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盘上之夜
Dark beyond the Weiqi
灰原由宇的出身可说是非常神秘的,但据《八方报》当时的报道,她曾明确说过自己出生于东京。从上中学后到出国之前,灰原在东京的驹込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有一张这段时期的棋谱[1]广为流传,据说就是她和相田淳一九段[2]的让五子棋[3]对局,但实际上这是相田为了炒作由宇,自己编造出的假棋谱。
说这是假棋谱,是因为之后相田九段亲口承认了此事。正因如此,在这张棋谱中,他对由宇的那份近乎憧憬的期待表露无遗。棋谱中,序盘[4]时由宇宛若一个刚背会棋谱的小孩,急于抢占先机,这并不是被推崇的下法。但另一方面,她反而选择了沉稳的定式[5],这当然也是相田编造出来的,但由宇独特的想法却在棋子的移动中体现出来了。一位并不清楚围棋常规下法的少女,悠然地思考,不停落子的模样,浮现在了读者面前。
不知相田写下这张棋谱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可以从中窥见他在由宇身上看到的天分与才能。相田应该是通过由宇看到了未来围棋应有的模样。正因为如此,联想到她之后的失意与遗憾,反而更令人心酸。
实际上,由宇直到十五岁才接触围棋,历代拥有名人[6]与本因坊[7]等头衔[8]的棋手们在这个年龄都已经入段[9]了,因此她算是学棋较晚的那一类。她开始下棋,是在海外失去四肢以后的事了。
不过我想先回顾一下,她那寥寥数年的巅峰期中有名的正式对局。灰原由宇八段执黑先行,她的对手是安希俊十段[10]。这是一场被称为本因坊战[11]的挑战赛。序盘进行得非常平稳,还出现了“秀策的小尖”[12]这种古老的棋型,对手对此无计可施,这种下法因此再次受到好评,现在业余爱好者们也经常使用。
灰原由宇无法拿子,代替她下黑子的是相田。如果相田愿意,他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棋子,因此这一特例在实施前曾有过争议。有关这件事,我想之后再详细讲述。
临近中盘[13]时,由宇和安两人都面色狰狞,目光聚焦于棋盘之上。由宇坐在专用靠椅上,额头开始不断有汗珠滑落,相田则在旁用手帕帮她擦干。
相田让由宇住在他家,还照料着她的一切大小事务,他也是曾有过棋圣[14]之称的人物,考虑到这点,这一画面实在不同寻常。但是如果没有他这种奉献,就不会诞生灰原由宇这一棋手了。后来由宇甚至一度被称为“鬼女”,这不仅是因为她围棋实力强劲,也可能是因为对局时的这种画面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宇刚回国时,曾借住在名誉棋圣[15]新见秀道家中,据说新见夫妇很是疼爱她,不过她被醉酒回家的新见像猫一样踩了好几次,就算新见可能并无恶意,但因为发生了这种事,她还是搬到了相田的公寓。由宇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曾依靠过的亲戚们在她回国后也越发面露难色,因此她搬家和借住他人之处反而得到了亲戚们的支持。
这种奇妙的共同生活,好像进行得还算顺利。这两个人乍一看像是看护关系,但又像是以关门弟子身份入住的师徒关系,赚钱的是由宇,至于相田,他之后在当打之年隐退,一直作为由宇的影子留在围棋界,也难怪世人都觉得这件事非常奇异。关于这其中的内情,相田似乎也屡屡被问及。“这就是相场[16]的分水岭。”他曾在《八方报》上如此说道。
他使用了相场这一围棋术语,是为了表示自己和由宇才能的差距,但也只有曾是顶尖棋手一员的相田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他现在已经不用再帮由宇放下棋子,每当八方社处于决算阶段时,就偶尔会出现希望他复出的声音,但相田却再未以职业棋手的身份回归过围棋界。
“由宇与安十段的对决在中盘时局势已定”,报纸上的新闻如此解说,“双方行走到棋盘中央时,黑棋占上风,白棋如果能控制二子就可以存活更长时间。但灰原用了大胆的一招,对方已无计可施。”然而,此时由宇喃喃道,“星位[17]很痛”。虽说这可能只是句牢骚,但因为形容得太过奇妙而让人印象深刻。也许还有人能联想起来将棋[18]棋手坂田三吉[19]的那句“银将[20]在哭泣”。即使如此,星位是指棋盘上布置好的九个黑点,因此它们应该感受不到痛苦,像这样把非生物比喻成生物,将人类的感觉投射于其中的说法,一般叫作拟人,在修辞学上也被称为活喻。据相田九段在后来的说法,这种理解是一种错误的推测,那句喃喃自语正是解读由宇这位异端棋手的关键。
“那时由宇是基于一种现实的肉体感觉,感受到了星位很痛。”
相田过着隐遁的生活,我与他约好在空蝉桥下某个酒店兼婚礼会场碰面。窗外,一群年轻的工作人员提着伴手礼在等出租车。相田现在住在大塚,离这里很近,所以他指定了这个地方碰面。他现身时穿着一套几年前就已过时的西装,说是在北口一家小吃店的二楼独居,这让人觉得他的生活似乎不怎么宽裕。八方社董事在上任时也提到过,退隐以后,相田彻底与围棋界划清了界限。
“也可以说是幻觉。”相田继续道,“她好像是感受到身体的一部分很痛一样,觉得棋盘很痛。她的大脑感受到了痛苦。这是感官的恶作剧,也可以看成是精神分裂的临床症状。”
“灰原八段有精神分裂症吗?”
