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7章 乍见故人归途无迹 险走离林九死一生
夏国的冬天很长,但罕见下雪。舞雩就要分娩了,王谅伺候她更比从前小心百倍。文佳氏前儿病了一阵,默连恪很少过这边来,舞雩倒乐得自在,也不问宫里的事,偶尔动一动针线,和丫头们说笑一回,这一天就算打发完了。
话说那天晨起,王谅正对镜理妆呢,舞雩歪在床上想事情,忽然一个丫头来回话,王谅听了进来,告诉舞雩“前些日子药房里新养起来几个药人,大王也拨了两个给咱们,特意要小柔来告诉一声”。舞雩平素深恶此法,批其残忍太过,本欲劝默连废除,又怕逼死了那走投无路之人,只好压在心底不表,如今听说,不免叹道:“作孽。”又问了两个药人的名儿,命王谅好生安顿他们。王谅应下,自去了。
翌日侵晨,舞雩因身子不爽睡不踏实,正躺着发呆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院子里有扫地的声音。不忍推醒王谅,遂扎挣起来打起窗子往外一瞧,两个男人在那边打水,几个丫头在近处扫地。舞雩见状轻轻叹了口气,叫榴花告诉外面的人天冷主子起得晚,他们也可以多睡一会儿。
王谅本来贪睡,如今身体不好,贪睡之病愈重,因此主子这边讲话她也没醒。榴花服侍舞雩睡下,这才出去打点众人。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舞雩梳洗过,丫头端来早饭,舞雩命王谅同桌而食。二人吃过。舞雩瞧桌上有几个菜只动了一筷子,就分给了底下人。一时王谅回来,说:“昨儿送来的一个药人正闹肚子发高烧呢,我疑心是药的缘故。”舞雩听说,问道:“另外那个没事吧?”王谅道:“他没事。”舞雩道:“你只说我病了,去请药师来。”王谅答应道:“是。”舞雩又吩咐榴花:“你把好的那个领来我瞧瞧。”榴花也答应道:“是。”二人各自出去。
不多一时,榴花领着人来了。舞雩问他身上如何,家里如何,药房行事如何,那药人一一回过。舞雩坐在那里观他身形看他举止,又听他说话,心中甚为疑怪,遂命他道:“抬起头来。”谁知那药人竟不听,只从怀里掏出了一根木头簪子。榴花忙接下呈给舞雩,舞雩瞥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药人道:“长公主。”舞雩不理。他又唤道:“长公主。”这一声里透着无奈。舞雩命众人退下,冷冷问道:“你不好好守着岺朝,来这里作什么?”未迟道:“臣来接长公主回家。”舞雩问道:“谁叫你来的?”未迟道:“臣奉陛下之命。”舞雩又问:“陛下命你来作什么?”未迟道:“接长公主回家。”舞雩问道:“家在那里?”未迟不语。舞雩笑道:“女儿是没有家的。”未迟道:“你永远是我们的长公主。”舞雩闻言“嗤”的一笑,别开脸去再不说话。
未迟道:“我要走了,公主保重。等时机成熟,我会提前告诉公主的。公主有什么话吩咐吗?”舞雩道:“转过身去。”未迟照做。舞雩道:“脱掉衣服。”未迟照做。舞雩瞅了一眼他背上的伤,叹道:“你走罢。”未迟道:“公主保重。”舞雩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竟无端滚下泪来。
岺朝天崇四年,也就是夏国建国的第一百七十九个年头,那是一个难得无风的夜晚,平城遭遇不明袭击,即将分娩的夏王妃被俘。夏王急令封城,最终在南门截到了企图偷逃出境的未迟一行人等。一路拼杀,沿途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很快就到了约定的时间,舞雩和衣躺在床上,听闻屋外起了兵戈之声就下床去看,不料一支短箭从窗口激射进来,待舞雩反应已来不及,被那箭狠狠钉住了左肩。想要呼救,又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
“当心你的肚子。”那人说道。
舞雩不敢妄动,随着他出了房间正下台阶,嘴上的力量忽然一松,随后就听见了未迟的声音。未迟说了什么舞雩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以后四周又射出了好多箭。
