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星团放逐
文\王宗穆
一、第一人
当外星飞船突然出现的新闻传到伦道夫耳中的时候,他刚刚从塞维利亚坐火车回到里斯本,是在出站时,从身旁的一位安保员口中听到的:“难以置信!这居然是真的!外星人!外星人!噢上帝啊!”
伦道夫从不看新闻,自从十六岁进入大学以来,他就卸载了所有移动设备中的新闻时事类软件,发誓再也不关心那些无聊的世俗事务,全身心投入到恒星物理的研究中。对这种道听途说的消息,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容易被阴谋论煽动的乌合之众,宁可相信媒体的满篇胡诌也不愿相信科学家口中的一个词。
伦道夫瘦小的身躯艰难地拖着行李,离开了车站。几小时前,这座城市发生了一场地震,虽然震级不大,但还是让车站停运了两个小时。此时车站外人满为患,挤都挤不动。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示意司机打开后备厢,好让他放入行李。但司机似乎心不在焉,停下车就原地发起了呆。伦道夫打开前车门,这才发现司机原来是在听广播。
“能请您开一下后备厢吗?”伦道夫没好气地说。
司机眼神无光地点了点头,打开了后备厢。伦道夫摇着头,拖着行李来到后备厢,这时,身边跑过了几个神色慌张的人,他们似乎十分兴奋,却又十分紧张,甚至恐惧——那种眼神是伦道夫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终于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看了那几个人的背影几秒,然后疑惑地坐进了车里。
直到此时,广播中的声音才真正经过他的耳朵进入大脑:“这真的太惊人了,老天!哦,朋友们,你们绝对不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那根本就不能叫飞船,简直就是上帝的指挥棒!外星舰队正在以和黄道面成二十度夹角的方向向我们驶来,各位,现在甚至用肉眼就能看到它们了!”
伦道夫看了一下电台频率,发现是那个很有名的新闻电台。此时,他终于从他那闭塞的信息环境中摆脱了出来,重新成了太空时代的一位合格公民。
“发生什么了?”他焦急地问司机。
“你居然不知道?外星人来了!”
伦道夫感到难以置信,一时间大脑陷入了停滞状态。接着,就像上天想挽救他天才的脑袋一般,他的一位好友打来了电话。
“喂,你在哪呢?”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
“我刚度假回来,正要回家,不过我现在在思考是否还要回去。”
“回什么呀回!赶紧到我们这边来!”
“好……好!”伦道夫被对方凶恶的口气吓蒙了,顺从地答应了下来,“但是你们在哪?”
“还能在哪?你以为你接的是哪里的电话?”
伦道夫这才发现,电话的来源居然是位于月球的行星科学研究中心。
“去你们……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你觉得我们能干什么?”
“难道是去研究外……外星人?但是我是研究恒星物理和疏散星团方向的啊,而且……”
“我说老兄,你不会到现在都没看新闻吧?”电话那头的男人见伦道夫结结巴巴,长叹了一口气,“你真不像是太空时代的人。人类都开始殖民太阳系了,你居然还停留在嬉皮士的时代!”
“我,我是没看……我现在脑袋都要炸了!”伦道夫没有说谎,此时他双手紧攥着头发,满脸通红,看上去马上就要疯了。
“总之,我这里不能没有你这位大科学家帮忙。赶快去最近的电梯,务必在四天之内到达JRT!离你最近的应该在佛得角,总之,赶紧的!”
电话被挂断了。伦道夫额头布满了汗珠,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混乱中缓过来。“那个混球,为什么偏偏是他。”他这么嘟囔了一句。
然后,他用仍然有些发颤的声音对身旁的司机说道:“去机场。”
二、第二人
所谓的电梯,指的是人类建造的六架巨型的太空电梯。自从三十年前,新一代的高强度碳合金以及更高效的物理—化学组合推进器问世以来,一度停滞不前的航天技术又一次迎来了大规模的发展,宇航技术开始了全面民用化。人类社会中再一次出现了冷战时期那样的乐观精神,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登上其他行星的表面。尽管完全采用核动力进行推进暂时仍然无法做到,但一切的确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经过了近百年的对太空技术的怀疑之后,人们终于看到了曙光,一切迹象都表明,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仅仅二十年时间,人们便建设了庞大的近地轨道运输系统。并在月球、火星和木卫三上建设了颇具规模的基地群。其中,位于月球和火星的基地群已经具备了大规模承载人口的能力,可以作为旅游景点向地球居民们开放。
月球基地群虽然受制于月球的环境,规模远没有火星基地群大,但作为最早建设的基地群,凭借着其靠近地球的优势,成了常住人口最多的外星居住区。从地球表面出发,最快两天时间即可到达。这里汇集了大量的科学研究机构,例如欧洲月基天文台(ELO),东亚行星科学与天体物理中心(EPAC),以及各国自己独立的月基实验室。最后,这里还有人类建设的最大口径的射电望远镜——直接依托月球环形山建设的口径达一千一百米的央斯基望远镜(JRT)。
在接到好友电话后,伦道夫立刻乘坐飞机前往位于西非佛得角的三号太空电梯,并在第二天乘坐电梯进入了近地轨道的换乘中心。在这里,挤满了打算前往火星和木卫三看热闹的人们。显然,人们都想更快、更近地看到那些太阳系外的来客。伦道夫成功买到了一张前往月球的票——幸好大多数人想前往的是火星和木星,他才不至于被困在这个狭窄又拥挤的是非之地。他马不停蹄,立刻乘坐时间最近的一艘飞船,前往位于雨海边缘的央斯基望远镜。
经过了一光秒距离的长途跋涉后,憔悴的伦道夫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当他晃悠悠地走出飞船后,立刻迎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哈哈!老伙计,你终于来了!”
一个黄皮肤的彪形大汉从他的背后蹿出来搂住了他,两只粗壮的胳膊像钳子一样狠狠夹住了瘦小的伦道夫,顿时让他呼吸困难起来,他的两脚腾空而起,失去了支撑,脖子几乎承载着全身的重量。在被大汉抱到半空左右甩了甩后,伦道夫才挣扎着挣脱了他的魔爪,狼狈地趴在地上,满脸通红地大口喘着气。
“你还是那么弱,不行啊。”大汉笑嘻嘻地说。
“混蛋!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受不了这个……”伦道夫捂着脖子。
“我这不是高兴嘛。”大汉走上前,一把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不是研究射电天文方向的吧?而且对太阳系内的东西真的有必要用这么大的家伙吗?”伦道夫咧着嘴说。
“特殊情况。那些飞船发出了很强的射电辐射,而且恰好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对着舰队的方向,所以我们这帮人就全都跑到这里来观摩学习了。地方不够,我们一来,搞中性氢巡天项目的那拨人就都被挤跑了。”
“这个望远镜最重要的项目不就是中性氢巡天吗?”
“对,但外星人更厉害,所以他们也得让道。时间很紧迫,马上月球正面就不对着那儿了。你知道,月球被地球潮汐锁定,不管面对哪个方向,观测窗口都只有几天。”
两人穿过停机坪,走进望远镜观测基地的大厅,这里极其嘈杂,一些科学家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大汉没有走向他们,示意伦道夫向左边走。在月球的低重力环境下,两人边走边跳,来到了远离大厅的一间小屋子。密闭门上,写着一行字:陈帆博士行星科学组——这里就是大汉的临时办公室。进屋后,伦道夫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比他想象的要宽阔,一扇巨大的密闭落地窗位于门的对面,可以看到外边灰色而明亮的月球表面。远处,环形山的山峰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如同剑锋一般。
大汉关上了门,嘈杂声瞬间消失了。
“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陈帆笑嘻嘻地说。
伦道夫皱了皱眉,打量着他说:“你能不能不要笑得那么猥琐。”
“不开玩笑了。过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陈帆熟练地在IDL的命令行模式中输入着指令,不断地调取着服务器中的数据,并进行着各种拟合。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数据图表一个一个蹦了出来。
“看看这儿,看这个能谱。”陈帆指着一个图说。
“我的上帝!这真的不是仪器故障吗?!”
“不是。这就是真实情况。”陈帆眯着眼道,“说说你都看出什么了吧。”
“好吧。”伦道夫轻抚了一下额头,深呼吸了一口,说,“如果这些数据的置信度足够高,那就说明,整个太阳系,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极强的射电辐射之中,各个方向的强度都超过了常见的点源射电暴的水平。”
“好。你再看看这个。”
陈帆又从电脑桌面点开了一个文件。伦道夫凑上前,发现是外星飞船的光学影像,这是伦道夫第一次看到它们。屏幕里,一簇细长的、粗细不一的黄白色光滑物体平行紧凑在一起,斜着看上去就像输电线的剖面一样。与其说它们是飞船,不如说是一根根竹竿,被用看不到的细线捆在了一块。陈帆放大了一下图像,其中一根较粗的竹竿便占据了整个屏幕。飞船表面的光滑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足球鞋底般密密麻麻的纹理。
“看看这些皱纹,简直就跟老奶奶的皮肤一样。”陈帆说。
“分辨率这么高!”伦道夫惊叹道。
“那当然!这是我偷偷用‘大炮’拍的。”
“你们的那台施密特望远镜吗?竟然效果这么好……”
“这图我不打算给外边那些人,就咱们私下看一看。”陈帆神秘兮兮地说。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人的思路已经跑偏了。”
“什么意思?”
陈帆指着门外鼎沸的吵闹声:“你觉得他们在嚷嚷什么?讨论飞船的结构细节吗?不,他们是在争论应该如何欢迎我们的外星朋友。”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这些难道不应该是政府部门考虑的事情吗?”