我不禁这样问道,我因为从棋手口中听到了精神病专业术语而感到十分惊讶。但当我说出这个想法后,相田谦虚地道,“现学现卖而已。”这个在比赛时被称为“杀手”、令人害怕的男人,实际上态度温和,对谁都一视同仁。
“在我看来,由宇与精神分裂患者有所不同。她很容易激动,却也平易近人。与其说产生那些感觉是一种病,不如说更像是源于她的经历。”
相田语气温和,面色明朗,毫无阴霾,据说他现在偶尔会下指导棋[21],除此以外就是靠打短工来勉强维生。但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时间的沉淀,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了仙人。
相田时不时会垂下眼眸,瞥一眼桌上糖罐的周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他低声说了句:“这是习惯。”和人面对面坐着时,他会偶尔露出像在无意识寻找对局计时器的目光。谈话没有朝预期的方向发展,而是转移到了个人的精神状况上,在我快要想不出合适的问题提问之际,相田开口了,“说起来……由宇有一次戴着假肢参加过比赛,您还记得吗?”
“记得。”
那场对局我也记得很清楚。为了纪念由宇的功绩,理事会向她赠送了假肢。据说使用了脑机接口,可以通过思考来操作,是当时最先进的假肢。
“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礼物,由宇非常开心。我们俩甚至还去挑选了配套的衣服。这可能听起来有些夸张,但那时我们都觉得自己将会迎来新生。但是,装上假肢以后的第一场对局,由宇惨败。”
那天的情形就仿佛是齿轮错了位。由宇的对手是高山健七段,虽然大家私下说他的围棋技术没到一流水准,但他的文笔很好,在杂志上写的观战记之类的文章轻松易懂,读者对此评价很高。棋力上则是由宇占上风,或许还能轻松获胜。但当对弈开始,由宇却一点点地落于了下风,她虽然多次下出胜负手[22],但等回过神来时败局已无法挽回。
“装上假肢的由宇,已经不是由宇了。”相田说道,“棋盘和棋子,才是由宇的手和脚——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一战后,由宇再也没有装过假肢。无论是正式对局还是私底下,她都坚持着这一点没有丝毫改变。
“您知道‘幻肢痛’这个词吗?”
“是指失去了手脚的人,感受到本不存在的手脚发生疼痛的现象吗?”
“是的。人们经过很长时间才将触觉与现实中自己的手脚联系在一起。正因如此,大脑错以为手脚还在,所以引发了这样的幻觉。”
相田继续说道,“然而,在由宇的大脑里,围棋就是一切,一直活在只有围棋的世界里的大脑独自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原本花了很长时间构建出来的感觉地图,立刻就被重新覆写掉了。”据相田所说,棋盘和棋子在由宇的大脑里绘制了一部分新的触觉地图。
“星位很痛——这对由宇来说,是一种现实的肉体感觉。”接下来,相田滔滔不绝地列举起专业术语,“所以……星位是由宇的中指,小目[23]是无名指,高目[24]是食指,三三[25]是小拇指,扳粘[26]是触觉小体,尖顶[27]是环层小体,飞[28]是梅克尔触盘,象步[29]是皮下神经终末……我想表达的,你能理解吗?由宇是能够用皮肤感受棋盘的人类。她能用触觉捕捉到围棋的某种局势,甚至是过去与未来的局势。这就是由宇的特殊能力,而这也正是她不可能被其他棋士模仿之处。”
“你突然这么说,我也……”我闭上嘴,最终,只能将对方说的话换了种说法,“灰原八段的大脑代替了她失去的手脚,直接将围棋盘与身体连接在了一起。正因如此,戴上假肢以后,她的感觉变得错乱。您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当然,您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你直到现在,还在等待灰原八段吗?”
我很唐突地问了这个问题,因为我发现相田正在眺望窗外的眼神太过悠远。相田稍作思考,最后苦笑着回答:“我不知道。”
现在回想一下他们两人的经历,我甚至觉得,相田和由宇,如果没有遇见彼此可能会更好。这两个人都太过拼命,而且也都非常认真。这一切都起源于两个人的邂逅。
前面讲到过,由宇在海外失去四肢后才学会下棋。那段经历大致是这样:毕业出国旅行的由宇,在一家食品店里喝了杯茶后随即晕倒,之后她在陌生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下了药,尽管语言不通,但从医生和护士的态度来看,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遇到了非同寻常的状况。在发现自己失去了手脚以后,由宇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现实。但她依然觉得就连医生给她拍照,也可能只是出于医学上的研究目的,那些照片可能是要用来写论文的。
实际上,对她进行外科手术是为了迎合某些好事者的嗜虐意图,而拍照则是为了对她进行拍卖。最终买下由宇的是一名自称“马”的老年赌棋手,据说马赢了一场奖金丰厚的比赛,他用那笔奖金买下了由宇。
这件事也有内幕。马原本对那场比赛并没有兴趣,但他被卷进了黑社会的内斗中,不得已参加了比赛,赢了后又害怕因为拿到了高额奖金而被杀,所以他才通过输钱一方的人口贩卖组织买下了一个人,想用这种方式将赢来的钱还回去,以求自保。
但马因此变得几乎身无分文,他赌棋输了就会把由宇暂时抵给对方当作赔偿,这样的生活持续着。除此以外,由宇至少还是被当成人来对待,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时期由宇从马那里学会了当地语言,但大多是一些下流的词语。尽管如此,由于赌棋手过着当天挣当天花的生活,对这种人来说,不能自由行走的同居者是个大累赘,而且马也应该想过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就用由宇来做别的买卖。或许马是把由宇当成了同伙。
我曾去当地打听过马的音信。得知他在失去由宇后好像也没了运气,那之后逢赌必输,再后来他去高速公路上碰瓷讹诈,结果失手卷入车轮下被轧死了。在一家据说是他工作过的围棋会所里,大家评价道:“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某些方面像小孩一样让人讨厌不起来,遇到那种事故真是太可怜了。”
对了,那时店里的柜台上,放着一本由宇参加本因坊联赛时的日文版《周刊围棋》。
“你是为了她来采访的吧?”店主这样问道。
熟客们也加入了对话。大家一直问我,她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之类的问题。从说话的样子来看,虽然他们应该也不止一次“抱过”由宇,但此时却也是真诚地担心由宇的身体,而且他们大都并无恶意地认为由宇坚强而可爱。还有人说,答应和马赌棋其实是为了由宇的生活。讲述马买下由宇经过的也是这些熟客中的一员。客人们热情地回忆了一会儿以后,经一人提议,大家一起在纸上写下了“由宇加油!”并托我转交给由宇。
