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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说情长姐馥仙出嫁 再见明煖舞雩弹泪

无园年久失修,只剩的这三间屋子勉强可以住人,景从便赶着收拾出来,一住竟是两年。

今日天气晴明,馥仙来瞧长姐。一踏进长廊就看见尽头坐着的那抹恬淡身影,不免心生落寞之情。两年了,长姐离开纷扰尘世已两年之久。两年里,长姐消瘦了许多,不再穿华贵宫装,常挽简单发髻,食人间烟火,更有一番风情。她未改骨子里的端庄和傲气。她很少怀念从前,一颗心全扑在孩子身上。

那是她的儿子——她和默连恪的儿子——翥凤。

当初一念之差留下的小生命,如今也已经三岁了。景从还回来照顾长公主。舞雩心里过意不去,奈何王谅身子垮了,自己独身一人养育翥凤的确吃力,就逼着景从认了干儿子才罢。说起来这翥凤的名儿还是景从给起的呢。

阳光下,一切构成最美的画卷。

松枝告诉了长公主自家主子的婚事。馥仙嗔她多嘴,舞雩温婉一笑,道:“她该说的。”又拉馥仙坐下,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从前的世家大族不愿与皇室联姻,皇帝却偏偏选中了一个世家子弟,将自己的爱女配给了他。有一次这家的弟弟生了很严重的病,皇帝遣使视之。还,皇帝问‘公主何在?’使者说:‘在寺庙里观戏。’皇帝怒。小七知道为什么‘上怒’吗?”馥仙道:“小郎病,公主理应服侍。这还罢了,竟还跑去看戏,实在太没礼了。”舞雩道:“正是了。你哥哥前儿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悬着一颗心,现在看来,到底我想浅了。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该是你的缘分到了,长姐只希望他是个乖人,能守住自己的本分,不要拿住一点儿权势就作威作福,不然我这个省事的妹妹恐怕要吃亏。”

馥仙笑道:“长姐说笑。自古道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和叔妹第七,吾虽不才,一定以历代贤媛为楷模,克尽职任,安顿好一家子人。”舞雩道:“我就怕你说这话,虽然你是他们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去的大奶奶,又出身皇室,身份自然与别个不同,可谢家也是几代功勋的大家族,子弟不免纨绔,就怕你那个不是佳子弟,他们若是恃功辖制你,你又是个不会撒泼拌嘴的,可怎么好?”馥仙笑道:“那我要了景姐姐陪我嫁过去,长姐可放心否?”

舞雩笑道:“你这是拐着弯儿骂我的阿景没礼难缠呢。”馥仙道:“可不是长姐自己说的?”舞雩道:“别胡闹,长姐真的担心你。”馥仙于是安慰道:“长姐也太瞧不起人了。我虽不爱掐尖要强,好歹是个公主,还能叫他们骑到我头上来不成?”舞雩笑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又吩咐松枝道:“你和你主子最好,你又是我屋里出去的人,不用我说,你自然知道怎么做。”松枝答“是”。馥仙笑道:“长姐作什么?别唬着她。”舞雩听说微微一笑,问道:“都有谁陪过去?”馥仙道:“松枝,鸾竹,燕杨,鸳桃。这四个是我屋里头的,皇兄还赏了画桥姐姐给我,我回明皇兄,改叫凤梧了。”舞雩点头道:“好,既是月下老人栓的红线,那就好好过吧。”

一时凤哥儿跑过来,闹着要出去玩。舞雩哄了几句,让景从领着他出去了。馥仙看着满园的桃花树,叹道:“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王谅听说,忙笑道:“七公主快别提那个了,我们公主已经叫人骂死了。”馥仙不解,问道:“骂什么?”王谅正要说,舞雩嗔她道:“你不去倒茶,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子?”馥仙道:“长姐别拦着,我总要知道的。”舞雩笑道:“这不干你的事,你别问。”王谅道:“还不是那一句‘桃红又见一年春’闹的?”舞雩喝道:“多嘴!回头我让阿景捶你。”

