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7章 诲幼弟凌霄闻柳风 和庶妹长安有阮气
这是一个雨天,未迟隐约听见屋外有雨打芭蕉之声。缓缓坐起身,头还有些疼,便扶着额,猛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一刻身体被恐惧支配,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疯也似的冲了出去。
金色面具安静地躺在寂寞游廊上,未迟颤巍巍地伸手拾起,指尖轻轻抚过,那面具早已失却了温度。木然望着,泪水渐渐迷糊了视线,紧接着眼前一黑,从前的记忆便疯狂涌入心间,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将面具紧紧护在怀里,未迟仰天发出了泣血的长啸,久久回荡风中,心尖儿上的人却再不可能回来了。眼角的泪无声滑落,随之一起跌在地上砸得粉碎的,是他的心……
天崇八年春,林惊寒失踪,久寻无果。
消息传到帝京,惹尘只淡淡看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丽华从不多问,却知道那天夜里自己的枕边人一宿未眠。赌书也把这个消息带给了景姐姐。景从告诉舞雩的时候,舞雩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只攀下了一朵芍药给凤哥儿。景从遂不多说。
世事轮回,不管歌舞场中谁悄然退场,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凌霄陪庭商回家看望虞母,顺道去了宫里。惹尘准他与丽华见面,于是安排在了致远斋。丽华瞧爱弟瘦了许多,很是心疼。二人说着话,忽听里间“嘭”的一声巨响,唬得丽华脸色一变,忙站起身。凌霄先她一步进屋,就见砚台摔在地上,墨水也洒了一地,奶妈子见凌霄进来,忙低眉退到一边。丽华赶进来,见儿子笑嘻嘻坐在炕上,满手满脸都是墨痕,炕桌上的纸上歪歪扭扭爬着许多字,便知是儿子淘气打翻了砚台,虽有奶妈疏忽之过,终也不忍苛责,略责备一语,命伺候小皇子洗澡。
凌霄本是坐在炕上逗外甥玩的,闻言便起身让奶妈。奶妈告罪出去,丽华又命小丫头进来擦地。凌霄站着没意思,自走到外面找宁姐姐说话,不想宁俭正坐在那石矶上弄水玩。凌霄本想吓她一吓,丽华偏打毡出来,见状笑道:“她最胆儿小,不许胡闹。”凌霄道:“那里就唬倒她了?姐姐最扫兴。”宁俭也听到声音,扭头躲走了。丽华笑道:“你瞧她坐在那冷石上一门心思只玩水,不防有人唬她的,若失了脚掉到水里,纵一时无事,夜里要发高烧了可怎么好?”凌霄笑道:“姐姐只疼丫头,眼里可没有我这个亲兄弟。”丽华微微笑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凌霄听说,笑着赶上来挽住姐姐的手。
早有丫头打起毡子让主子们进屋。丽华遣出众人,向凌霄说道:“你也成了家了,不能还和以前一样只顾着自己的小性儿一味贪玩。七公主很懂得大体,燕杨是公主的丫头,翠袖又是从小照顾你,我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你还年轻,难免听不进人劝,老祖宗祖父顾不得这许多,我又隔得远,七公主不宜多说,既然今儿你在这里,我少不得要啰嗦一句:丫头们都大了,该配人就配人,不可行混账事霸占人家女儿。另外还有一样,不单姊妹们的丫头,就是你自己屋里的,好不好,也该放尊重些,不可胡来。”凌霄只管拨桌上的浅绛花鸟山水四方瓶,胡乱应下。丽华见状便端坐不语。凌霄一怯,抽回了手。