从日本人的角度看,这里每一个人应该也是加害者中的一员。但当我按他们的请求,说起由宇在围棋联赛中的活跃表现时,这些人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出人头地了一般开心,甚至还有人哭了起来。因此我完全忽略了他们可能会持有的恶意,最后对他们谎称由宇虽然退役了但目前在日本过得很好。
这些人都很喜欢由宇,没有一个人说她的坏话。但与其说这是出于她的天性,更像是她为了生存下去必须与人交好。她当地语言说得不好,甚至不能走路,在这种情况下,由宇必须考虑偷偷逃走的办法。她不信任当地的警察,虽然她希望大使馆能知道自己的消息,但以由宇的思考能力,她很清楚几乎没有这种可能性。
于是,由宇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围棋上。
也就是说,由宇学围棋不是出于兴趣,也不像民间爱好者们所说的是为了获得神授妙手。其实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重获自由。由宇在看马下棋时记住了围棋的规则,虽然她没有棋盘,甚至连纸笔都没有,但她一直在大脑中与假想的对手对弈。最开始她只能想象棋牌盘的很小一部分,但渐渐地她想象的范围扩大了,最后甚至在她的大脑里出现了好几个棋盘。经过多次模拟,她笼统地掌握了布局、中盘、收官[30]这些概念。
马经常带着由宇去赌棋现场,因此她有机会看到对局。但是,由宇的计划是对学围棋这件事极度保密,在马闹着玩儿似的想教她下棋时,她总是表现得漫不经心糊弄过去。她观察着马的每一个对手,等待值得信赖的人出现。
由宇终于注意到了一个人,他是那段时间来赌棋的熟客,一个经常赢棋的小个子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和其他客人的气质不同,他只要拿起棋子,周围的气温就好像会下降几摄氏度。当他下够了棋,在一旁喝茶闲聊时,店主突然问他胜利的秘诀,男人回答道:“我是用脊梁骨在下棋。”在他旁边,由宇若无其事地对马说。
“马,和我下一局吧。”
“怎么?你会下围棋了?”
此时由宇下定决心对马说道,如果她赢了,马就要还她自由。但由宇这边没有东西能拿来做赌注,如果退缩的话就赌不成了。因此她只能利用马的自尊心,让他接受挑战,幸好在围棋会所里还有很多旁观者。
“自由了以后,你这种身体能干什么?”马虽然冷笑着,但还是从容不迫,他说道,“你说想下在哪里,我来给你放棋子。”便开始摆起了让子棋的布局。看到他这样,别的客人也开始拿起棋子,此时由宇叫住了那位熟客。
“等一下,你能来当见证人吗?”
请他当见证人,是为了监视马的不正当行为,也是为了让约定的事能够实现。这对马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他脸上慢慢涌上血气,声音也自然而然地颤抖起来。
“我可是赌棋手。”马喃喃道,但之后还是沉默了。
“那我来做见证吧。”客人答应了,于是比赛总算开始了。
“不过最多下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有事。”
双方用时不得超过一小时。超过时限的一方当场判负。见证人代替不能拿棋的由宇来下子。下了十几手以后自然就能看出棋力了,马很快就停手开始思考。
“偷偷学了很多嘛。”马的语气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恨,“等比赛完了……你知道吧,我会让你后悔的。”
由宇对他的话感到很害怕,但她总归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毕竟与赌上了棋手面子的马不一样。渐渐地,马明显越来越焦躁。据说这时由宇稍稍眯起了眼,露出一副像是快要睡着的表情。
由宇在比赛进入最后阶段的时候,总会突然出现这种表情。后来在采访中被问到这个表情的意思时,她回答说“我在攀登冰壁”。因此她被半开玩笑地称为围棋界的莱因霍尔德·梅斯纳尔[31]。但她对这种说法反应很冷淡,有人曾指出:“那么,灰原老师开始深呼吸以后,一定要小心。”她毫不客气地回答:“高处不能深呼吸。”
“在高峰的顶点附近,气温会下降至零下几十摄氏度。如果在这种环境下深呼吸,肺部的水分会冻结成冰。因此在极地深呼吸是非常危险的。”
这个小插曲被用来表现由宇的认真。但也有下面这种不知真假的故事。
某天,得了外耳炎的由宇前往耳鼻喉科,医生说:“你这简直就像是登山家的耳朵。”因为她得的这种病是一种慢性炎症,外耳道会越来越窄,这种症状据说总是出现在经常爬山的登山者身上。
关于这一点,相田说:“由宇在朝着棋理尽头的天空攀登,她钉着看不到的楔钉,一直抓着假想的登山抓头。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也并不让人意外。”不知这些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但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相田果然还是可能对由宇有仰慕之情。
但是这种话由他们这些人说出来,有着不可思议的临场感与说服力。其中最典型的应该是由宇的那句回答。进入快棋淘汰赛的决赛后,被问到理想时,由宇这样回答。
“我想用抽象改变这个世界。”
且说,马和由宇的比赛在中盘即将结束时大局已定。中央部分出现了被称为大劫[32]的棋型,马看起来有些沮丧。不过马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钟,而由宇却花了五十多分钟。再加上由宇得先指定位置,再让见证人放下棋子,因此无论怎样她都会越下越慢。而马尽管已经看清了局势,但他可以拖延比赛,使由宇超过规定时限。于是马朝对方布阵的角落下了棋子,虽然这种下法不合理,却让由宇难以还手。这是只有赌棋手才能想到的办法。
这时,见证的男人没有问由宇下一步的位置,间不容发地放下了棋子。因此马插嘴道:“这是犯规。”
“奇怪。”见证人糊涂了,“我确实是听到了这位小姐的声音……但不管怎样,我不是连着下了两次,也不是下错了放到禁着点[33]。当然,我也有可能听错了。但我并没有违反围棋的规则,这种下法完全符合规定。”
“你这是狡辩。”马又说。然而观众都站在由宇那边,他便没有再追究。而且,见证人的水平很明显比马高,时间差距慢慢地缩小,最终逆转。马斜着眼确认了这一点后,长叹一声,低头投子认输。见证人没有理会马,而是转向由宇。
“我想带你见一个人。”
就这样,他带由宇见到了为了推广围棋而出国访问的相田九段。据说见证人其实是一位职业棋手,他为了赢钱买烟才去赌棋。相田以奇妙的表情听完了来龙去脉,最后开口道:“我知道了。”
“要和我下一局吗?”