馥仙问道:“‘桃红又是一年春’怎么了?”王谅笑道:“公主别恼,你一味省事,倒叫那起小人愈发得了意了,若早说明白,何至于今日!”又向馥仙道:“这里本有一个原故。早年我们公主原是和林家大公子定了亲的,谁知那林家后来遭了难,大公子竟死了,这亲自然没法儿做了。”馥仙道:“这是自然。”王谅道:“我们公主自己尊重,以为定了亲就有了夫妻之义,故不肯再许别家。”馥仙道:“这也没的说的。”王谅冷笑道:“公主别忙,后面才好玩呢。一时我们公主和亲去了,他们就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前儿的守贞都是装给人瞧的,还说我们公主是祸国妖女,装出那样儿是为了骗史官一个好名声,以抵干政之罪,是又当又立的狐……”舞雩听说,忙喝止道:“谅儿!退下。”王谅闻言只好不说,垂手站在一边。

馥仙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捂着胸口咳得满面通红,握着长姐的手大骂道:“那起小人是什么东西,竟敢辱上!真是一颗心掏出来给了人,人还嫌脏,非要踩进泥里才痛快呢。要没有长姐,四方蛮夷之族早打进来了,易服改制,当牛做马,那时候再说这话呢!上下嘴皮子一碰,吐出来的话竟比刀子还尖,杀人不见血,可比蛇蝎更毒!他们难道烂了心了?还是瞎了眼了?什么东西,凭什么来指点我们!别说我们的路他们不配走,就是叫他们走,他们只哭着喊着一头扎到爹娘怀里求奶吃呢。自己做不到,却来逼我们,逼死了我们,还骂我们愚蠢!这是那朝的理?”舞雩见她一时气过了头,担心她的身子扛不住,忙命王谅去请太医,哄着她安静下来。馥仙一面哭一面喘,抱着舞雩不肯撒手。

舞雩少不得忍痛劝道:“何苦来呢,本来身子就不好,又添新病,叫我怎么放心?自古道,‘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何况我们?小人无错,你又理他们作什么?百年后自有公论。”馥仙哭道:“天下智者少而愚者多,愚者凭己之意见,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又软弱又自命不凡,实在让人恨到绝望。”舞雩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夫子四十而不惑,往古来今又有几个夫子?夫子能移下愚否?夫子能堵住悠悠众口否?孟子曰:‘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馥仙不语,伏在长姐怀里啜泣了一回。待景从王谅匆匆领着太医进来,诊过脉,众人才长舒一口气。太医给开了一个平肝的方子,景从自去取银子取药,不在话下。

转眼到了馥仙出嫁的日子。

舞雩亲手替妹妹挽起长发,又送她上花轿,没有流一滴眼泪。仪仗足够豪奢,惹尘给了馥仙建朝以来公主出嫁的最高规格的婚礼。少英为了给七姐姐送亲还特地延缓了回晋的行程。

鲜艳的红嫁衣与天边的红晚霞相接,城墙上,舞雩一语未发。凤哥儿已渐渐显露出了远超同龄人的心智,此刻被景从抱上城楼,不哭也不闹,倒像极了他母亲小时候。舞雩心疼儿子,便牵起他的手准备与景从一同回去,才走了三步,就在漫天红霞里看见了一点夺目的金光。

舞雩抬头半眯着眼睛久久凝望,却恍然瞧见了明煖的脸孔。依旧是那一袭熟悉的青衣,启唇向自己微微一笑,眼底不掩温柔。唇上忽而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破了皮流了血,抬手去擦却什么也没有。舞雩收回目光,再展眼去看时明煖的脸竟模糊了。又伸手去触,指尖并不能碰着什么。明煖纤长的手指轻按在唇上,冲长公主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渐渐飘散了。舞雩看着他,也将自己的手指抵到了唇上。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舞雩的心痛得利害。明煖对她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眼睁睁瞧着他的轮廓消逝在天际。

舞雩知道,明煖没了。

从此再不能见他了。

衣袖被轻轻扯动,舞雩扭头瞧见了凤哥儿的小脸,忙拭去眼角的泪,又怕景从问,故勉强挤出了一点微笑。其实景从都明白的,如今也只好还一个微笑。重新牵起儿子小小的手,舞雩缓步走下了城墙,再没有回头。

天边红霞散尽吞没微光,夜幕降临,漫天星子落进了谁的眼眸,又照亮了谁的漫漫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