“是啊,你看,咱们这种人,一旦聚集起来的数量太多,往往就会变得比普通大众还笨,很容易就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
“看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伦道夫揶揄道。
“当然。”
“行了,别说废话了,为什么要叫我?我都说了,我的研究方向不对路。”
“因为我有一个关于外星飞船的试探性观点,只敢跟你讨论。”
“你当你是爱因斯坦吗[1]?说。”
“我仔细分析了光学波段的数据,”陈帆说道,“这些飞船,体积和质量都非常大,我算了一下,单艘飞船的体积足足有十个地球那么大,舰队的总质量达到了木星的两倍。从光谱数据上看,组成成分似乎是硅酸盐。很奇怪对吧?还有更奇怪的,这些东西,怎么看都没有推进装置,似乎完全是自己滑进太阳系的!好,那我们就假设它的确没有推进装置,这样就可以直接计算它的飞行轨迹,你猜怎么着?还记得你读博士的时候你跟你导师研究的东西吗?”
“当然记得,我们当时研究的是NGC 2682星团。”
“M67[2],”陈帆打断他的话说,“你总喜欢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没意思。这个星团被认为可能是太阳系的诞生地,你和你的导师,那个老顽童,花了六年时间搞出了一篇论文,提出了一个数学模型,描述了太阳系从星团里脱离并在银河系里随波逐流的过程。”
“这个跟外星人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我粗略计算之后得到的飞船轨迹显示,这些飞船,很可能同样来源于M67星团!”
伦道夫呆若木鸡地愣了半晌,陈帆等不到他的回应,便接着说:“当然,我使用的是非常简化的数学模型进行的计算,不然我就得跪着求超算中心的那些人拨给我计算时间了。具体的工作还需要你来做,兄弟,你让我说我的思路,我的思路就是,不要去管飞船的结构和细节,也不去管上边有没有外星人,更不要去操心什么欢迎仪式,而是用天体力学的方法,把飞船的来源搞清楚。”
三、第三人
“先生,您的汤洒了。”服务生和气地提醒道。
此时,在东京千代田区的这家高级寿司店内,一个矮小的戴眼镜男人正在他的桌子旁摆弄着平板电脑。他那扁平的鼻子几乎贴在了屏幕上,随着他那棉签般的手指划过屏幕,一整篇论文在刹那之间就溜了过去。
“先生……”服务生说。
“对!对!这样才对!”男人忽然喊道,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桌子上已经倒了的味增汤罐滚落到了地上。周围的食客吓了一跳,纷纷看向这里,“这样才对!我就知道是这样!”
男人站起身,兴奋地用双手不断按着桌子。就在这时,地震又发生了。
食客们开始几秒都没反应过来,这显然是因为男人的行为干扰了大家的判断,但当地震波横波让整座房屋剧烈抖动起来之后,人们还是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纷纷跑出了店门。服务生们熟练地四处躲藏,寿司师傅则冷静迅速地收起了刀具以防意外。最后,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屋内的顾客只剩下了戴眼镜男人。
如果有人从监控录像里重温这段情节,会看到啼笑皆非的一幕:一个男人突然在桌子旁大喊大叫,然后屋子中的一切就晃动了起来,人们纷纷惊恐地逃了出去。孩子们八成会觉得这个男人是一个巫师。
男人此时才发现发生了地震,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裤子完全被汤浸湿了。
“可恶的地震。”他一边说一遍用纸擦拭着裤子。
这就是星系天文学家须藤一郎的一顿饭。
“你说谁?!”伦道夫猛地站了起来。
“哎,别紧张啊,至于吗?坐下坐下。”
“等下,你刚才说谁?”
“好吧。须藤,你的老朋友。”陈帆发现搪塞不过。
“你不能叫他!你怎么……你怎么敢叫他!”伦道夫喊道,他满脸通红,说话结巴起来,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是我能找到的最优秀的星系动力学研究者,我们只认识这一个人啊。”
“你……你……”伦道夫伸出手指,颤抖地指着陈帆,想说话却说不出,“我……我……”
“放松,没事的,只是让他帮个忙而已。”
“我不干了!”
“你确定吗?如果你现在退出,须藤就会承担起你的全部工作,你的成果就会完全成为他的。”陈帆说道,这是一记猛击,狠狠打在了伦道夫的痛点之上。后者果然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你太卑鄙了!卑鄙!无耻!”伦道夫绝望地大喊。
“冷静点,老弟,咱们俩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能向着他吗?不管他以前对你做过什么,他都的确是目前最优秀的星系天文学家,而且他研究的东西正是我们需要的。你肯定看了他在科学杂志发表的那篇文章了,对吧?他对超大质量黑洞在星系并合过程中的作用的研究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我们需要他,伦道夫。至少现在需要。”
伦道夫喘着气,解开领口的扣子,说:“没有那个混蛋,我现在才是最优秀的星系天文学家!他夺走了我的成果,把我挤出了我的课题组,我才被迫换了一个方向,去搞疏散星团!”
“我向你保证,我对任何学术不端的行为都嗤之以鼻。”陈帆说着,用宽大的双手按着伦道夫的肩膀,轻而易举地把他按回了椅子,“但就这一次,伦道夫,就这一次,我们必须选择他。”
第二天,在外星舰队距离海王星轨道只有三十天文单位的时候,须藤一郎来到了月球。
伦道夫不安地坐在陈帆的办公室里,外边的吵闹声几天来丝毫不见减小。他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其中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从这嘈杂声里钻了出来,而仅仅过了几秒,又一种脚步声也出现了。伦道夫觉得这简直就是撒旦的脚步声,绵软而邪恶。他站起身,头脑一片空白,手脚都在运动,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最后,当门“咔”一声打开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藏了起来。
“伦道夫!须藤来了。”陈帆大嗓门地喊道。
须藤一郎身着一身没有领带的西服,走进了房间。两人环视了一下,没有发现伦道夫的身影。
“奇怪,刚才还在呢。”陈帆抬起粗大的胳膊摸了摸头。
“陈,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可以先不管他,时间有限,我们先开始吧。”
“呃……也好。”
两个人说着立刻打开电脑忙了起来,伦道夫躲在角落里,看着快速进入工作模式的两个人,苍白的脸慢慢变成蜡黄色,最后又变成了红色。
“哎?原来你在啊!”陈帆看到突然从角落里走出来的伦道夫惊叫道。伦道夫直勾勾地瞪着坐在桌边的须藤,脸上满是扭曲的表情。而须藤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是我的位置。”伦道夫恶狠狠地说。
“我先坐在这儿的。”须藤眼睛不离屏幕。
陈帆尴尬地坐在两人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他的大块头能把两人分隔得远一些。
伦道夫没好气地拎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桌子另一边,打开另一台电脑忙了起来。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三个人没再说一句话。
四、合成图
和大多数人设想的不同,外星飞船并不是从黄道面飞过来的,而是从和黄道面呈一定夹角的方向驶来的。其实,这才是合理的情况。我们身处的太阳系是一个盘状的天体系统,但宇宙空间本身是三维的。外星飞船当然可以从他们喜欢的任何方向进入太阳系。
话虽如此,舰队飞行的方向和黄道面的夹角也不算太大。这使得舰队不必做过多的方向调整就可以驶入太阳系,但即便极其细小的方向调整,对于这群质量动辄相当于一两个行星的庞然大物而言,其需要消耗的能量之大,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事实上,扑朔迷离的远不止这一点。为何它们是棍状的?为何它们粗细不一?为何它们的表面布满皱纹?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如此巨大的飞船,已经不能够称为飞船,而应该称作“天体”了,它们的引力足以让它们在距离地球极为遥远的地方暴露自己的行踪,而人类也就理应提前数年甚至数百年得知它们的到来。但人类却完全没有得到任何信息。这一切——不管是光学波段的可怕景象,还是强烈的引力效应,抑或强度高到离谱的射电辐射,都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飞船存在某种可以屏蔽一切信息的屏障。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我们马上就能还原出它们的轨迹了。这样可以省略很多天体摄动带来的棘手问题。”须藤一边吃着鸡腿一边说。他的嘴夸张地咀嚼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伦道夫在电脑旁皱起了眉,他极其反感吃饭时吧嗒嘴这种行为。
“我们的假设似乎有些多,不知道会不会获得认可。”陈帆说着,在Python里输入了“import matplotlib.pyplot as plt”一行代码。
“我打赌没人会在意的。现在大家都一头雾水,但凡有点道理的论文都很容易获得认可。”伦道夫说,“但它们到底来太阳系做什么呢?它们不回复我们发过去的任何形式的信息,也不向我们发送任何有意义的信号,只是单纯往太阳系里闯。”
“消灭我们呗。”陈帆说。
“不,它们是来奴役我们的。”须藤说着,舔了舔手指头,“或者,它们是要把我们作为某个星际生物课题组的研究对象,观察我们的交配行为。”
“你们没有点靠谱的想法吗?”
“外边那些科学家们估计有一些,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刚刚开始殖民太阳系,技术水平还很有限,国际公约又严格禁止宇航技术军事化,我们根本没有手段自卫。”陈帆说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来源于M67星团这件事很蹊跷?”