很多年没有听到的日语,与不可思议的柔和语调一起回响着,由宇隔了好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局?下什么?马可能立刻就要来把我带回去了。在那之前,快把我带到大使馆去。
帮帮我,由宇张了张嘴。但是涌上喉咙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她没能说出那句话。后来由宇自己也说她不明白她那时的心情。她没有寻求帮助,而是目光凛然地看向正在展开便携式棋盘的相田。“十六,四。”由宇喃喃道,“——十六,四,星位。”
上述这些内容自然没有在大众面前公开。取而代之的说法是由宇在沙漠旅游时得了热病,那时做了切断四肢的手术。这种说法就像是诗人兰波[34]的故事一样煞有介事地流传开了。
由宇的经历,无论她本人怎样想,在充满虚构色彩的背景里隐藏着她那很难公开的、跌宕起伏的过去。但说穿了,围棋界所有棋手的潜意识也起了作用。
作为一名下棋之人,她太过于本真。她对围棋露骨的感情和强烈的感性,对于常年盘踞在当今棋界的人来说,反而是想要掩盖与必须改变的特性。成为棋手以后,大家都曾像由宇一样拥有直白的感性。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脑开始混沌,志向也消失了。在没有降段制度的围棋界,渐渐产生了数不清的九段棋手。比赛结束后,他们就去喝酒、打麻将。女棋手则去参加谈话节目,这看似也是为了推广围棋,但其实只是详细描述自己的假期生活和恋爱观念,等等。
这些事在由宇看来都太过不切实际了,可以说和她是在完全不同的次元。
归根结底,由宇的存在就是对其他下棋者的谴责。换言之,面对她时,棋手们的灵魂受到了高度质问。因此,由宇是像镜子一样的棋手。对手们在由宇身上看到的是反射出的大脑混沌、失去了终极探寻目标的自己——与在酒盏的阴影下,赌博的阴影下,电视节目的阴影下隐藏着的、身为下棋者独特奇妙的本性。
那些被称为故老的人,更能感受她的威胁。
他们本就是因为选择了在围棋这个抽象的世界里生存,才聚集在了一起。虽是如此,对围棋感情越真挚强烈的人,就越会被他们避开,被他们厌恶。这实在是讽刺。
我想,终究是因为由宇太过本真,才成了异类。新见秀道看起来很疼爱她,他还把由宇常用的变形中国流[35]下法称为“巴洛克流”,好像他本人也试过这种下法,但这种事例应该很少。而日本围棋界特有的这种信息封闭性,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
明治初期有一位叫作水谷缝次[36]的鬼才,他因造化弄人在棋界受到冷遇而闻名。十三岁时,他与那位本因坊秀策[37]对局,受三子完胜,水平相当不错。
他出生于医学名门,通往围棋之路被封锁,后又因明治维新造成的混乱导致家道中落。水谷投身于赌棋的世界,但在赢了一场重要比赛后被赌徒围起来用刀划伤了全身上下。最终他投奔了方圆社[38]。他接受了日后成为本因坊的村濑秀甫[39]的聘请,直到步入晚年后的三四年间仍活跃于明治时期的围棋界,最终留名后世。
但是,水谷毕竟是赌棋者出身——这种说法可能是其他棋手的真心话。据说除了秀甫以外,大部分棋手都对他很冷淡。在他晋升七段时,高桥杵三郎[40]提出异议,之后两人进行了十番棋[41]对决,高桥一开始就连败,但他编造借口不承认事实。很快水谷就因结核病而撒手人寰,据说在他遗体的头上残留着二十八道刀伤,肩膀和背后、胸口也有数十道,甚至没有一根完整的手指。
由宇在正式比赛时最有争议的问题就是现役棋手相田帮她下子这一点。特别是——她的着手是从哪里到哪里?她的着手是哪个瞬间呢?争论点尽是这些被围棋迷当作小事的地方。
尽管如此,规则就是规则。围棋毕竟是一个人来下子,着手是指放下棋子,就是手离开棋盘的那一瞬间。但是由宇并不能用手指触碰棋子。这样说来,反倒是相田该被当作对弈者、由宇该被当作观战者吗?再极端一点,如果允许由宇和相田对话,那么他们也可以在商量之后再决定如何着手,而且相田如果只是外行人还好说,但他可是曾登上过棋圣这一宝座的男人。这样的话,只让由宇告诉相田着手点,除此以外不能有任何交流就好了吧?但他们也可以通过眼神交流等暗号来商量下法。以上这些问题都曾被一本正经地讨论过。
最终,相田想将由宇作为棋手带入棋界的一系列举动被认为是沽名钓誉,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别人的信任。而且,由宇除了相田以外不愿让任何人帮她下子,这也是个大问题,虽说她想把着手托付给信任的人也很正常,但是那人可是顶尖职业选手相田,所以这果然还是有问题。加上对于大部分棋手来说,他们打心底就不喜欢连业余比赛都没参加过的人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
“不管是暗号还是别的什么,都是些心胸狭窄的人的看法。”新见秀道当时这样说,“说起来,不入流的人聚在一起,就只会拘泥于细枝末节。想看到让人陶醉的对局,想看到彻底摧毁围棋观的妙手——这些想法,怎么完全消失了?”
