瞧嫣红一人冷落在侧,心内暗暗不悦,起身拉她至贺青莲身旁坐下,又走至花鸟锦屏后环了抱琵琶的媺娘出来。

定非觉得新奇,遂抬头一看,但见这媺娘施朱敷粉,秀额丰颐,云鬓纤腰,类美如玉,该是青楼一代佳丽。唐本立见异思迁,看得眼都直了,小玉登时打翻了醋瓮,将香橼摔在他怀里,起身就要走。唐本立忙好言赔罪,小玉还只闹别扭。湘儿请媺娘坐在自己座上,自己则拿了酒走到定非身后,抱着他的脖子撒娇。霍存志因此看过来,定非心内早存了一段痴意,遂连干数杯。霍存志微微一笑,低头与媺娘弄琵琶。定非自讨没趣,推掉了湘儿。湘儿不依,囚在他身上,又强逼他喝了三大杯酒。

彼时媺娘的琵琶悠悠响起,众人好好吃了一回,却是定非不胜酒力,竟先醉了。湘儿缬眼流视,放了杯倒在霍存志怀内,轻轻拉媺娘的衣裳,嫣然一笑。霍存志抚弄湘儿的脸,向定规笑道:“竟醉了,如何是好?”亭亭倚在贺青莲臂上,巧巧笑道:“媺娘不会吃酒,让她照顾公子就是了。”定规问道:“你可愿意?”媺娘颔首微笑不语。霍存志送她起来,把扇坠儿偷偷与了她。媺娘并不声张。

亭亭悄戳嫣红,给她使眼色。嫣红假意不知,扭头去咬定规嘴里的面条子。珠娘起身笑道:“让我陪媺儿去。”定规笑道:“去去就回。”珠娘答应,与媺娘送定非至屋内,脱了鞋,和衣睡下。又把袖着的剪子塞在媺娘手里,点头不语。媺娘道:“不用这个。”珠娘道:“你不要被他的心机骗过了。”媺娘笑道:“你去罢,我自有道理。”

一时定非睡醒,坐着发呆,媺娘捧了温水来,请他洗脸。定非自嫌一身酒气,便将就洗了。媺娘递上帕子,他只擦手。趁媺娘走开,细细打量起方丈小室:绮窗绣帘,榧几滑净,地无纤尘。临窗置小榻一,榻前小几一,上置古铜香炉一,不知内焚何香,但觉香烟缭绕。壁间挂瑶琴一,悬兰草一。中置小桌一,湘妃小竹椅一,供细颈玉瓶一,插荷花。地下置玉石条盆一,栽罗汉竹。床上吊着青纱帐,挨床一张小小竹凳。床上一部书,用绣帕掩着,压着针线笸箩。

定非因一笑,起身走到炕上面西坐下,把玩荷包。只闻一阵阵清奇幽香,大异炉内之香,不知系何,落得满手都是,定非只当是荷包香,也不大在意。此时媺娘走来,捧了一个湘妃竹小茶盘,里面放了一只玻璃茶杯。定非接了,见那杯中碧水盈盈,立着翠芽儿,煞是好看,兼着一股清香,萦久不散,颇觉可爱,自得怡然。且搁下,道:“啜之淡然。”媺娘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是西湖龙井,须是这样清淡才好,饮时似无味,过后才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便是至味了。”定非笑道:“可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了。我适才吃了酒,须饮一杯浓浓的茶才好解酒。”媺娘微微笑道:“既如此,浓茶也不好。”定非道:“依你怎么样?”媺娘道:“公子不嫌,我便取下琴来,弹一支《列子御风》就罢了。”定非微微笑道:“很是。”

媺娘遂告罪退出,定非起身向窗外泼了茶,但见院中有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香烟缭绕,迥非尘境,不禁慨叹:“竟是神仙人品,险些儿唐突了。”只听湘帘响处,媺娘净身更衣毕复入。定非与她微微一笑,向荷包内取出白檀香饼儿焚上。媺娘操琴,琴声悠扬。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二人腹内自有一段心事,遂久不能平,都默默不语。

彼时,只听廊上一阵笑声,小玉一把掀开帘子闯进来,笑道:“你们好狡猾!竟背过我们在这里高乐。”唐本立在外面高声问道:“公子醒了不曾?”小玉一把将他拽入,拍着他的脸儿笑道:“你自己瞧罢,省得又赖人。”唐本立堆笑道:“岂敢,岂敢!美人儿。”定非见他捆着手的是一条玉色汗巾子,又见小玉腰里系着一条胭脂血汗巾子,衬得她愈发晶莹剔透,不禁疑惑笑道:“这是谁的?”小玉冷笑道:“这原也是一条大红汗巾子,如今这样,是女儿的眼泪洗出来的。人都说‘相思血泪’,咱们只管这个叫‘无情泪’!”

定非一听,知是嫣红,遂不语。小玉在鼻子里一哼,摔了汗巾子歪在床上。唐本立蹭到她跟前,未等说话,先被小玉当唇咬了一口,玉指一勾,便将汗巾子解下。因托腮笑道:“你走罢,再别来了。”唐本立摸了一把她的大腿,悄悄笑道:“美人儿,为你,立刻死了,我也情愿。”小玉抬身起来,兜脸啐了一口,骂道:“呸!天下老鸹一般黑,你们这群臭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打量姑奶奶不知道呢?一张嘴,尽拣好听话儿说,方才那一句,进了多少姑娘的耳朵?别叫我替你臊了。再有本事,明儿请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装一回正经人家的小姐;不然,咱们就清清白白算账,想讨姑奶奶的便宜,仔细你的名声!”

唐本立不料她这样厉害,灰溜溜夹了尾巴逃出门去,竟也不敢再叫定非。定非亦不料这女子这样有气性,不由的刮目相看,悄悄把荷包撂下,起身告辞。小玉动也不动,只冷眼看着。媺娘拾起荷包,白花花掏出来十两银子。小玉冷笑道:“有钱能使磨推鬼,我们是住在钱眼儿里的,十两银子,还不够买我们一根头发丝儿。”媺娘道:“何苦来呢?唐公子原要替你赎身,你倒把人家骂了一顿。”小玉听说,冷冷笑道:“不过逢场作戏,你还当真了。”媺娘低头笑道:“天地之间,阴阳相配,你总把人想得这样恶,正是不知这个道理。”小玉扶髻道:“什么天地阴阳,我只知道‘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你可仔细,别错认了你的良人,空欢喜一场。”

正说着,嫣红来要汗巾子。小玉瞧她满面春光荡漾,忍不住笑道:“有什么好事儿,快快交代!”嫣红摇了摇手里的银子,道:“三爷赏的。”小玉听说看了一眼媺娘,翻身笑道:“你这蹄子是见钱眼开,最没骨气,从今儿起,只叫你‘哈巴狗儿’就完了。”嫣红笑道:“阎王爷还卖他三分薄面呢!有钱的,富贵命,把人当牛马;没钱的,穷苦命,被人当牛马。这银子我可得好生攒着,等我死了,一并带了去孝敬阎王老爷,下辈子再不必吃这个苦了。你守着你的骨气,仔细下辈子给我当牛做马才好呢。”小玉笑骂道:“你捡着大便宜了,拿我取笑,仔细阎王听见,你不得好死。”说着来追打她。嫣红一行笑,一行跑出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