“喂喂,”须藤打断了伦道夫,“你的科学素养呢?我们根本还没证明他们是从哪来的。随便引用未证明的结论,你要是搞数学会被人笑死。”
“我是说假如,”伦道夫没有生气,他此时是真的在认真考虑问题,“假如他们真的来源于M67,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来源地,和太阳系的诞生地是相同的。”
“你想说什么?”陈帆抬起了头,本来想输入的一行代码“from scipy.optimize import curve_fit”只输了一半。
“说不定,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很近呢。”
“你是说,地球生命和那些外星人,有可能是一个娘胎里的?”须藤问。
“对。如果这是巧合,未免太巧了点。我觉得合理的解释就是认为我们和他们是同源的。”
“有趣,但目前我们根本没看见外星人,除非这群竹节虫从那堆竹竿里钻出来,否则我们根本没法确认这一点。”陈帆说着,猛地按下回车,“好了,兄弟们!大功告成了!”
其他两人立刻凑到陈帆面前。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银河系的全景图。
“这是合成图?”
“当然。你给我拍一个真的来看看?”
“我是说,这未免也太简陋了吧?看起来像从网上找的图一样。”
“它的确是网上找来的图。”陈帆不耐烦道,“我们没时间做美工!”
“好好好,关键是内容。放吧。”
陈帆启动了模型。银河系图像上靠近边缘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红色圆圈。
“这是55亿年前M67星团的位置。”陈帆解释道。
图像接着发生了改变。一个黄方块从圆圈旁边出现了。“这是太阳,它刚刚被从星团里甩了出去。”太阳和星团的距离越来越远,两者同时开始环绕银河系中心旋转起来,但速度并不一致。“开始绕银心公转了,周期是2.9亿年。可以看到他们同时还在z轴方向来回摆动。”星团和太阳系环绕银心旋转了一圈又一圈,期间发生了人马座矮星系并合事件,两者的运动轨迹发生了一次突变。当时间进行到10亿年前时,一个黑点从星团旁出现了。
“这就是舰队?”伦道夫问。
“没错。如果舰队是完全滑行过来的,这就是舰队从星团出发的最晚时间。”
“距今……十亿年前?”
伦道夫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须藤,但很快就厌恶地躲开了视线。
“对。”
“这太奇怪了。从天体力学上讲做得到吗?”
“只能说有可能。”
“但是,这简直就像从月球开枪击中地球上一辆快速行驶的轿车一样啊!”
“对,可这的确已经是最晚的时间了。如果时间更晚一些,会合周期还会延长数亿年。”
黑点出现之后,沿着一条笔直的直线,朝着银盘的一点飞去。开始时那里空无一物,但随着黑点越来越靠近终点,黄方块也慢慢转向了那里。
“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个外星文明的科技水平实在太可怕了。”伦道夫说。
“但他们怎么能忍受在飞船里待上十亿年?”须藤问。
“说不定是无人飞船呢?”陈帆说。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说话工夫,太阳系已经移动到了黑点行进的终点,而黑点也恰好到达那里。太阳和舰队会合了。
“这只是直观的模拟,是给那些外行人看的,”陈帆说着关闭了动画,转而点开了一个程序,“这些才是重点。”他指着密密麻麻的代码说。
“你居然还用了哈勃的数据。老掉牙了。”须藤说。
“这是用银道坐标系表述的?”伦道夫问。
“对,我至少得选定一个基点吧。”
“好,看来的确大功告成了,”须藤高兴起来,“下边就是撰写论文。要不先写个简报发出去?”
“简报交给我吧。”伦道夫说。
“我看行。你最擅长的就是总结别人的经验。”须藤笑嘻嘻地说。
伦道夫的脸唰地红了。他厉声说:“现在工作做完了,我也该跟你好好算算账了!”
陈帆正打算制止两人,却忽然被电视屏幕吸引了过去。在他们身旁的电视,一直以静音模式播放着各种新闻。
“你是说那个赛弗特星系光谱的项目吗?”须藤用手推了推眼镜,“我说过,我的数据是副组长给我的,不是从你桌子上拿的。”
“你觉得自己聪明是不是?”伦道夫用嘲笑的口吻说,“为了预防类似你这种人,我对我手里的数据的顺序做了微调,故意毫无理由地把其中几个高红移植的星系放到了前边。而你手里的数据顺序,跟我的一模一样!”
须藤皱了皱眉,“那可能是副组长拿了你的数据。”
“胡说!他无缘无故拿我的数据做什么?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的名字本来就会署在论文前几位!倒是你,借机跑到了第三作者的位置,成了圈里的红人!”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署名顺序。”须藤急躁地说。
“哦?”伦道夫气急了,“谁当时天天在咖啡店抱怨来着?说什么早知如此就去加州理工或者普林斯顿待着了?还说什么留在东大都比在这强?你的功利心一刻都没消失过!要不是看到这次的研究有大甜头,你会千里迢迢飞过来?”
“你少血口喷人!”须藤怒道,“我老老实实在东京待着,又舒服又自在,脑子进水的人才会来跟你这种人共事!我当时真是疯了,居然会答应陈过来帮你们!你这……”
“都给我闭嘴!”陈帆突然大声吼道。两人愕然,这才发现陈帆脸色惨白地看着电视。伦道夫看了看电视,通红的脸也立刻变了色。须藤走过去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
“德国海德堡马克斯·普朗克天文研究所的天文学家们经过数天的努力,成功还原出了外星舰队的运动轨迹,发现它们可能来源于M67星团。课题组组长安东尼·路德维希日前接受了本台记者的专访,他表示……”
三人面面相觑,感到难以置信,然后便开始歇斯底里起来。“去他的!”陈帆怒吼着,一把把桌子上的键盘和水杯都推到了地上。伦道夫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须藤呼地站起身,狞笑着砸起了桌子。“好极了,好极了,我们刚得出结果,就告诉我这种消息,竟敢如此戏弄我!”他如同发疯似的,嘴里一直喃喃骂着。
陈帆坐在原地,眼神落寞起来。他心里知道,这种事有时是难免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优秀的研究者,想到飞船源自M67的很可能并不在少数,关键在于看谁的行动力最充足。
他们仅仅只差了一点而已。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模型仍然可以发出去,但轰动性和科学价值肯定要大打折扣。须藤此时蔫了下来,瘫在了椅子上。“没想到最后关头被摆了一道。”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伦道夫问。
“不知道,”陈帆没力气地说,“先观察两天吧。哦,还有,你们看。”他指着电视屏幕上的一团黑色简笔画,看上去似乎是手绘的银河系全景图,“我找的银河系图比他们的强多了。”
五、转机
外星舰队终于驶入了海王星轨道。尽管二十艘飞船仍然不见任何减速的征兆,但人们已经知道它们的目标了。
没错,目标显然是地球。这群不速之客,极有可能和人类拥有共同的祖先,那么他们突然出现在太阳系也就情有可原了。太阳,这颗普通的恒星,最早和如今的M67星团内的其他成员星一样,共同形成于一团星云,但在复杂的引力作用下,太阳被甩出了星团,开始了数十亿年的漫长流浪。这一过程很可能使太阳携带走了来自M67星团内部的一些原始有机生命,这些生命落脚在地球表面,并最终形成了如今异常复杂的地球生态圈。这些飞船的主人们很可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的到来,对地球人而言,就如同远方亲戚忽然来串门一般。几十亿年来,分道扬镳的两个世界完全按照自己的轨迹演化着生命,却在如今,在太阳已经步入中年之际,再一次相会于银河深处。
知道这一点之后,人类社会陷入到了狂热之中。媒体、政治人物和科学家都在从自己的观点讨论即将发生的接触,并预测可能的结果。实事求是地说,绝大多数的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毕竟已经有无数的科幻影视作品讨论过类似的问题。这些不速之客越和人类相近,也就越危险,更何况如今的整个儿太阳系都有可能是从别人的家里分出来的。许多人担心外星人会以这种理由强行占领地球,控制整个太阳系。或者以开化地球人为名,对人类进行奴役。各国纷纷开始进行战备,已经封存数十年的核弹被从山洞里搬了出来,塞进了导弹里面。
和地球上的热闹相比,我们的三位天文学家在月球过得相当清闲。自从轨迹模型被德国人抢走之后,他们三个最常干的事就是守在屏幕前看新闻。随着研究工作的结束,脆弱的三人同盟立刻出现了危机。伦道夫多次试图把须藤赶走,但须藤的屁股还是没有从椅子上挪走。伦道夫甚至开始绝食(其实只是吃腻了纳豆),陈帆也懒得管他。
三天后,情况出现了变化。随着舰队逐渐接近木星轨道,人类社会终于开始采取行动了。三个人早早就来到办公室,聊了起来。
“登陆?”伦道夫疑惑道。
“对,说是要发射一艘小型飞船降落到外星飞船表面。”陈帆说。
“疯了吧,他们是把飞船当成克拉克笔下的拉玛了吗。”
“不。他们是害怕到极限了。”须藤皱着眉说,“你们想想,质量如此巨大的庞然大物,在太阳系里横冲直撞,会是什么后果?”
“呃……撞上行星?”陈帆问。
“我的天,亏你还是行星科学家。”须藤摇了摇头说,“引力!还用我提醒你吗?”
陈帆和伦道夫瞬间明白了过来,相互对视了一眼。“老天啊。”陈帆喃喃地说。
伦道夫紧蹙着眉头,低声说:“难道已经出状况了?咱们这边消息太闭塞了。”
“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快,至少小行星带还没出问题。”
“关键是柯伊伯带和奥尔特云。”陈帆低头说,他的右手还一边摸着腹肌。
“要不,我们来算一下这个?”伦道夫忽然说。
“不行,计算量太大了,算这玩意需要超级计算机。”
“但我们可以先估算一下哪些小天体会受到扰动,闯进内太阳系,不用给出确定的轨道。”
“即便如此计算量也太大了,我们三个人做不到,这种事还是交给那些计算天文学家去做吧。”
“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在这个破地方待着呢?”须藤说。
“这里对天文学家来说,是目前太阳系最舒服的地方了,而且科研资源很丰富。如果没有外边那群人会更好。”陈帆说。
“哎?外边是不是没声音了?”