这些话应该说出了很多围棋迷的意见。理事会那边自然是暗中设好圈套,也就是为盲人等残疾人士重新安排了特别的棋赛。这一比赛流程和女棋手的比赛一样,姑且也考虑了招牌棋手相田的日程安排。这是给两人面子,在公益性上也无可挑剔。但私底下,他们并不让由宇参加普通的比赛。
相田对这件事表示强烈反对。但董事们的看法是:“并不能因为一名棋手哗众取宠就随便增加职业棋手,我们也不希望为此开这个先例。”这种看法也有一定的道理,让人认同。
这时,在董事会上站出来打破僵局的是新见秀道。
“不能随意增加职业棋手。”新见环视董事们,暂且认同了对方的说法,“的确如此。但如果这样的话,包括我在内的这些九段的老头子们,应该首先被清理掉吧?”对他这个发言,包括当事人相田和由宇在内,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僵住了。
新见抓住这个机会开始侃侃而谈,“段位发生通货膨胀,九段棋手接近百人,连棋迷应该都记不全这些人的名字了吧。反正在这个行业,只要有一定的实力,赖着不走就可以升到九段了,毕竟连降段制度都没有。前段时间刚入段的井上隆太,现在胜率已经到了七成,而端坐在这里的九段棋手们,现在你们每年的胜率是几成?再说了,要是不认可代下子,计算机也不是专业选手,但也被认定了段位,那这件事八方社要怎么解释呢?”
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棋手出身的温文尔雅的董事们也激动起来。
“既然这样,事到如今我也直说了。”有人开始反驳,“她真的是在下围棋吗?也就是说,有人能证明吗?我们当然还是信任相田九段的。但是我们完全没法知道真相。因为没办法验证。这一点才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吧?”
“这样的话,让她下棋不就行了?”新见满不在乎地说。大家更搞不懂他的意思了。“总之,只要证明她是真是有实力就行了吧。”
这时,在大家脑海里浮现出了很久以前图灵测试的场景。这是由数学家艾伦·图灵所提出的、用于判断机器是否具备智能的一种测试。首先判定者分别以人和机器为聊天对象,只用文字进行交流。如果判定者无法分辨人和机器的区别,那么这个机器就通过了测试。
用在现在这种情况上,就是将由宇放在一个完全隔断外部信息的环境中,让她通过网络与棋手对局(此处插一句,由宇之前在网上和人对局过,有趣的是很多人都怀疑她是计算机。也就是说她其实没能通过图灵测试)。——姑且不论这些,让由宇处于大家的监视下来进行网上对决。这样或许可以,他们想。
“我不说麻烦的事。”新见说,“由宇,你用嘴来下棋。懂吗?你叼着棋子,爬到棋盘边把棋子放下。这样就没人有意见了吧?虽然对你有点不利,但要是因为这么点障碍你就赢不了这些九段棋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这样,理事会破例举行了入段测试。由宇与三名五段棋手,两名九段棋手对决。应该是八方社没有坚持将所有对手都安排为九段棋手。由宇只要赢了一场就是初段,赢两场就跳升为三段,赢三场就跳升到五段。但她必须叼着棋子,爬行再放下棋子,之后还要爬到对局计时器旁边按下开关。吃掉的子也要一个个叼起来。如果进入读秒[42],可以说她就毫无胜算了。
对手都是正值当打之年的年轻选手,前两场都是由宇胜出,但差距很小。年轻的五段棋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最强的。他们没有停止学习,而且形势判断力也在逐渐增强。年轻人之间流传着谣言:据说有一名棋艺很强的女棋手要入段,而故老们的心情却日益糟糕。
第三局由宇经历了最艰难的奋战。这一战对手采取了策略,从序盘开始双方就激烈地互相试探,这对无比珍惜每分每秒的由宇来说非常痛苦。即使在她将对方一角的棋子全灭了,但用力过猛,在另一边又会被吃很多子。这很像业余人士下的围棋,但太过专注时,棋局也可能会发展成这样。又或是在另一边,她截断了对方所有棋子将其全灭,然而时间紧迫,她把角落里的死活[43]搞错了。逆转,再次逆转,战局十分激烈。
事情发生在终盘。由宇已经进入读秒,她正准备下子时,探出身体的一瞬间将棋子放错,棋子掉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按照规则这个着手已经成立了,对手只要下子就能转败为胜。
这局的对手是新见曾提过的近期崭露头角的井上隆太。井上似乎很有自信,他觉得即使由宇不失误自己也能赢。他马上看向急场[44],突然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井上稍作思考后问由宇:
“你是想把这个棋子下到里面吧?”
