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8章 看灯旧话抱子恐失 闻笛前事逐客免伤
冬去春来,山河无恙。
这天是元宵灯节。
景从牵着凤哥儿到舞雩房中,见舞雩已收拾妥协,便命家人把套好的车拉到西边角门外候着。舞雩问:“谅儿呢?”景从道:“她身上不好,懒得凑趣儿。”舞雩道:“难得的,成日家躺着也没甚好处。”景从笑道:“公主随她去罢,今儿街上人多,倘若挤着她,她又好几天不得动了。”舞雩听说点了点头,转眼却看见景从身上穿着家常旧衣服,因问道:“你也不去吗?”景从道:“屋里有病人,到处都是火,总要人看着。服侍的人辛苦服侍了一年,这会子就叫他们玩去罢。”舞雩笑道:“前儿万姑送灯谜来,说泼茶和吟烟都闲着,不如我打发人叫她两个来,一则与你说话解闷,二则也多个人照看。”景从道:“宫里规矩大,她们平日拘惯的,这节上好容易歇一回,何不叫她们自己寻热闹去?就是不爱热闹,也没的到这里来伺候人的。”
正值小丫头子进来递东西,听到这话,便笑说:“我不爱看灯,我陪姐姐罢。”景从听说笑道:“也好。我留了一盘果子在柜子里,你拿上去你谅姐姐屋里,我就来。”小丫头听到吩咐,便出去了。舞雩领着凤哥儿往外走,路上问道:“那丫头是谁?瞧这模样儿倒三分像殷雪。”景从点头道:“眉眼儿的像殷雪妹妹,不过性子倒很像如玉妹妹,都是直肠子,手脚很快。三四年前那个大冬天,我瞧她一个人躲在墙根底下,嘴唇冻得都发紫了,怪可怜见儿的,就把她领屋里来给了她一口吃的。问她家乡父母,她一概不记得了。次年开春的时候,我给了她一些盘缠,谁知她竟不肯出去,我便擅做主张把她留下了。”
舞雩点头道:“不过添双筷子的事情。方才她进来,我瞧她身上的衣服是前些年我给你的,一直也不见你穿,竟是给她了。”景从笑道:“如今我再不合适那些个颜色,压在箱子底下也是白白霉坏的,横竖东西是好东西,我也没有上过身,给她穿也不委屈。”舞雩道:“既这么着,我那儿新做了几条裙子,还没来得及穿。等下你过来,把那条秋香色绫裙、淡红色洋绉裙并一条缃裙拿去你穿罢。另外一条翡翠裙一条白绫裙给谅儿。胭脂袄儿水绿裙子就给那丫头罢。她叫什么名字?”景从道:“她是连名儿也忘了的,我们平日里只叫她乞儿。”舞雩微微一笑,道:“乞儿是乞巧的乞儿。”景从一愣,而后微笑点头。
乘马车到街上,奶母抱着凤哥儿跟在舞雩后头。舞雩瞧见,就让凤哥儿下来自己走,奶母怕拐子趁乱偷走孩子,只不肯,舞雩笑说她会牵着凤哥儿的,奶母这才答应,一路上也不再看灯,只顾着凤哥儿。
满城尽繁华,繁华如一梦,舞雩想起儿时的灯节远不如这个热闹,不禁微微一笑,却有一点苦涩暗度陈仓。想自己这一辈子兜兜转转的,终久还是回来了。到最后,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失去。或许这样的人生才最从容罢。
耳畔传来几妇人的饭后闲话,说的竟还是天崇四年的事情。舞雩闻之微微一笑,刚想转身离去,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原来,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可笑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却不知道这一切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局。
舞雩俯身抱起了凤哥儿。人潮汹涌,而她已经没有了承担分离的勇气和能力。到家已经很晚了,凤哥儿早已沉沉睡去,舞雩便把他交给了奶母。景从知道公主早年伤了根本,本不欲说今天的事情,可那人毕竟等了一晚上,景从终久不忍心。舞雩瞧她要说不说的,便问道:“家里有什么事么?”景从道:“没有什么事,就是西街谢大爷来了。”舞雩道:“他来作什么?”景从摇头。舞雩叹了口气,问道:“人在那里?”景从道:“前面屋子里。”舞雩道:“怎么不泡茶?”景从摇头道:“怎么没有?还拿梅水泡的呢。大爷吃了半盅就往前面去了。”舞雩会意,一径去了。
远远的听见一阵乐音,等走近些,就看见檐下站着一个人,影若青松岿然不动,正迎风弄笛。舞雩驻足听了一回,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恍惚想起那一年堕入深渊,正是这笛音引她走出了鬼门关。其实这些年她已很少想起他了,因为历经生死大劫,她终于彻悟,尘寰中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我们更用心地对待,两个人演绎的悲欢离合固然感人至深,到底太自私了些。
正胡思乱想着,未迟转身看见了她,走过来行礼道:“长公主。”舞雩笑道:“我并不知道你来,我和孩子看灯去了。”未迟微笑不语。舞雩道:“进屋吃茶罢。”未迟请她先走,舞雩因命小童锁了山墙门,打开无园角门,引未迟到自己屋的正堂里坐下。
未迟看公主比早年发福,却还傻傻问道:“这些年,你好吗?”舞雩道:“好。”也问:“你呢?”未迟道:“如你。”此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未迟借着窗外的最后一点微光瞧见了舞雩冰冷的心。从清冷到冰冷,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她的心冷了,所以遗世而独立。
她也很痛苦罢?
未迟深深垂下了头去。舞雩问道:“找我什么事?”未迟道:“昨日小白来了,说看见一个人闪进了这里,还问我是不是有人住着,我怕他找过来,所以如此这般搪塞了过去。”舞雩道:“哦。”未迟道:“你们只几个女孩子住在这里,行动还是小心为妙。”舞雩道:“多劳费心。”未迟笑道:“长公主这样还真叫人不习惯呢。”舞雩道:“我一向如此。”未迟闻言只苦笑无语。
舞雩道:“天也晚了,早点回去罢。”说着起身要走。未迟忙说:“留步。”舞雩问道:“还有什么事?”未迟遂拿出了那本书。舞雩接过淡淡扫了一眼,还给他,问道:“何意?”未迟道:“天德八年,公主还没及笄。”舞雩点头。未迟问道:“靖王府灭门之时,公主在那里?”舞雩道:“宫里。”未迟又问:“那晚以后,王府是否有人断了音讯?”舞雩淡淡说道:“肯定死人了,不然那至于血流成河。”未迟道:“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你想知道什么与我何干。”舞雩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命送客。未迟无功而返。
元宵过后,宫里的萧贵妃薨了。皇帝怜董贤妃无子,就晋她为贵妃,将皇长子养在了她那里。同年邻国遣使来访,皇帝在宗室里挑了品貌皆上乘的睿王二姑娘与福王三姑娘分别加封静央公主和杏沅公主,并将前者配了南蛮大王,嫁后者为北狄世子妃。经皇后劝说,这年稍晚时候,宫里下令放出了一批年老的宫人,许他们自由嫁娶。
舞雩很少出门,这一日难得让向心给惹尘带话,想与他见上一面。惹尘闻讯忙微服前来,吃了一盅茶后,舞雩就劝皇帝选妃充实后宫。惹尘笑着掩饰过,舞雩也知道幼弟的心思,想宫里已经有了四个皇子,就暂且搁下这事不议,另说了些家常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