三人这才意识到,今天办公室门外显得异常安静,往日的吵闹完全不见了。
“我出去看看。”陈帆站起了身。
陈帆打开门,在低引力下连蹦带跳地走到大厅,发现这里果然没人。他来到考勤站,用电脑打开在站人员名单,上边显示整个月球基地居然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不太妙啊。”陈帆忧虑地自语道。今天他们三个人来得很早,这才没有发现基地的人已经都跑光了。他立刻回到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了另外两人。“什么?那帮人跑了?!”伦道夫惊问道。
“他们可能都返回地球了。”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们?”
陈帆挠了挠头,“嗯,我跟他们的关系不太好。而且,我们几个人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和那些人聊过一次。兴许是把我们忘了吧。”
“这太荒谬了!我们三个大活人,就坐在这,怎么会把我们忘了?”伦道夫有些生气地说。
“事已至此,我们也最好赶紧回地球。被抛在这儿的感觉可不好。你们会操纵返回飞船吗?我记得那玩意挺复杂的。”须藤说。
“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想想。”陈帆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皱着眉说。
“还想什么?赶快走吧!”伦道夫说着站了起来。
“不!”陈帆猛然说道,“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待在这。”
“为什么?”伦道夫和须藤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想,”陈帆压低了声音,“现在月球上只有我们,这意味着月球上所有的科研资源都可以由我们自由支配,我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你们看出来了吗?那些人居然忘记了我们,这说明整个月基科研基地,乃至整个人类科研界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敢打赌,根本不会有人管我们。这可是大好机会啊!”
“但是那些人回地球很可能是要共同参加什么会议之类的吧?我们不去就缺席了。”须藤说。
“你真觉得开个会就能搞清楚那些飞船是什么玩意儿吗?相信我,他们开几百次会都不会有什么用的。现在我们要用事实说话!”
伦道夫点点头,“我听你的。我留在这。至于你,”他转过身对须藤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哪也不去。”须藤断然说道。
“那就这么定了!来,把电视打开。”陈帆拍了下手。
“干什么?”
“看看他们怎么登陆飞船啊!我们也许可以借机搜集些信息,确定我们的研究方向。”
伦道夫走过去,打开了电视,里边果然正在直播。
六、突破
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IUGS)和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负责此次行动的专业人员支持,具体实施则由国际航天总协会下属的木卫三科学中心(GSC)进行。为了保险起见,人们首先派出了一艘快速无人艇,对外星舰队外侧最粗壮的一艘飞船进行试探性登陆。无人艇成功地降落在了飞船的表面,并释放了一台自动勘探车。
“居然有大气层?”伦道夫看着电视中的画面,吃惊地说。
“很稀薄,可能不是人工的,只是引力作用下吸附的一些气体。”陈帆说。
飞船的表面非常粗糙,布满了大块的结晶。自动勘探车开始在表面行驶,并对飞船表面进行了分析。结果显示,其成分是单斜晶系和四方晶系的硅酸盐。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任何有机生命存在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洞口、裂缝或是奇怪的凸起。
人们等不及了,决定立刻开始载人探测。无人艇登陆仅仅一个小时之后,一艘轻便型载人登陆飞船从木卫三出发,迅速向舰队靠近过去。当四名科考队员登上飞船表面时,陈帆三人在电视机前清楚地听到了一名科考队员略带恐惧的声音:
“我们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
科考队迅速完成了采样、勘探等工作,还测量了飞船不同地点的重力水平。一切都十分正常,这似乎真的只是一个圆柱体的行星而已。
“看来,这就是一个实心的石头棒而已啊。”伦道夫说。
“目前看来的确如此。”须藤说。
“但他们没有找到射电信号的源头。”陈帆说。
科考队员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们不断摆弄着仪器,发现射电信号的来源永远是竖直向下的方向,也就是说,是从圆柱体的轴线发射出来的。
“这样优秀的射电源,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须藤咧着嘴说。
“轴线,轴线……”陈帆喃喃地说着,他慢慢站起了身,“线……直线……”
“你怎么了?”伦道夫愣愣地望着他。
陈帆似有所悟,他打开电脑,重新调出了他们共同制作的那个模型。“你们过来。”他说。
伦道夫和须藤立刻凑了过去。陈帆说:“我刚刚突然想到了舰队飞行的那个轨迹,太阳真的是唯一的终点吗?”
伦道夫和须藤互相对视了一下,这次谁都没有因为厌恶而挪开视线。
“你们想。第一,如此庞然大物,飞行十亿年,难道只为了去一颗普通的黄矮星吗?即便这颗恒星拥有和那些外星人同源的智慧生命,代价未免太大了点。第二,为何要派出二十艘飞船,而不是别的数量?为什么不派一艘,或者一百艘?”
伦道夫:“你是说,太阳只是舰队的……”
“其中一个目标?”须藤补充道。
“Bingo!就是这个意思!”陈帆此时已经启动了模型,M67星团和太阳又开始环绕着网上找的银河图片的中心旋转,然后,黑点代表的舰队又出现了。“你们看!”陈帆指着舰队的黑点说。
在十亿年的时间里,舰队先后经过了十六颗恒星,每次都从极其靠近恒星的地方穿了过去。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太阳就是第十七个目标。”
“这么说,在太阳之后还有三个目标?”伦道夫问,他的双眼开始放光。
“有没有这十六颗恒星的资料?”须藤急忙问。
陈帆立刻狂点鼠标,调出了月球基地服务器中的盖亚星表,“我看一下编号……嗯……HIP 61091,然后是HIP 60200……”
查完全部16颗恒星的数据之后,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陈帆抿着嘴,视线扫过了伦道夫和须藤的面庞。他们两个人此时一个满脸冷汗,一个则摘下了眼镜。
“全都是有系外行星的恒星系统。”陈帆说。
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三个人兴奋地互相对望着,他们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另外三颗呢?让模型的时间再往后推进一下。”
陈帆点击鼠标,模型又开始运动起来。舰队穿过了太阳,继续向前直线运动。“好,这是第一个。”陈帆指着一颗恒星,“然后……第二个。很好,最后……第三个!棒极了,三个。等下……这是啥!?”
令人万分惊愕的事情发生了:M67星团,那个红色的圆圈,居然运动到了舰队轨迹的最末端,而恰在这时,舰队的黑点又一次来到了圆圈的边缘。
“回去了!舰队回去了!”须藤拍着桌子大喊着。
“我的上帝!为什么之前我们没发现这个!明明点几下鼠标就可以看到的!”伦道夫兴奋地喊道。
“也就是说,这支舰队就像穿糖葫芦一样,从M67出发后,一路穿越包含太阳在内的20个恒星系统,最终又回到了恰好运动到银河系另一端的M67星团之内。”陈帆喘息着说,“这一切简直完美。真了不起,难以置信。这需要多么强大的计算力啊!”
“这二十颗恒星会不会都是从M67甩出来的?”伦道夫问。
“我认为很有可能,尽管似乎没有人研究过。”
“哈哈哈,我们终于咸鱼翻身了,一雪前耻啊!”须藤有些手舞足蹈。
“稳住,稳住。”陈帆压着声音说,“查一下所有涉及这十九颗恒星的论文。伦道夫,上ADS[3]查查!”
“好……好。”伦道夫颤抖地打开另一台电脑,登上ADS,查起相关的论文。
“八百万神明啊,我们要一下发现十九个外星文明了。”须藤在一旁小声说。
三个人的进展如此之快,是科学研究的真实情况,一旦找到了突破口,研究人员可能几分钟内就能做出之前几个月甚至几年都做不出的成果。
“找到大概四五十篇,感觉都没什么用处,你看看吗?”伦道夫说。
“都是什么方面的?”
“十多篇是系外行星的论文,但都是很老的数据了,除了说这些恒星存在类地行星以外缺乏更细致的分析。剩下的几十篇都是写微引力透镜、测光、掩星之类的。”
陈帆皱着眉头,“天哪,TESS和JWST[4]就不能靠谱点吗?算了,再上arXiv[5]查查!”
“那上边的论文大都是没经过同行评议的……”
“管他的,先看看有没有再说!”
伦道夫登上arXiv,慢腾腾地检索着。“这有一篇讨论其中一颗恒星前十六颗恒星中的一个异常光变现象的文章,比较有趣。”伦道夫说。
“具体讲的什么?”
“HIP 60311,在最近发生了异常的光度变化,论文里分析认为是非常靠近恒星的一团尘埃云扩散导致的。”
“尘埃云?扩散?让我看看。”陈帆急忙说。
陈帆和须藤都凑了过去。“这是一颗距离为647光年的普通K0型恒星,它拥有四颗已知的系外行星。”伦道夫指着论文中的话说,“经过数值模拟,这个作者提出,尘埃云可能本来位于恒星的宜居带附近。等下,宜居带?”