“嗯。”由宇表情苦涩,只是应了一声。
见证人咳了一声提醒两人注意,但井上无视了他。
“这样下会怎样呢……这样的话,我的对杀[45]会失败吧。”
“不。”由宇平静地回答,“如果你不贴[46]直接扳断[47]就会成劫。就算这样,我的劫材[48]多一点,所以我觉得这样也可行。”
井上忽然面色苍白。他本以为自己占据优势,但事实是他输了。对方的计算胜过了自己的计算。而讽刺的是,战局的胜利此刻就在他眼前。这对年轻的井上来说似乎无法忍受。他沉思良久,直到见证人催促他:“请下子。”
集中的思绪被打断。最后,井上将手上的棋子放到盘上,“我输了。”说着他投了认输。
就这样由宇直接取得了规定的三胜,获得了跳升五段的资格。但这件事好像使董事们很不满,他们因此还盘问了井上。
这时新见出来维护了他,摆平了这件事。但同时新见也没忘了要好好敲打一下这棵嫩芽。回去的时候,他叫住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井上,“太天真了。”新见低声说,“你好像一直盯着我的头衔吧,但像你这样下去可是花一千年也够不到。”
“对方策略更强所以我才认输的。”自尊心很强的井上立刻这样回答。
“所以我不用担心。因为你这辈子都算计不赢我。”
那天新见的心情很好,据说还带着年轻棋手们走到酒馆去喝了酒。董事们并不满意,但木已成舟,由宇取得了规定的胜利,他们认为之后的九段战也没必要了。这也是一种看起来还不错的逃避方法。
由宇凭借怒涛般的快攻,立刻取得了好几个女子棋赛的冠军,次年她成功进入了本因坊战联赛。相田因此决定隐退,专心替由宇放棋子。
由宇在围棋界大显身手的时间非常短,在这期间她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子本因坊。但她用脑已经接近极限,在对局中的胡话越来越多,那些喃喃自语听起来既不是日语也不是外语,甚至不像人的声音。好像是言灵或诅咒,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们在这里一起生活,我以为自己很了解由宇。”
相田带我去了他和由宇共同生活过的公寓。好像是为了等待由宇回来一样,房间一直保持着原样。即使生活穷困,相田也没有卖掉这间房子。
一开始,相田还住在这间房子里等待着由宇回来。但是这里残留着太多由宇生活过的痕迹。比如到处都安装着的特别栏杆,代替了推拉帘的门、专用床铺和便携式坐便器。这些物品理所当然般地存在着,只是看到都让他渐觉心酸。于是相田将房间保留原样,自己搬到了大塚居住。
“最近我在想,棋手的本质其实很孤独,我以为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其实是忘了吧。”相田抚摸着积灰的栏杆,低声自语,“棋手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每个人的战术和围棋观都千差万别,不可能与人共享。她所攀登到的天空世界,肯定非常壮阔。不,我曾以为自己也看到了,并且和她共享了。但那可能终究只是我的幻想。”
由宇的表现非常出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实际上她在围棋界大显身手的时间只有两三年。在与男棋手的比赛也取得过骄人战绩时,她却已经快要隐退了。棋圣——然后是,本因坊。
她是第一位取得这些战绩的女选手,而且身体残疾,因此她一下子成为当时的话题人物。与她本人的遭遇相比,这些可以说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成功,但那时由宇可能已在内心独自酿造着孤独。至少相田对此坚信不疑。与比赛中的活跃相反,生活中由宇的眼神变得呆滞,渐渐地,她呢喃的语言越来越不清晰了。
“在她的大脑里,语言引发了爆炸。”相田这样说。
之后,由宇突然销声匿迹。从相田九段面前,从围棋界,完全消失了。在由宇的书架上还摆放着法语、印地语、朝鲜语、俄罗斯语,甚至还有世界语和布鲁夏斯基语等无数外语入门书和词典。对她来说要读这么多书应该非常费力,脑机接口技术正该在这种地方大显身手。但因为之前发生的假肢的事,她应该是让相田一本本取来,帮她翻页再读给她听。
“回国后不久,由宇虽然在女子棋赛上夺冠,但与男棋手的比赛成绩并不理想。您觉得那时候她做了些什么呢?”
“应该是浏览棋谱,或者研究定式吧?”
“由宇她学习起了外语。”相田说,“我应该说过,由宇拥有用触觉感知棋盘的能力,这种能力好像是她在外掌握的,但使用方法一开始并没有经过精练。首先必须把感觉分类成语言。痛、痒、热、硬……最开始,她只用这样的日语词就可以获胜了。但是慢慢地只靠这些词已经不够了。痛、痒、热——只靠这些大家熟悉的词,不能战胜顶尖职业选手。”
这时由宇注意到了外语。据相田所说,在英语里,亮蓝色和暗蓝色基本上都叫蓝色,但在俄语里,亮蓝色和暗蓝色有不同的称呼,这样人们所了解的蓝色的种类也增加了。于是由宇开始收集世界各国与触觉有关的单词并积累在脑海里。为了变强,她不断增加词汇量——过去可能出现这种棋手吗?经过这个过程,由宇磨炼了自己的感觉,将其培养得更加精确。
“那是……”
相田的话让我想起了某个古老的学说。即人能通过语言来看到现实。不是现实规定了语言——而是语言规定了现实。
“好像是沃尔夫假说[49]吧?”