因道:“姐姐,我错了。”丽华叹了口气,往外唤“雁子”。汀雁答应着进来,凌霄起身让坐,笑道:“雁儿姐姐。”汀雁向他施礼毕,丽华命道:“拿钥匙开妆奁,单格摆着一个匣子,你去拿来。”汀雁应是,出去再进来,手里果然多了一个匣子。开匣一瞧,乃一织锦护臂。丽华为兄弟戴上,细细嘱咐道:“平日里演习骑射切莫贪力,仔细弄伤手。”凌霄答应,又将那上头绣着的海棠花触动了心底陈伤,因道:“我想要一根簪子。”丽华点头道:“要什么样子?”凌霄撑着下巴想了一阵,道:“海棠。”丽华微笑不语,静静瞅着他。凌霄脸微红,笑道:“姐姐别小气。”丽华点头道:“这是自然。”
凌霄趁了意,早把当才惹姐姐不悦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丽华瞧他没心没肺的样儿,不禁无奈一笑,叹一口气。因问道:“我瞧你很喜欢孩子,怎么不听说屋里人有动静?”凌霄垂着眉眼咕哝道:“我才不喜欢小孩,不过因为那是姐姐的。”丽华听了,嫣然一笑道:“傻话。”凌霄撒娇道:“好姐姐,六妹妹既家去,也不来瞧你,姐姐不许偏心,今儿说什么也不能轻饶了她!”丽华道:“好,都依你。”凌霄得意一坏笑。丽华见了,故意问道:“该罚她什么好呢?”凌霄道:“罚她……”说了半句,生生顿住,转而笑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丽华笑道:“别蒙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凌霄忙摆手道:“并没有。”丽华道:“你俩活宝贝,不见面还好,心里都彼此记挂,倒还安分些,一见了面,就搅得家里鸡飞狗跳。以后她嫁了人,可怎么好?就是眼前,这个年纪,也不该没个分寸的闹。”
凌霄见姐姐又绕回了方才的话上,忙说笑打住,拿话岔开,一时汀雁等进来,几人闲话一回,至晚方散。凌霄信步出来,看见院子里几个丫头正凑在一起斗草玩儿,他一说话,她们就一哄散了。最末的那个丫头被石阶一绊,摔在了石头地上,扎挣起来正要躲,被凌霄喝住。因瞧着她两眼噙泪似哭非哭,很是面生,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丫头回道:“倚风。”凌霄又问:“你在皇后屋里作什么的?”倚风道:“雁姐姐吩咐我单管院子里的花儿。”凌霄又问道:“你的腿怎么伤的?”倚风听说,忙拉了拉衣角,一面回道:“从前在外面,叫人捆了几天,就坏了。”凌霄道:“既这么着,如何打水浇花?”倚风道:“不必打水。”
正说着,汀雁走过来,手里挽着一件斗篷。因笑道:“爷披着这个,天黑了,恐怕冷。”又问倚风道:“放饭了,你吃了不曾?”倚风回“吃过了”。凌霄道:“姐姐回罢,我走了。”说着一径去了。汀雁行礼起来,转身交代倚风:“有人孝敬了几大盆的朱槿,也叫你养着。”倚风忙答应下,汀雁抽身进屋。
再说这凌霄回家见过了谢老,又赶巧老祖宗刚歇下,他无处可去,便踱到了自己屋前。从窗子往里瞧,见馥仙正在案前作画,杏眼微垂,丁香光彩,漆黑油光的云髻斜插一支半旧金凤垂珠步摇,素色旧衫笼着一段玉臂,不觉想起了古画里于深山中自开自落的月桂。凌霄的眼随笔起落,渐渐忘了身后的花光柳影、莺嗔燕呢,一时看呆在那里,凤梧远远过来,唤道:“三爷。”凌霄唬了一大跳,好似登徒子被捉了现行,一下子连脖子带耳朵全红了,忙胡乱应了,又说一大片胡话搪塞,凤梧只笑不语。凌霄才不管瞒不瞒得过,自己说毕,就去了。凤梧听着他凌乱的脚步声走远,在心内暗叹道:“都说咱们爷是神仙人品,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暗地里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孩子。”又瞟了眼屋内的馥仙,心内叹道:“奶奶认死理,两个人都较着劲呢。夫妻那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谁肯低个头,谁还不让这事过去?”