三个人的神经紧张了起来。“这是什么情况?”须藤问。
“难道说,本来在宜居带内还有一颗类地行星,但是它解体了?”陈帆说。
“这样的话……不太妙啊!”伦道夫眼睛有些发直。
“别着急下结论,即便真的是行星解体形成的尘埃云,也不一定是飞船主动造成的。别忘了,引力扰动的后果是很严重的!”须藤说。
“对,引力扰动会造成重轰炸期再临,甚至会导致行星轨道紊乱,相互碰撞。咱们之前已经分析过了。”
“总之这的确是一个凶兆,不管是飞船自己干的,还是它带来的引力扰动导致的,这个恒星系统的现状都非常糟糕。”须藤说着又戴上了眼镜,“如果数据充足,我真想做一次反演,看看能不能根据尘埃云的形态和位置推算出行星的解体时间。这样就能知道是不是飞船主动干的了。”
“数据不够,这篇文章几乎是连蒙带猜写出来的。”陈帆皱眉道。
“你们怎么能这么冷静地分析问题啊!”伦道夫哆哆嗦嗦地说,“地球可能要遭殃了!”
“还有别的恒星的类似论文吗?”陈帆问。
“目前看没有了。这篇论文的假设有点多,证据比较少,所以估计也没有正式发表吧。”
“那么说线索又中断了。”须藤叹气道。
“没事,我们的进展已经非常大了!下边我们应该换换思路,从别的地方找一些线索。”
“等下,你们快看!看电视!”伦道夫突然说。
电视画面忽然不再是科学考察相关的节目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略微肥胖的中年男人。
“……我们相信我们已经破解了外星人传递过来的射电信息的含义。”男人在演播室里说,他的声音十分沉稳,“我们借助VLA的观测数据,进行了大量分析,发现这些射电信号并不是完全未经调制的,而是有一些极其细微的波峰和波谷。如果我们把这看作脉冲的话,我们会发现,”他从演播室的桌子上拿起了一块展板,指着上边的文字,“脉冲是长短不一的,而这些长短不一的信息,如果转换成摩尔斯电码,则可以翻译成一个单词:转移。”
七、谬论
“你忘了你儿子也是天文学家了吗?为什么听他们的不听我的?”陈帆对着屏幕前的母亲不爽地说着,“别听他们瞎说,别去凑热闹!还有,不要总买电视购物频道的那些东西,大多数都是骗人的。”
发完牢骚,陈帆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真是不可理喻,我从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研究者。这会害了多少人,他们心里没数吗?”
“我觉得没有。你没看到吗,整个天文界都陷入了癫狂状态,面对这次史无前例的重大科学事件,科学家们的理性精神已经被狂热搅没了。”须藤坐在一旁说。
“但这也太荒唐了,小孩都知道外星人不可能用摩尔斯电码这种东西,更何况他们的结果置信概率那么低!我觉得说他们的结果完全是误差都可以。”
“哈,你说的很对。我觉得也是,不过是误差罢了。”须藤认同道。
“但这非常符合公众们的幻想,即便后来有那么多其他的专家出来质疑和解释,也没什么大的效果了,反而各种阴谋论开始层出不穷。”伦道夫说,“那个胖子说完那些话之后,整个地球简直都沸腾了,一堆人吵着要顺从外星亲戚的愿望,搭上外星舰队前往异世界。最可恶的是一群科学家冒了出来,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告诉了公众太阳系可能因为引力扰动而解体的事。这下可坏了事了。”
“塔西佗效应,屡见不鲜了。依我看,这的确是科学家们的责任。一边说公众科学素养低下,一边又不愿意去搞科普,嘲讽科普是无能的人才去做的事。更何况还有那个胖子一样的无良研究者经常大放厥词。现在这种情况纯属活该。”陈帆说。
“我们该怎么办?”须藤问。
“尽快得出具体的结论,解释飞船到底要做什么。”
“情况危急,你们看新闻,已经有很多人自己驾驶小艇,携家带口地登陆飞船了!”伦道夫指着电视说。
“看吧,我说过,人类社会都乱成一锅粥了,现在就咱们这里最好。”陈帆说着,走到另外两人身边,“兄弟们,不夸张地说,我们三个人现在是极少数理性的科研人员了。我们的责任很大,能不能挽回局势,不是靠那些政治家和媒体记者,而是靠我们。”
“对,靠我们。我们必须始终保持冷静。”伦道夫站起身说。
“可能还得做点危险的事。”须藤也说。
“那么,我们继续吧。”陈帆说,他的目光几天来第一次放在了办公室的窗户外。在外边,“新月”地球不久前刚刚从月球地平线上升起,投下一丝幽幽的蓝光。
八、地球
外星舰队驶入了木星轨道,其距离木星最近时有大约八千万公里。这是舰队在到达地球之前,距离太阳系内行星的最近距离。木卫三上的居民们并没有感到明显的异样,但观测显示,木星卫星的轨道已经出现了变化。木星四颗伽利略卫星中的三个:艾奥、欧罗巴、加尼米德。这三颗卫星共动关系固定,且公转周期呈1:2:4的关系。但如今在外星舰队的引力干扰下,这种关系被打破了。很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四颗卫星会相互碰撞,最终坠入木星。
“我又把ADS和arXiv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什么发现。”伦道夫揉着眼睛说。他的眼睛已经连续三个小时盯着屏幕了。
“IAU也没有靠谱的简报消息。”须藤说,“我一直和东大的同事保持着联系,他们那边的研究都终止了,据说东京发生了骚乱。”
“我家里人告诉我,他们出门避难了。有一群暴徒控制了街区。”陈帆接着说。
“简直是末日景象。”伦道夫说着喝了一口咖啡,“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我们忘记了一些什么东西,感觉我们忽略了什么。”
“人疲劳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感觉,”须藤说,“你应该休息一会儿了。”
“谢谢您的关心。”伦道夫没好气地说,“我之所以不去混乱的地球找我的家人,就是因为我有一腔热血。我不怕累。”
须藤无奈地像个西方人那样耸了耸肩。
陈帆拿出了一根烟,点燃了它。他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而且月球基地里是禁止吸烟的,但此时他思绪极度混乱,已经不想考虑那么多了。他踱步到窗户旁边,望着外边灰白色的月球表面。远处,晨昏线已经推进到了高耸的环形山顶部,相应地,天空中的地球也越来越接近上弦了。陈帆抬起头,望着那个蓝色的世界。那里是数十亿人类的故土,尽管掌握了相当先进的宇航技术,也只有不到一百万人选择长期居住在太阳系的其他地方。人类是恋家的。
“地球。”陈帆说。
另外两个人转过头。“你想回去了吗?”伦道夫问。
“不,我是说地球。”陈帆说着,转过身面对两人,“我们忘记了地球。”
愣了一会后,伦道夫和须藤分别想到了一件事:伦道夫想到了里斯本火车站外混乱的人群,而须藤则想起了身上黏黏的味噌汤。
九、太平洋中心
夏威夷群岛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对天文学家们而言,这里是地球上最优秀的天文观测地之一。太平洋中心的地理位置,使得夏威夷有效躲避了大部分人类活动带来的消极影响;高耸的莫纳克亚山,则使它有效躲开了大洋带来的浓重水汽。最终,这里成了一个可以保证高视宁度、高透明度、长观测时间的望远镜建设中心。而对于地质学家和地球物理学家来说,夏威夷同样是非常特殊的地方。它并不处于环太平洋地震带,却几乎有着地球上最活跃的火山活动。原因在于,夏威夷群岛在“热点”之上。夏威夷岛链之下存在一个巨大的热岩区,它并不怎么跟随太平洋板块进行移动。于是,热岩区就在太平洋板块上拖出了一条轨迹,结果就形成了如今的夏威夷群岛。
地球物理课题组“Tap Stone”来到夏威夷已经五年,期间他们一直专注于研究夏威夷热岩区和地幔柱的变化情况。课题组组长,杰森·史密斯,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人脉广泛,嘴皮子好,在整个科学共同体内混得风生水起。而他最大的爱好,则是跨界演出。
“陈!居然是你!真是没想到。”杰森高兴地和陈帆通着电话,身旁,他的研究生正在整理课题组最近获得的资料。杰森和陈帆曾经一同参与一个项目,对太阳系内天体表面的常见矿石进行总结。换句话说,他们是老熟人了。“什么?你们在月球上?哈哈,真像你的作风。大多数人现在都在瑞士那边呢。啊,稍等。”他把听筒从耳朵错开,指着研究生手里的表格说,“这儿,对,应该是霞石岩。标记上,卡胡略伊港东部。”他又把耳朵贴在听筒上,“你的选择是对的,在地球上什么都干不好。什么?你想咨询我一些问题?什么问题,问吧。”
“那我问了,希望没打扰你。”陈帆在电话另一头说,“你们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火山爆发、地震什么的。”
杰森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有。但这是我目前课题组的工作。”
陈帆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我现在正在研究你说的异常,这是课题组的科研任务,我不能透露。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必须要让杰森说出来。
“杰森,你听我说。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全人类现在都处在危机之中。我这边掌握了一些情况,似乎可以证明外星飞船具有一定的破坏力……”陈帆迅速用简短的语言概括了一下他们的若干发现。杰森静静听着,眉头逐渐紧锁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确定吗?”陈帆说完后,杰森低声问。
“就我们掌握的情况而言,我刚说的话没有一句骗你的。”
“好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在这做的工作,单独来看,也的确没什么意义了。”
杰森站起了身,研究生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导师面如土色。
“我很高兴认识你,陈。你刚刚告诉了我想要的答案,我也会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杰森从桌子上翻出一张纸,那是他不久前做的一张表格。“在过去的七天里,全球的地震活跃度急剧增长。”
果然,陈帆想。
“地震几乎是成群结队出现的,我们这边叫地震群。震级都比较小,且大都是深源地震,最浅的也有30千米深。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杰森抿了抿嘴唇说,“外星舰队越靠近地球,地震活动越频繁。”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是外星舰队的引力作用。但计算后发现,即便它们的总质量达到了两倍木星质量,在火星轨道外的遥远距离上,对地壳的拉伸作用也是非常小的。之后我联想到了那些飞船放出的无线电辐射。”
“你是说,是无线电辐射导致的地震?”