“不。”相田平静地摇了摇头,“并没有那么夸张。其实我只是想说语言和感觉好像的确有某种联系。”
就这样,由宇的胜率甚至达到了七成。
但这样的力量只能应付得了一时。
“单词很快就不够了。就算同是五感,比起视觉和听觉的广度,表示触觉的单词大都很原始。即使学习多种语言也没有很大的差别。更何况她想要表现的是围棋的触觉,这是人类尚未到达的领域。痛、痒、热、硬……她本来想用触觉来感受这些常见词汇背后的事物。不久以后,由宇开始创造自己特有的语言。但这是一项非常痛苦的工作。因为语言本来应和他人共享。然而她想做的是将本质上不能与任何人共享的领域变成语言。”
虽然相田这样说,但以前应该也曾有过想要向这个领域进发的人类。
比如说,所谓的宗教家就是这种人。不过那也得和别人有交流才行。
“很少有人即使因此发狂了也依然要继续下去。”
这时相田用了“发狂”这个词让我印象深刻。
“她的大脑陡然间发生了语言的爆炸。她突然不能说话了。语言覆盖且占满了她的脑容量。正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选择,她才超过了极限。也无法继续下围棋了。她被囚禁在了感觉的循环和语言的牢笼里。这就是她独自一人历经漫长时光、去往无法变成语言的彼岸的结果。就这样,由宇从我们面前消失了。”
“……”
“——好像有人想知道,我和灰原八段之间有没有男女之情。”
相田突然这样说,我感到很意外。因为我觉得这和主题没有关系。但我察觉到了相田大概是认为他和由宇关系密切,所以他忍不住想要倾诉。
“说得更加露骨点就是,有人对我们之间的性行为感兴趣。但我们只是面对棋盘进行对局。我们的精神在棋盘上交流。由宇把感觉器官和棋盘直接相连。正因如此,我们的痛觉和温度感觉在棋盘上相遇,互相缠绕,向着无限接近十的三百六十次方的世界延伸。没有别的事情。没有别的接触。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愉悦。对弈就是我们之间的性爱。”
说到这份儿上,相田好像又重新振作精神般地摇了摇头。
“不。”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有时,我太拘泥于和由宇之间的关系,我可能被我们之间毫无关系这一观念所束缚了……不,一定是这样。”
相田始终平静的表情出现了波动。
“但是——接受了别人的观念后,究竟又会有多大的影响呢?”
近松门左卫门[50]时代的净琉璃[51]中,有一段“碁立军法”[52]的故事。两位老人在山顶相对而坐,在棋盘上对弈。接下来岁月更迭,大陆上战火弥漫。然后有人出现,说:“你们以为在山上只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已经过去了五年,你们将其中四年看成了四季之战。”——他们本以为只是一时的幻觉,其实山下的确已经过去了五年。
并非围棋在模仿战争,恰是战争在描绘围棋对决。
“我,想要用抽象改变这个世界。”
由宇半睁着眼,俯视棋盘。
星位,小目,挂角[53],高夹[54]。棋手们的每一步都下在虚空上。这些都成为由宇身体感官分布的地图,最终形成语言,循环往复,最终模糊成一张棋谱。
在那里已经没有了时间与姓名。也没有人来呼唤它。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不管去哪儿眼前都一片朦胧。好像在消音室里。自己是棋谱吗?或者棋谱才是自己……只感到呼吸很沉重,好像在海里游过后的余韵,一涨潮就会被卷走。
——冰壁。
是的,由宇应该在攀登冰壁。因此语言像泡沫一样,一出现就爆炸,飞来飞去就瞬间消失。词汇玩笑似的形成主语,一部分成为宾语,形成语音表现和语义表现,朝着即将扩散的那一点——由宇一直盯着透明的楔钉,握紧虚构的支点。温热,柔软。抑或是冰冷,坚硬。
山顶隐藏在远处消失点的彼岸里。
不,她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顶峰。但有一件事是明确的。那就是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没有一个人成功到达过那里。即使这样,由宇也仍在继续攀登。在这不存在的山上,攀登着不存在的冰壁,在不存在的冬天里,攀爬着不存在的冰柱。
冰镐弹回来了。
暴风雪在四面八方飞舞着,相撞后产生回响,形成乱流,最后变成粉红色的噪声涌到耳边。由宇在暴风雪的深处听到了人的嘈杂声。那些噪声起初听起来并不是某个国家的语言,但随着声音碎片慢慢地汇聚,这让她回想起某个场景……甚至还感受到了一些乡愁,她怀念起那个围棋会所。香烟的烟雾,板着脸看账本的店主,抑扬顿挫的语调,打招呼、发牢骚、抱怨、客套话。“昨天我老婆居然搬家了。五十块?只有五十块吗?你听我说啊。啊!赢了,我赢了!”——啊,这是马的声音,“怎么了?由宇,想吃点什么吗?”
不。
这是幻觉。
由宇看透了冰的质地,她再次凿入冰镐。每次音韵、语法、单词、语义都会相互碰撞,发生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音韵变化,母音变换,形成语言障碍,然后被治愈。好像野生植被般。
——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英语和日语,也没有了印欧语系,闪族语系和南岛语系也没有了。由宇自然地喃喃出声。破裂音、摩擦音、鼻音、半母音。最后声音像唱歌般上下起伏,渐渐变强,然后开始断音[55]。虚无的口腔里发出虚无的声音,由宇一直在歌唱。
她歌唱着被世人遗忘的古代音符群,也有可能是来自未来的歌声。那不是野兽的语言,不是人类的语言,不是蝴蝶的语言,恐怕那不是任何动物的语言。身处悬挂在天空之上的垂直冰瀑的正中央,她歌唱着的是——植物的语言。
一步。
又一步。
遥远山脚下,街上闪烁的灯光点燃了由宇灵魂深处的神经。在意义和句子的混合物里,暴风雪无休止地狂吹。由宇拉着抽象的登山绳,攀登着人迹未至的抽象冰壁,一毫米,又一毫米。——相田在那对面吗?
