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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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因子生忧嫩哲泼醋 不堪羞辱舞雩服毒

天气渐渐转暖,舞雩愈发懒了,整日里不愿动弹。她还没显怀,文佳氏和默连恪常来看她。阳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洒在身上暖暖的,这样无风的天气实在难得。

如玉和小昭外出采药去了,舞雩打发了人去花如锦布庄拿自己定的清藕荷色仿宋锦,便歪在炕上解乏。阳光照不暖她内心深处的阴冷。她闭着眼睛倒在那里什么也想不了,因为心里装了太多东西,连一丝一毫的空隙也没有了;但同时也觉得空落落的,因为什么也想不了,就连自己是谁也不能装到心里。

耳闻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近,舞雩努力撑开眼皮向外一看,是乌曲嫩哲往这边过来了。嫩哲也从窗子里瞧见了她,遂冲她妩媚一笑。那一刻舞雩恍然明白了何谓“一笑百媚”,也难怪默连独宠乌曲一人。一面想着,一面起来。

小苓在门口拦住了乌曲,说道:“格格吩咐,她不在,一概不许放人进来。”乌曲冷笑道:“真是一条好狗。”她身边的丫头小昩上来执小苓的手道:“我们又不是外人,你只管进去问一问王妃,她若是肯了,格格自然没说的。”小苓道:“我是听吩咐办事的,你不要和我说这些。”乌曲笑道:“那还不让开?”小苓道:“我的正经主子只是孟古格格,别的我一概不听不管。今儿莫说是你,就是大王王后来了,没有格格的话,我也不让进这屋的。”小昩闻言恨得直咬牙道:“她最是不知变通的死脑筋,咱也别和她讲理了,不如堵了嘴捆起来。”小苓道:“前面就是北宫,我看你们谁敢胡来。”

舞雩听说,忙现身问道:“小苓,这两位是?”小苓还没回,乌曲已经笑着赶上来拉住了她的手,道:“姐姐有孕在身,做妹子的早该来看你的,不巧赶上月信,所以耽搁了,姐姐不会怪我吧?”小苓见状要拉开她们,被小昩扯住了手。舞雩吩咐道:“你出去走走,看看玉儿什么时候回来。”乌曲也说:“小昩也去,替我向格格问好。”听说,小苓只好去了,小昩跟着。

舞雩将乌曲让进屋内,捧出干果,乌曲见那盘子煞是好看,因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舞雩道:“霁蓝釉盘。我瞧着好看弄了来的,你若喜欢,就送给你。”乌曲道:“这难得的好东西,你好意思给,我还不好意思白拿呢。何况我喜的听那一声响,这样也使得?”舞雩笑道:“这有什么的?就好比你和我虽然头一回见面,却好像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想必你和这盘子的缘分也是一样的。至于你爱怎么用,故意的碎了或是盛东西,都凭你自己的良心。就算再好的彩缯,你若喜听裂缯之声,就是每天命丫头中有力者裂之,只要你高兴,就使得。”

乌曲闻言心下一惊,笑道:“说得好,看来孟古花了不少心思在你身上。”舞雩笑而不语。乌曲又说:“来得匆忙,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带了这些,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你瞧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舞雩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细颈玉瓶。

正在心内揣度其意,乌曲忽然收敛笑容腾得站起来推了她一把。舞雩不备她如此大力,摇摇晃晃的摔在了炕上。乌曲一把拔出那细颈瓶丢掉塞子,跳上炕来骑在舞雩身上,舞雩目睹她的眼神从傲慢转向愤恨,又从疯狂转为平静,不觉颤声喝问道:“作什么!”乌曲冷冷说道:“要你死。”说罢眼底再次涌起了疯狂:“你肚子里的孽种该死,你更该死!”一面说,一面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舞雩嘴巴里,然后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疯狂之中更掺杂进了几分绝望,问道:“昭宁公主,如果你记得一切,你还会要这个孩子吗?”

舞雩拼命想掰开那双手,可是那双手真的箍得好紧啊,她渐渐不能呼吸,忽然肩上一阵钻心的痛,她猛得瞪大眼睛看见乌曲将她的手往后掀了过去,一下子没忍住那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疼痛,掉了几滴眼泪。乌曲看见,给了她一个巴掌,舞雩的脸色就一点点惨白下去,满头上冒起了虚汗。

乌曲的泼辣人尽皆知,看来此劫难逃矣。舞雩忽然感到一阵轻松:没了这个孩子,也许一切就能变回最开始的样子,也许还有机会挽救一下自己的人生,也许那段姻缘还能再续,毕竟那可是月下老人牵的线,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怎么样也好过和亲被人侮辱。