“我知道这很奇怪,无线电辐射——你们更喜欢叫射电辐射,其能量是非常小的,按理说不足以导致如此大规模的地质运动。但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的解释了。陈,这些东西本来是我们研究的东西,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们可一定要研究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十、幻景
随着飞船驶入火星轨道,人类的狂热达到了极点。尽管各国政府拼命阻止事态恶化,但还是出现了严重的社会动荡。恐慌情绪蔓延开来,导致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逃亡到其他太空基地。地球的近地轨道换乘中心一天之内的起降飞船数量超过了历史极值,世界每个角落的飞船几乎都被运到了这里。从这里,成批的普通人纷纷前往火星和木卫三两大聚居区,而还有一部分狂热分子选择了一条更加冒险的道路——驶向外星舰队。
在电视上那个射电天文学家发表他的研究成果之后,人们就普遍相信,外星舰队的目标是将人类转移到其他星球。大部分人对此感到恐惧,但也有一部分人欣喜若狂。这部分人大都对人类社会感到厌烦,希望过上一种刺激的新生活。他们选择前往外星飞船的表面,并定居在那里。各国政府自然对此持反对态度,他们担心这种行为可能激怒外星人。之前的科学考察行动在此时起到了不好的示范作用,人们普遍相信,除了强烈的射电辐射外,外星飞船表面不存在能够威胁人类生存的东西。甚至在一些人眼里,外星飞船已经成了太阳系内最安全的地方——小行星和彗星即将大规模入侵太阳系的新闻早已经不胫而走。
于是,越来越多的飞船开始驶向外星舰队,并在它们的表面着陆。人们还搭建了简易的太空居住地,将房屋固定在飞船表面那些坚硬的硅酸盐晶体之间。仅仅两天时间,飞船表面的人口就达到了五十万人之众。这些大胆的居民多数是年轻人,也有一些是以家庭为单位前来的。他们勇敢活泼,不惧怕任何危险,很快就适应了舰队附近诡异的引力场。居民们甚至立刻发展出了自己的亚文化:飞棍文化。人们把法棍面包当成流行的主食,竹子成了人们最喜欢的植物,在飞船表面甚至举办了多场“飞棍”主题的摇滚音乐会。
对这些新进居民来说,这里很可能会成为一片乐土。那些未曾谋面的外星人,已经自动被他们当成了朋友。
但更多的人并没有这么乐观,而是感到极度的恐惧。人们在向各个据点疏散的途中,纷纷重温了百年来那些著名的科幻桥段,试图为自己的未来命运勾勒出更加清晰的图像。外星人千里迢迢,航行上万光年来搜寻人类,其决心可见一斑。如此具有毅力的种族,也令很多人心生敬意。在人们的集体潜意识中,似乎出现了一种倾向,一种不自觉的欣喜:即便自己人死灯灭,至少我们的种族并不孤独。
此时,从太空看去,人们会在太阳系内看到如下场景:地球上仍然是万家灯火,只是一些地方似乎还包含着火光;月球一片黑暗;火星和木卫三的灯光越来越明亮,而外星飞船诡异的身影则在这四者之间飘忽着,上边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闪光。在漆黑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数条蜿蜒的银色河流,连接着这几个硕大的天体,那是无数行进中的载人飞船发出的引擎火光。
这幅诡异而幽美的图画,是人类短暂的行星际宇航时代留下的最后景象。
十一、真相
和杰森聊过后不久,陈帆三人便发现,在月球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外星舰队的身影了。三个人穿上宇航服,走到月球表面,用肉眼仔细观察着舰队的光点。和人们想象的不同,天文学家们并不会一直坐在望远镜前,熬夜观察天体。他们更多的是守在计算机旁,用干瘪的手指输入一行行的代码,从服务器上下载一簇簇的数据,然后进行分析和计算。当然,他们还是会操控硕大的望远镜来拍摄照片,但这些照片大都是黑白的,我们经常看到的那些彩色星云照片,绝大多数都是后期处理的产物。因此,三位天文学家其实非常享受肉眼直接观察星空的感觉。
看完舰队的光点,三人回到基地。脱掉宇航服,吃了来到基地以来最好的一顿饭之后,便回到了办公室。刚刚短暂的放松是必要的,因为他们即将开始最后的攻坚战。
“可以猜吗?”须藤问。三个人坐在椅子上,互相面对着。
“事到如今只能猜了,猜吧。”陈帆说。
“外星舰队每经过一个恒星系统,就使用射电辐射摧毁有生命存在的那一颗行星,然后强迫行星上的居民迁移到飞船内部。”
“我只认同你说的前半句。”伦道夫说。
“那你说一下你觉得靠谱的后半句。”陈帆插话道。
“没有后半句。我觉得他们就是为了摧毁宜居环境,仅此而已。”
“所以你是认为他们就是要毁灭我们?”须藤问。
“正是如此。”
“这根本没有意义。”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为什么飞船没有生命的迹象?为什么探测显示飞船是实心的?”
“还是那句话,这么做根本没意义。如果是为了灭绝智慧生命,不必花十亿年,派出那么诡异的舰队。”
“你这人太暴力了。”须藤说,“你忘记了一点:舰队最后还会返回M67。如果仅仅是毁灭文明,他们完全可以把舰队做成一次性的。”
“也许是因为这些飞船很昂贵呢?他们想回收利用。”
“老天,都发展成星团文明了,还在乎二十条竹竿?”
三个人又沉默了。他们都意识到,这么猜下去,永远不会猜到答案。
“我们换一个方法,”伦道夫说,“这是我想不出问题答案时经常用的办法。让我们把所有已知的东西全部列出来,然后挨个提出可能的解释,看看会发生什么。”
“怎么列出来?”须藤茫然地问。
“我来示范一下。”伦道夫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望着关掉的电视屏幕,想了一会儿,说:“飞船有多少艘?”
“20艘。”
“为何是这个数字?”
“因为有二十颗恒星。”
“飞船是什么样子的?”
“像竹竿一样,黄白色的杆状物体。”
“它们都完全相同吗?”
“不,有的粗有的细。”
“外表有何异常?”
“布满褶皱,如同爬行动物的皮肤,橡胶鞋的鞋底。”
“为何如此?”
“增大摩擦力。”陈帆揶揄道。
“对,增大摩擦力。”陈帆和须藤没想到伦道夫顺势说了出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两人的心头,三个顶尖聪明的头脑,在此刻仿佛突然接通了电源,开始正常工作了。
陈帆:为何要增大摩擦力?
须藤:为了牢牢吸住某些东西。
伦道夫:吸住什么东西?
(沉默了三秒)陈帆:舰队的目标。
须藤:目标是我们吗?
伦道夫:是。
陈帆:不是!
伦道夫(疑惑):为何不是?
须藤(顿悟):因为我们太小了。
(沉默五秒)陈帆:那是什么?
伦道夫:……大的东西。
须藤:黏的东西。
陈帆(补充):可以流动的某种东西。
须藤:这东西从哪来?
伦道夫:地球。
陈帆:地球上什么东西满足条件?
伦道夫(沉默五秒):水。
须藤:岩浆。
陈帆:但这些都是无机物……
沉默十秒。这十秒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想到了杰森说过的那些话,此时的他们,已经放弃了科学家的严谨精神,而是沉醉在头脑风暴的漩涡之中。
陈帆:岩浆的成分是什么?
须藤:硅酸盐。
伦道夫:飞……飞船表面是什么成分?
须藤:也是硅酸盐。
陈帆:岩浆如何自己运动?
伦道夫:被飞船吸引过去。
须藤:不!自己过去!
伦道夫(惊恐):怎……怎么自己过去?
须藤:智慧生命自然有办法自己过去!
三人又沉默了片刻,此时的他们,呼吸紧促,满眼都是恐惧和兴奋。
陈帆(站起身):为何飞船粗细不一?
须藤(同样站起身):因为表面凝结了不同厚度的岩浆。
陈帆:舰队穿越二十颗恒星的原因是什么?
须藤:接回智慧生命。
陈帆:射电波的目的是什么?
须藤:为了唤醒目标。
陈帆:为何会发生地震?
伦道夫(缓过神):因为地下有东西蠢蠢欲动。
陈帆:为何会有二十颗恒星被逐出星团?
须藤:因为他们被放逐了。
陈帆:为何舰队可以航行十亿年?
伦道夫和须藤:因为他们是硅基生物!
十二、央斯基望远镜
三人在那段简短的对话之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各自的家人,让他们赶快逃命。这一过程花费了他们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之后,他们分别联系了国际天文学联合会、联合国和他们各自国家的政府部门,试图让他们将消息扩散给公众。不出所料,他们并没有获得成功。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陈帆咬着牙说。
伦道夫着急地跳着,“不行!我们必须去一趟地球!”
“去干什么?送死吗?你以为你有时间飞回去?”须藤厉声说。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伦道夫愤怒地喊道。
“安静!”陈帆吼道,“我们来不及回去,只能待在这。现在我们缺乏证据,即便赶回去,也根本没法说服各国政府进行疏散!”