正胡乱想着,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叫“童大娘”。凤梧回头一看,是六姑娘屋里的丫头红缨,蹦蹦跳跳过来了。待到近前,问道:“姑娘发了桃花癣,问大娘有红花油没有?”凤梧疑惑道:“怎的这么晚时候还会发?你跟我来罢。”于是二人往前面去。
至小书房外的花园子里,看见凌霄一个人对着清泉啼鸟傻乐,红缨招手喊道:“三爷!”树上的鸟儿“呀”的一声都惊飞了。凌霄笑道:“混丫头。”一面说着,一面走来。因问道:“你姑娘呢?”红缨扬了扬手里的红花油,道:“姑娘发癣了,使我来找童大娘要红花油。”凌霄笑道:“凤梧姐姐。”凤梧道:“三爷看什么呢?”凌霄道:“树上有两个鸟儿打架。”一时有小丫头子来找:“大娘在这里,姑太太传管家娘子呢,有话说。”于是凤梧告罪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红缨看众人去了,忙拉凌霄道:“我们姑娘在玻璃栈道,三爷走不走?”凌霄道:“走!”二人一拍即合,过了夹道,从里边游廊穿过去,迎面撞上了揾儿。红缨忙拉住她,问道:“不是叫你守着姑娘吗,姑娘呢?”揾儿道:“你还问,我倒要问你,你去了好久不见回来?姑娘直嚷身上痒,我瞧那癣已经发到脖子后头了,就陪姑娘在含翠堂坐了一会子。”红缨撇嘴道:“那你怎么在这里?”凌霄拦住她,挑眉努嘴,道:“走,去含翠堂。”三人遂结伴而行,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影在花阴下跳来跳去,走近了一看,果然是长安。
列位看官,你当这长安何许人也?她原系姨娘苏氏所出,天生的古灵精怪,周岁那年,一把抓了弓矢,合家皆叹惊异,从此便充男儿教养。年岁渐成,与芳臣傲臣姐弟尤为亲密,反将双生姐姐薇臣生分了。加之她常年旅军,薇臣只于闺阁内行织补之事,两姊妹纵见了面,也是互相尊重,英臣更无半分芳臣姊弟面前的娇嗔怒骂之态。幸而众姐妹彼此都亲热,也无甚妨碍。彼时傲臣因前几日耍滑头勾着姐姐小惩英臣不成,反被姐姐笑了去,正起鬼主意要扳回一城,眼瞅着今儿可不就是时候?
遂问红缨要来红花油,藏在身后,一面走一面笑道:“姑娘好雅兴。”长安扭过身见是三哥,便嘻嘻笑道:“哥哥从那里来?”凌霄道:“奴才来伺候姑娘擦药。”长安听了,果真摆下款儿来,一本正经说道:“伺候好了,有赏;伺候不好,也是要罚的。”红缨揾儿一齐走来,红缨笑道:“爷把这巧宗儿赏给我罢。”长安佯嗔道:“你这蹄子那里撒野回来?”红缨一听,忙大声念佛道:“我这个心,就是掏出来揉碎了也没人疼。”说着拉住揾儿擦眼泪。
长安正要取笑,忽然脖子上一凉,火辣辣的一股冲鼻的气味呛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面用手扇风一面念叨:“嗓子疼。”凌霄道:“你年年犯这个病,怎么还嫌呛?”长安道:“耗子终日见猫还不忘躲命,我也不知道是谁从小有择席之病,自己睡不着,也不许别人睡。”凌霄忙握她的嘴,笑道:“好妹妹,我替你揉开,化了毒,明儿自然就好了。”长安一把拍开他的手,鄙夷道:“什么臭手就捂上来?怕不是想杀人灭口。”凌霄向她耳边说道:“妹妹何苦说这些话,辜负了我的心。我有好东西孝敬妹妹呢。”长安问道:“是什么?”凌霄掏出海棠玉簪,簪在了她头上。