恍恍惚惚的舞雩看见了娘。如果娘一直都在,自己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了,如果娘一直都在,一定不舍得自己和亲,如果娘一直都在,娘一定会要这个孩子的。一颗惊雷轰然炸响,舞雩如溺水之人迸发出了空前的求生欲望,可是冰冷刺骨的水已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救命稻草被巨浪吞噬,只剩下抓不住的绝望拽着舞雩不断下潜。

她不想喝那个药的,虽然她至今也不愿意承认肚子里的那团肉。可她无力反抗,药还是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可怖的虚无在心底迅速放大。

想她夜衾潺风雨一生高傲一生,最后却连留住自己孩子的能力都没有,说到底不甘心呐。泪早已流干,这一生痛过恋过哭过笑过,没有遗憾了。只是那件事没有机会……好罢,还是有点遗憾的。

头痛欲裂。

舞雩听见有人在叫“长公主”。是谁?身子重得怕人,舞雩扎挣着掀开眼帘却什么也看不见,一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被另一双手握住,待意识好容易挣脱了束缚逐渐苏醒过来,腹内却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抽痛,逼得她只好重堕黑暗里。

禁宫。

漠地的风呼呼吹着,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是苍茫的底色。冰冷的土地,瘦削的背影,孤独地唱着远古的歌。在岺朝,这里还叫“长门冷宫”。

乌曲静卧在高台上,抬头不见天,低头……不,她乌曲嫩哲决不低头!伸手握住带血的剑,冷冷一笑,眼底的光不但不灭,反而愈加明亮起来——

她要活着离开这里,她要昭宁公主付出代价!

笑不经意泄露,渐成凄厉之声,好似芒针划过玻璃,又像极了夜半的鬼哭;是一把出了鞘不见血不罢休的刀,埋伏暗夜静待破晓,刀光一闪必取敌人首级。不死不休!

夏国的夏天来势汹汹,舞雩受不住暑气,比常人更早显出了热态,已开始了摇扇纳凉。前脚默连刚走,后脚她就让丫头去做清热消暑的汤羹。自己则懒懒倚在窗边,企图看穿风沙遮蔽的晦暗天空看见遥远的故乡。抬手轻抚小腹,忧伤绞断了柔肠。

那天乌曲嫩哲来平南楼闹事,是小苓先冲进来的,还因此挨了乌曲嫩哲的窝心脚。北宫听这边闹得不像话,遂进去告诉了文佳氏,文佳氏大怒,发落了乌曲嫩哲,又叫来药师,好歹孩子没事。虽然这样,可乌曲嫩哲眼底的那抹不甘的光也永远留在了舞雩的记忆里,每夜每夜如在背的麦芒刺痛着她。

舞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将惊魂未定的如玉推出门去,只是背靠在门上愣了很长时间,抚着小腹,愈来愈感到恶心。还是恶心。不管怎样,娘都已经不在了。

于是舞雩拿出了毒药化在碗里,看着水面上一圈压着一圈的涟漪,她知道身体里面那个沉睡了太久的自己终于要被唤醒了。

可笑啊,这孩子躲过了外人的魔爪,却没逃过为娘的狠心。两颊抽搐着,舞雩将碗递到嘴边,颤抖着闭上眼睛挤出了一滴眼泪。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开了大洞一般痛得无法呼吸,舞雩明白此后的生生世世唯有地狱的恶鬼蚕食了自己的魂魄,自己才能赎清身上的罪孽。孩子是无辜的,但她没有办法接受他,因为这个孩子来自于她苦难和不堪的过去。

清泪滚到碗里溅不起涟漪,只一瞬就和毒药混成了一样的颜色。

可能它们本身就是一样的罢。

舞雩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岺朝的种种故事。她骗不了自己:此举中是包藏了私心的——只要不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秉寒哥哥就不会知道自己失身了;只要自己不认,就还有机会。舞雩放不下他。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在什么地方,无论面临怎样的境地,舞雩都不可能忘记他。

没错,舞雩没有失忆。

非但没有失忆,反而记得更加深刻了。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想逃避与默连恪的见面——以和亲公主的身份——也是在逃避自己已经不干净了的事实。舞雩很知道自己即使忏悔千遍万遍也洗不掉身上的罪孽,可还是要喝那碗毒药。就算自己没命活着,也不要这个孩子。

“啪!”的一声脆响,舞雩摔了手里的碗。碎片四溅,眼底滑过不忍和怨恨,忙伏到窗边扒着窗子探身出去吐掉了嘴里的药。一面在心里暗骂自己命太贱,一面回身拿过桌上的清水一遍遍漱口,等到平静了跌坐在那里,望着满地的碎片,忽然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