“那我们该怎么办?”伦道夫颓丧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我们必须想办法,通知尽可能多的人。”陈帆用拳头敲着手心说。
“怎么通知?我们在月球上,他们在地球上,相隔三十多万公里!”
“有办法!”须藤突然大声说,“你们忘了我们现在在哪里了吗!”
另外两人迅速明白过来。“央斯基!”陈帆惊喜道。
“对!央斯基望远镜是阿雷西博型的望远镜,它除了可以被动接收天体的射电信号,同时还具有一定的信号发射能力!”
“那还等什么!”伦道夫猛然站起身说,“我们赶紧去办!”
三人立刻离开办公室,冲向了望远镜的主控室。这里位于基地的顶层,是央斯基望远镜的控制中枢。四扇巨大的落地窗让房间变得完全通透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不远处央斯基望远镜所在的环形山。
“你们会操控吗?”陈帆说着,弯腰摆弄着控制台上的计算机。
“我大学时修过一点无线电通信和射电天文学的课程,但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伦道夫说。
“我完全不懂。”须藤皱着眉说。
“那我试试,你们俩帮我看着。”
陈帆打开控制程序,仔细分辨这密密麻麻的操作信息。他冷汗直冒,双手颤抖,拼尽全力分辨着那些射电天文学的专有名词,并努力修改着各种参数。
“嗯……这个……应该设置成线性偏振态……对,这样距离会远一些。横截面雷达……这个应该没用。双模态幅度,随便输吧,180央。频率……啊,见鬼!频率该怎么办!常用的广播电台频率,根本没法穿透电离层!”
“用超短波吧!”伦道夫着急地喊,“至少军用雷达有可能收到,还有一些民间机构的研究设施应该也可以!”
“行吧,那就超短波……236兆赫!好,设置完了,你们赶紧编点词!”
三人手忙脚乱地编好通告的措辞,立刻将消息输入进了操控系统。不远处的央斯基望远镜,开始调整自己的反射面形状,弯曲成了一个倾斜的抛物面,轴线对准了天空中的蓝色行星。然后,它将地球人类的最后一丝希望发射了出去:
NUM 420918UTC 20:26:31.2
月球基地 央斯基望远镜(JRT)
LOCAL:46?2′16.2″N28?3′50.11″W
速报
我们是留守月球的三名天文学家,在此被迫采用如此下策来告知聆听我们消息的各位,灾难即将到来!
外星舰队正准备摧毁我们的家园,地球即将解体崩溃!
请收到该条消息的你,立刻尽全力通知你的家人、同事和朋友,让他们尽快逃离地球!请尽快逃离地球!
信号在一秒之后便到达了地球,并很快就被地面的一些民用和军用观测站捕捉到。考虑到外延效应,总计大约有二百万人知晓了这条消息。此时,距离他们发现真相,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
十三、破茧
然而,对地球人类来说,真相来得太晚了。
本来,三人觉得,他们仍然有时间挽回局势,毕竟,在他们将信息发射出去的时候,舰队距离地球还有足足一个天文单位的距离。舰队到达地球附近,至少还需要20个小时。
但他们是在用碳基生命的思维进行思考。碳基生命的寿命大都很短,这源自碳基生命快速的生命活动。短暂的生命活动,孕育了同样短小的思维过程,以及时间概念。
三人在焦急中,显然无法顾及所有人。在他们发现真相之后的第三个小时,身在夏威夷的杰森和他的小组离开了驻地,动身前往莫纳克亚山的山顶。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夏威夷原住民们声势浩大的抗议队伍。这些善良而古朴的居民们认为,是圣山山顶的那些邪恶仪器,招致了今日的灾祸。
杰森一路沉默不语。他们这次并不是要去研究夏威夷的地震活动,而是单纯地进行岩石标本的采集。他在心里已经放弃了继续研究全球地震活动的想法,但还没好意思告诉组员和学生。到达山顶后,一行人很快就在烈日下忙碌起来。今天山上的天气非常好,脚下常见的云海也不见了,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岛屿四周的广袤大洋。
此时,是美国夏威夷时间上午十点。破茧开始了。
异常首先被一位研究生发现。山顶的风非常大,但他还是听到了隆隆的怪声。他捂着帽子,走到杰森的面前,大声地对他说着自己的发现。杰森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看到对方的手势,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怪事。他停下手里的活,示意他再说一遍。
“我说,教授,好像有地声!”学生扯着嗓子喊道。
“地声?是风太大了吧?”杰森大声道。他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隆隆的巨响。“不是风响……怎么会有地声?”
杰森抬起头,下意识地环顾着四周。这一环顾不要紧,杰森看到了令他魂飞魄散的骇人景象。
在岛屿南端,水天一色的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粗线。接着,南部的海平面似乎越来越高,地平线逐渐向上弯曲,显出了一道粗糙的圆弧。杰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然后,他和研究组的其他成员便跪到了地上。
地壳剧烈抖动产生的声波,包含了几乎所有频率,其中的次声波尤其恐怖。它们会和人体形成共振,让五脏六腑扭曲变形,成为一团红色的麻花。此时,强烈的声波已经从地下冒了出来,穿透了人们的身体。杰森身边的人纷纷痛苦地倒了下去,他本人则忍受着剧痛,拼尽全力睁大着双眼,看着远方的海面。
海面的疯狂隆升已然到达了顶点。蓝色的海面先是变成了苍白色,然后变成了血红色,最后,磅礴的蒸汽裹挟着红色的岩浆,冲上了数万米的高空。杰森的骨骼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的眼珠几乎蹦出,血从嘴和鼻子流了出来。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强,最后,在杰森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刚刚还遥不可及的海水,已经裹挟着热浪,冲到了杰森扭曲的面容之前。
而此时身处太空的人们,看到的则是另一番场景。
辽阔的太平洋中心出现了一个暗影,暗影逐渐扩大,慢慢显出了红色的底色。海洋上方的云团迅速消失,在暗影的中心,出现了一个黄热的圆柱体。一道剧烈的闪光随即划过地球大气层的上空,暗影边缘迅速出现了一圈圈浪花。海浪扩散开去,炽热的地壳显现了出来。伴随数次无声的爆炸,三分之一的地球表面变成了红黑色。这部分表面不断向空中伸展,让地球失去了圆滑的外貌,变成了鸡蛋的形状,而鸡蛋的顶端,正指着舰队即将到来的方向。
那个黄热的圆柱体,此时已经成为鸡蛋的顶点,并扩大成了一个发亮的圆盘。那里是地幔的裸露部分,也是蛋壳上的出口。
一条细长的白线从出口缓缓升起,进入到漆黑的太空之中,白线的端点迅速向远方的舰队伸去,同时颜色也越来越暗淡。在引力作用下,白线的躯干不断抖动着,如一条巨蟒一般扭曲前行,它身后的地球,逐渐失去了最宝贵的部分,平整的外壳因为内部的虚空而逐渐干瘪下去。原本清晰的欧亚大陆轮廓,此时被无数条火舌吞噬,连同晨昏线一起,印刻在大地表面。地壳的裂纹扩大到全球,并最后引发了一次向内的崩塌。
白线飘忽前行,终于深入了舰队内部,它的端点此时已经是暗红色,似乎就要死去,但胜利在望,它在奋力挣扎着。最终它终于接触到了那最细的一艘飞船,缠绕了上去。线迅速变粗,一圈圈覆盖着飞船粗糙的外表面,并迅速和飞船融为了一体。白线仿佛被一个优秀的纺织工操控着,在纺锤上一圈圈缠绕,却没有留下任何线与线的缝隙。
舰队之中的居民们,正在惊恐地逃离他们的新家,这一过程惨不忍睹:白线缠绕带来的引力波动,让大多数小型飞艇都失去了控制,坠落在了舰队内部。在十九艘飞船上,不断出现着一个个亮点——那是飞船坠毁的火光。最惨烈的情况自然发生在被缠绕的那一艘飞船上,上边的居民定居点和临时居所,在炽热的岩浆中随波逐流,看上去就如同比萨饼酱料中的肉块一般。最终成功逃离外星舰队的人,总数不到两万。
终于,白线的另一个端点出现了,它飘忽着逃离,留下了身后的破碎的蛋壳,没有一丝惋惜之情。
陈帆他们没想到的是,硅基生命追求精确和经济。它们不会等到舰队已经到达之后再开始行动,而是会选择主动迎接舰队的到来。这其实是任何即将离开监牢的生命都会有的想法。
硅基生命体从苏醒到逃出地壳,历时六个半小时,而它在这个名叫地球的流放点,已经蛰伏了四十六亿年。它可能并不清楚,蛋壳上还有一种有数百万年光辉历史的渺小生物。
是时候回家了。
十四、星团的放逐
在之后的研究中,宇宙生物学家们发现,硅基生物拥有着漫长的历史。他们在宇宙诞生后不久就出现在了第一代超新星的余晖之中,借助超新星爆发产生的第一批重元素,形成了高度复杂的智慧。
和人们所想的不同,硅基生命体并不总是固态的,他们更喜欢保持高温液态的状态。以硅元素为基础的生命,若想保持高效率的生命活动,就必须在高温下生存。但有一点和人们所想的一样:他们的确精于计算之道。