长安微微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说罢,打发我作什么?”凌霄笑道:“也没别的,不过看你嫂子近日总没精神,想你闲时过去坐坐,说说话。”长安道:“你又惹嫂嫂恼了?”凌霄道:“才听翠袖说,她怕不是病了。”长安笑道:“既这么着,哥哥更该自己去。”凌霄一面给她捏肩膀,一面谄笑道:“好妹妹,替我走一趟罢。事办成了,我拿我屋里的承影剑给你,何如?”长安听了心内大动,两眼一骨碌,笑推他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嫂嫂是出了名的好人贤人,哥哥认个错儿,再没有不成的。”凌霄咬牙道:“黑檀剑衣。”长安打了个响指,笑道:“成交。”又趁机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大笑道:“妹妹一定替哥哥说他个一箩筐好话。”说毕招呼红缨揾儿要走。
凌霄忙问道:“那里去?”长安招手道:“成爷爷有话说,我先走了。答应你的事儿我不会忘的。”红缨却示意揾儿先走,自己跑到三爷身边,笑道:“三爷放心,有我呢。”又故意眨眨眼睛。凌霄笑道:“要什么?”红缨道:“我不过一心为三爷。”凌霄调侃道:“既这么着,明儿我问你姑娘讨了你来,何如?”红缨打开他的手,嗔道:“再胡说,仔细我告诉老太爷。”说着去了。凌霄立在树阴之下发了一回呆,也走了。
过几日家宴,老祖宗难得的好兴致,有不会说笑话的,也有会说笑话的,人人变着法儿哄老人家开心。凌霄嫌自己那桌上没趣儿,心里也打小算盘,便偷溜到这边,与长安说一回悄悄话,逗得长安咯咯笑得捂脸捧腹。一时谢老也来承欢,凌霄要躲,被长安一把拉住,谢老于是问他作什么,凌霄恨长安恨得直跺脚,又不好多说。老祖宗笑道:“我叫他来的,在那里我看不见的地方,你又该拘着他了。”谢老忙赔笑应是。凌霄略松了口气,狠狠瞪了长安一眼,长安也不甘示弱,狠狠瞪了回来。众姊妹看他二人这样,忍不住都笑了。
馥仙隔着薇臣坐在另一边,只盈盈笑着。方筠吃了一点虾肉,因是白灼的,鲜滑可口,遂招呼馥仙吃。馥仙笑说自己身子弱,吃不得这些,那边长安耳尖听见,便在地下悄悄拉了一把凌霄,努嘴示意。凌霄早瞥见馥仙今儿穿了这一件水红色衫子,衬得整个人愈发晶莹剔透,与往日大不相同,心内早存了一段心事,眼下既得了长安意,便也挑了挑眉。长安会意,却摇了摇头。凌霄于是捏了一把她的脸,长安躲开他,悄声说道:“老祖宗兴致正好,你可仔细碰一鼻子灰。”
薇臣坐在他们身边,并没有听见长安的话,只看见他们玩闹,因笑道:“瞧瞧,还有两个争吃食争恼了的。”长安悻悻收了手,老祖宗听说,便命把自己的菜拣几个给他们。众人取笑一回。
馥仙不胜酒力,两颊已烧得绯红,老祖宗拉着她的手心疼了几句,笑道:“我乏了,这就要回去了。”众人忙起身。老祖宗吩咐百合姨:“玲珑留下,别为我扫了大家的兴。”百合姨答应,众人送出老祖宗,仍回来取乐。
长安贪杯,已有几分醉意,正歪在玲珑身上胡说。凌霄瞧见,恐怕她醉倒,一来明儿又嚷难过,二则自己那事也没着落了,便来拉她,不许她再喝。长安半眯着眼睛,只管拉住凌霄的手倒在他怀里,傻傻笑着。凌霄借口替她挽头发,咬牙威胁道:“仔细醉了耽误了我的事,瞧我怎么罚你。”长安呻吟着“嗯”了一声,仍抬手去摸酒杯。凌霄急了,一把按住,却瞥见馥仙那席空了,一时更急火上涌,没轻没重地推起了长安。
谁知长安瞧他这样,心底早偷笑了好几回,面上却安慰他道:“我自有道理。”凌霄嘴上不信,还是坐了下来。长安吃尽酒,把酒杯塞给他,自己起身去了。薇臣不明所以,只问道:“作什么去?”凌霄拉住她,比了个“嘘”。薇臣笑道:“我才不管你两个捣什么鬼,只是她醉得那样,你也忍心她自己跑开?一会儿掉沟里,老祖宗只问着你。”凌霄笑道:“只管问我便是。”薇臣听了,便不说话,扭头与采葵翠袖说笑。一时玲珑尽兴而去,众人也渐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