“哐当!”一声,未迟替舞雩挡开了射来的箭。舞雩站立不稳狠狠跌在地上,小腹袭来一阵钻心的痛,遂不敢再动。未迟却不顾她的苦,将她的身子一把拉扯起来,紧跟着几支短箭就钉在了她方才待过的地方。舞雩吓得脸色煞白,不自觉抬头去看未迟,却见未迟的嘴角挂着一缕血丝。推说那是旁人的血,未迟抱起长公主跳上马背就往城外逃去。舞雩揪着他的衣襟说道:“谅儿。”未迟道:“小白已经去了,长公主放心。”舞雩道:“还有榴儿。”未迟道:“放心罢,小白心里有数。”舞雩于是闭嘴。临出城门的时候,未迟看见了乌曲嫩哲。
黑鬃马在大漠里狂奔,未迟目光平静,一只手握紧马绳,另一只手抓着怀里的女人。女人的手很冷,彻骨的冷,女人的脸色也很难看,灰紫色的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病恹恹的。女人很痛,每一下颠簸都是一场折磨。意识逐渐模糊,手却记得牢牢攥着。未迟时不时也低头看一眼女人的情况,想说一些话安慰又害怕自己声音颤抖,最终选择了沉默。
夏兵追了上来,未迟眼底闪过一点狠厉,猛踢马刺向前冲去,但身后的马蹄声仍在逼近。未迟知道这场恶战在所难免。他倒不怕死,只是他死了,长公主怎么办?如果这次行动失败,如玉和少英一个也活不成。所以必须成功。
远处的白杨林依稀可见。忽闻空气低鸣,未迟知道那是什么却没有躲开,飞箭就直直钉在了他的背上。狠踢马刺使黑鬃马吃痛,马儿扬蹄跳进了白杨林里。
将长公主护在怀里滚下马,因此顶深了背后的箭,未迟痛得冷汗直淋。赶忙把人藏好,轻吹口哨唤来那匹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老马,不觉湿了眼眶。马儿通灵感受到了主人的悲伤,仰天发出一声长嘶。未迟向老马做了告别,猛抬手拍在马屁股上,就见马儿扬蹄冲出了林子。未迟没有犹豫,即刻侧身卧到舞雩身边将她护在臂弯里,警惕地注意着外边的动静。
夏兵顺着马蹄印渐渐走远,正当未迟要松口气的时候,一个人停了下来。接着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追击,一路驻守原地。最先停下来的那个人取来了一支火把,随后又有人拿来一些东西洒向了未迟和舞雩藏身的这片树林。其中一些落在了未迟身上,未迟捻起一嗅,顿觉冷汗横流——夏兵要烧林。
火把脱手在空中划出可怖的弧度,未迟眼盯着,心内盘算起了万不得已之时自己该如何护住长公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横空射来,将那火把直直射入了一旁的河里。未迟心中一喜,向箭飞来的方向望去,果然是如玉。只见如玉缓缓抬手剑指夏兵,一声令下,两边的人撕打在了一起。
未迟四下环顾没见少英,猜她是与如玉分兵的,遂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这才觉察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愈发冷了。再探她的额头,烫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上来,抬头又见如玉被困。手上猛一紧,惊诧地看见长公主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话,忙俯下身子,听见她说:“子林,救救如玉。”
她醒了?不见得。未迟没有时间深究,一横心,拔剑斩断了箭尾,冲了出去。血溅在脸上火辣辣的,他并不擦,反正早晚还得溅上。
没人注意到一支火箭已落向了白杨林。
火光冲天而起,未迟瞬间惨白了脸。刀砍在背后逼得他跪倒在地,目光仍直直盯在林间,猛得吐了血。耳边嘈杂纷扰,未迟的眼里满是火。血丝不断浮现,正当他准备孤注一掷的时候,落下的刀被如玉架住了。如玉顶住夏兵的攻势,猛得将未迟推了开去。血溅入眼睛惊醒了梦中人,对上如玉恳求的目光,未迟浑身一颤恢复了神志,跌跌撞撞地闯进火海找到了昏迷的舞雩。幸而舞雩并无大碍,大火还没来得及伤她。
将她打横抱起,未迟知道路上走不通,就跳进了一旁的河里。夏兵觉察到他的意图追过来,被如玉一一拦下。未迟没敢回头去看如玉的脸。就在跳下河的一瞬间,未迟瞥见如玉的背上长出了数柄长刀。
冰冷刺骨的河水从四面涌来,舞雩虽然昏迷着还是下意识扎挣起来。河水吞没了她绝望的眼泪。未迟明白她的痛苦。未迟的心也很痛,只有拖着她拼命向远方逃去。渐渐的,她不再挣扎,未迟的心也愈来愈沉。
不行吗?未迟不甘。当天边出现第一抹曙光的时候,失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