为了获得高温环境,硅基生命选择移居至密实的星团之内。他们尤其喜欢疏散星团,这些地方的恒星不太密集,周围还有大量气体星云环绕着,是理想的栖息之所。天文学家们后来发现,我们熟知的大多数疏散星团,如金牛座的M45昴星团,巨蟹座的M44蜂巢星团,以及天蝎座的M6蝴蝶星团,都存在硅基生命的痕迹。大量的硅基生物个体聚集在这些年轻而复杂的恒星系统内,开始尝试建立合作关系——星团文明就这样诞生了。
任何环境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对于硅基生命而言,最重要的资源就是星云和行星内部的硅酸盐。他们是硅基生命维持生存和修复躯体的必要物质。但随着个体数量的增多,资源总会出现匮乏。于是,星团文明发展出了独特的社会结构,来公平合理地分配资源。对于一些违背社会准则的个体,他们选择将其解体,或者选择将其流放。
流放远比解体可怕。个体会首先被压缩成白热状态,然后被封存进一个很小的球壳之中。之后,星团社会会把他们扔进一个刚刚形成的恒星系统,尘埃云内的岩石便会将球壳当作凝结核,纷纷附着上去,并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行星。
封存状态下的硅基生命个体,不能在太热或者太冷的地方长期存在。太热会加速硅基生命的老化,太冷则会让硅基生命丧失动力,提前死亡。所以,被流放的生命们想出办法,改变自身的质量分布,来让自己的公转轨道慢慢调整到不冷不热的地方。而这里,一般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宜居带。
把个体扔进恒星系统后,星团文明显示出了他们极为高超的组织水平和计算能力。整个星团内的硅基生命体,同时改变自身的质量分布,让星团内的恒星按照他们设想的那样移动起来。最终,在经历了复杂的N体运动之后,被放逐个体所在的恒星获得了巨大的动量,最终脱离星团的引力束缚,被抛向银河深处——漫长的放逐开始了。
放逐期内,个体能做的,只有改变自身温度和自身的质量分布两件事。后一种情况很少出现,因为这一过程不仅要消耗巨大的能量,还会让已经稳定的行星轨道陷入混乱——此时的恒星系统,各个行星已经形成了美妙而稳定的轨道共动关系,可以使用提丢斯—波得定则进行描述。
由于处于碳基生命的宜居带,个体的封存外壳经常同时会产生碳基生命,但他们实在太小,难以影响硅基生命体本身。反而是硅基生命体,可以很轻松地影响渺小的碳基生态圈。只要它稍稍改变一下自身的温度,地表可能立刻就会发生一次生物灭绝事件。
当放逐期过半之后,星团文明便会派出信使,迎接个体返回星团。信使由封冻的年老个体组成,他们是星团文明最坚韧的战士,不惧怕恶劣的环境,能够忍耐漫长的封冻期,拥有高贵的品质。他们不仅要穿过漫漫星海,还要迎接多变的宇宙环境——当然,还有傲慢的碳基生命。
十五、太阳系的放逐
人类失去了自己的故乡,但至少还没有灭亡,这已经是远好于其他十六颗恒星的情况。算上还在太空漂泊着的飞船,总计大约有一百五十万人幸存了下来。
在硅基生命逃离地球之后,硅基舰队便继续向前进发,进入金星轨道,掠过水星轨道,并最终向太阳系外驶去。舰队并没有出现引力弹弓效应,这令后来的研究者们迷惑不解。舰队身后的地球,此时已经被包围在一团暗红色的碎屑中,海洋蒸发形成的蒸汽萦绕在尚未冷却的破碎地壳之间,看上去就像泼了水的烧红煤炭。
陈帆、伦道夫和须藤一郎三人,在月球基地目睹了地球毁灭的全过程。他们的家人在灾难即将发生的最后时间里,听从他们的建议,成功逃离了地球。
“我们还是晚了一步。”伦道夫静静地说。
“我们本来也做不了什么了,”陈帆说,他的嘴里又叼起了烟,“地球上的飞船数量太有限,根本没法疏散多少人口。我们在最后关头已经告诉了地球,至少多救了一点人。”
“我们本来可以救更多的人。”须藤沙哑地说。他已经喊了很久。
陈帆没有再回答。
三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边的夜空。月球的表面此时已经陷入了黑暗,如果地球仍然存在,此时的月相应该是新月。
“后边怎么办?”须藤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这里太危险了,很快地球的碎片就会飞过来把这里砸个稀烂。”
“那不是挺好的,”伦道夫挤出微笑说,“我们正好研究一下月球环形山的形成过程。”
“我打算到木卫三去,那里应该是目前相对安全的地方。有木星的引力场保护,小行星不容易撞到那里。”须藤说。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伦道夫说,“那里一定会人满为患的。”
“整个太阳系,实际上已经死了。”陈帆说道,他随手将烟头扔到了地上,“奥尔特云和柯伊伯带的小天体们,此时正兴高采烈地在路上,打算到太阳附近游览一圈呢。而你说的木星,呵呵,它卫星的轨道共动已经被打破,说不定过几天木卫二就会撞到木卫三上边。”
“那我们该去哪呢?”须藤摇摇头说。
“哪里,都去不了,”陈帆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仅存的人,恐怕只能在太空站挣扎度日了。”
伦道夫双手摩擦着,眼睛有些红。须藤看了,以为他要哭出来了,赶紧递给他一张手帕纸。伦道夫接了过来,但并没有用。
“太阳系之外呢?”伦道夫问。
“我们还没掌握恒星际宇航技术。”陈帆提醒道。
“但是我们有冬眠技术,对吧?”伦道夫说。
“那又怎么样?先不说那玩意国际公约不让用,就算你能用它,又能干什么?现在整个太阳系到处都是彗星和小行星,你出得去太阳系吗?”
“除非,有什么东西替我们挡着。”须藤说。
三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互相确认着各自的想法。
“外星飞船?”伦道夫小声问。
“用外星飞船做我们的屏障。”须藤说道,他又恢复了活力,“那些飞船的阵型非常适合屏蔽小天体的袭击,他们围成了圆柱形,只要我们待在中心的飞船上,就能躲开大多数小天体。”
“但现实的问题怎么解决?能源怎么办?水和食物怎么办?还有最关键的:我们要去哪?”陈帆问道。
“放射性同位素热电源,省着用应该够。维持冬眠只需要少量人保持苏醒,不需要太多能量和生活必需品。至于去哪,我们可以到了那里之后再决定。”须藤说。
“这太疯狂了。”陈帆不禁笑出了声。
“的确非常疯狂。”伦道夫也笑了出来。
“但是,”陈帆站起身,坚定地望着窗外,“值得放手一搏。人类不能窝在这个火花四溅的太阳系里了,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哪怕只出去一些人也可以!”
“对。”伦道夫也站起了身,“那些硅基生命不把我们当回事,把我们当作蝼蚁。很好,我们当定蝼蚁了!他们也别想就这么甩开我们。”他指着星空中那个刚刚开始暗淡的光点说,“他们以为能一走了之,想得美!我们还就黏上他们了!”
“有道理。”须藤也站起了身,“外星飞船的表面是凝固的,里边有各种常见的元素。地核有什么那里就有什么,我们不缺乏矿产资源!等熬过这段时间,我们完全可以发展出恒星际宇航技术,到时候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三人相互对视着,此时的他们已经完全摆脱了颓丧的状态,慢慢放声大笑起来。
四个月后,在主带小行星开始大规模涌入火星轨道之时,人类的追击舰队出发了。追击舰队分作三批,第一批乘员大都是身体素质好的军队服役人员、技工和科考队员,他们携带者大量重型机械,目标是尽快在硅基舰队内部建立稳固的定居点,并构建冬眠设施。第二批乘员则大都是科学家,他们载有海量的科学仪器、图纸、数据,以及人类社会幸存下来的各种珍贵遗产,如艺术品、书籍等等。最后一批则负责运输普通平民,他们将在前两批人已经建设好的居住地内安家落户。
追击舰队总计将把九十万人运送到硅基舰队内部,而剩下的数十万人,则选择留在不安的太阳系空间,在危机四伏的太空中艰难生存。
陈帆、伦道夫和须藤一郎都是第二批舰队的骨干成员,他们因杰出的成就而获得了所有人的尊敬,都分别担任了组长职务。
舰队一路艰难躲避着小天体的袭击,木卫一在他们的身后逐渐解体,而木卫四则脱离了木星的引力束缚,变成了一颗行星。当舰队驶过地球的废墟时,人们聚集在飞船的窗前,静静目送着它。那已经是一团黑色的残渣,在漆黑的夜空中,偶尔泛着一点红色的火浪。
陈帆三人望向窗户另一边,那一侧,月球仍然保持着婀娜洁白的身姿,同他们在那里的数个日夜里看到的一样。只是,一道道亮光正闪耀在它的表面,激起一团团灰色的尘埃。
太阳,这个孤独的单星,曾经同时庇佑着两个文明的子孙后代。现在,她已经完成了保姆和母亲的双重使命。
漫长的“放逐”开始了……
注释
[1]爱因斯坦曾经发表过一篇著名的光量子论文《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试探性观点》,此为陈帆“试探性观点”一词的来源。
[2]M67是位于巨蟹座的一个疏散星团。NGC 2682是M67星团在星云和星团新总表(NGC)里的编号,两者是同一个天体。一般M67更被人所熟知。此处伦道夫下意识地为了显示自己和普通人不同而故意使用不常用的NGC编号。
[3]ADS,隶属于SAO和NASA的著名天文及天体物理数据系统。
[4]TESS,NASA的凌星系外行星巡天望远镜的缩写。JWST,即詹姆斯·韦伯空间望远镜。
[5]arXiv,著名自然科学论文预印本数据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