车站前的十字路口附近,便利店、手机卖场和快餐店分布得十分拥挤。刚升到七段的棋手井上隆太在那里举着通往守夜会场的指示牌。灵前守夜在炎热的八月举行,除了死者亲属,齐聚一堂的都是当今的棋圣名人等响当当的人物。负责念悼词的人是相田。
我看到了认识的摄影师,就叫住了他。由宇虽然暂时行踪不明,但我确定她曾靠做模特勉强糊口。她参加了国外举办的肢体残缺者的选美比赛,还获了奖。那时经常给由宇拍照的就是这位摄影师,因此有传言说可能是他帮助由宇离开的,但我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由宇容貌秀丽且精明过人,这种工作难不倒她。她的病情多多少少也有点好转,但她没有再从事与围棋相关的工作,一年前的模特工作也突然中断了。
我问摄影师怎么会来这里,他说他之前和新见秀道名誉棋圣在一起工作过。新见棋手为人豪爽磊落,因从未有过酗酒、赌博、借高利贷或花边新闻而出名,他名望很高,会场里一直有吊唁者出入。据说他曾做过三次癌症手术,死因是吸入性肺炎[56]。
我去和素子夫人打招呼时,她好像知道我一直在追寻由宇的踪迹,还问我由宇过得好不好,所以她应该也不清楚由宇的行踪。
这时,摄影师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说由宇现在好像在广岛的S医院住院。我问他由宇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但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我用手机查了一下,发现那家医院很擅长再生医疗,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决定要去广岛看看。
相田读着不熟悉的悼词,好像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后颈。我告诉了他广岛医院的事,他说等自己的事处理好了之后明天就出发。我也想一起去,就安排好了日程。
我们坐新干线去了广岛。这时我从相田那里听到了很有意思的故事。据说在中国买下由宇并照顾她的那个男人,很有可能出身于“满洲棋院”[57]。“满洲棋院”由宫坂寀二于昭和十四年(1939年)设立。宫坂棋手从大正到昭和时期都很活跃,说起来,他原本有机会成为本因坊。
本因坊本来是家元[58]的称号,但是随着家元最后一代家元秀哉的隐退,这个称号就让给了日本棋院[59],如果没有这件事,宫坂可能会成为下一代本因坊。梦想破碎后,宫坂移居中国,设立了“满洲棋院”。他好像很有经营天赋,棋院发展得还不错,但随着战局恶化,在那儿的梦想也破灭了,最后他只能历经艰辛返回日本。那时“满洲棋院”里在宫坂的门下,好像是有一名叫马的棋手。我拿到了马的照片并且给相田看了复印件。不过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无法确定,但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满洲棋院”的马。由宇看着马的下法学会了下棋,不管她本人是否承认,她其实算是马的弟子,这样说来,宫坂的夙愿通过“满洲棋院”的马传了下来,再由徒孙由宇实现了。
相田来广岛这边,也是受八方社所托,因此他第一天要去附近的围棋会所和民间围棋组织走一圈。
于是我先去医院探望由宇,从主治医师那边了解她的病情。
大概是用再生医疗技术修复了身上的细胞,躺在病床上的由宇,在肩膀和腰部的位置长出并伸展着柔弱苍白的四肢。据医生的说法,由宇是史无前例的临床病例,因此无法解释具体细节。一直将触觉与虚构的棋盘接触,她的感觉已经到了极限。就算暂时离开了围棋,但像她这种常年只想着围棋的人即使不产生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出现失语症、人格分裂、严重的幻肢痛以及其他各种症状。
于是医生用催眠封印了她对围棋的执着,又用再生医疗技术给她接上了新的四肢,但是由于四肢之前的切断痕迹太过久远,而且草率的手术过程让她非常痛苦,四肢的神经系统也没有好好接上。最后只能选择再次切断四肢。最重要的是由宇会答应吗?
医生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喃喃着:“老师,老师在哪里?”问了以后才知道老师好像是指曾照顾过她的相田九段棋手。不知为何她越过催眠的阻断想起了相田,但事已至此,必须首先考虑她的想法,医生希望我尽快提供相田九段的联系方式。
于是我给相田打了电话,叫来了还在八方社围棋会所的相田,这时由宇的脸上始终充满不安与害怕,即使相田来了也没有改变。
相田不可思议地俯视着由宇:“长高了很多啊。”他的感言显得很木讷,医生和由宇都笑了,除了笑也不能做什么了,一时间病房里笑声不绝。但这时由宇仿佛要摆脱束缚般,喃喃地叫着“老师,老师”。不知道她身体里怎么还会残留着这样的力气,她自己坐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相田,相田也坐在床边回应了她的拥抱。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我觉得这不是父女之间,也不是男女之间的拥抱,而是仿佛灵魂力学般势必会发生的交融。但谁又能知道这两个人的想法呢。
由宇告诉医生,她愿意再次接受四肢的截肢手术。医生认为,在四肢还没完全与身体接合前做手术最好,所以手术时间定在大后天。相田说他还会过来,但由宇却让他别再来了。
医生说由宇病情日趋恶化,因此最好能有人来给她一些精神支持,其实就是希望相田能再过来。但由宇却说没关系,她已经得到回报了。
相田又去了围棋会所,而我试着采访由宇。我想询问据说存在于她大脑里的天空世界。我想起了相田的话。
“——最近我在想。棋手的本质其实很孤独。——不可能与人共享。——她所攀登的天空世界,肯定非常壮阔。不,我曾以为自己也看到了,和她共享了。——但那可能终究只是我的幻想。”
“天空的尽头非常冷,还很寂寞。”由宇慢慢地斟酌着词汇回答了我的问题,“过着正常生活的人会说那些都是我的幻想吧?那都是我的妄想,我这种人,就像在海拔零米的柏油公路上被登山服包裹的小丑。我也不是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是……”
我注意到由宇的表情变得明朗。我很久没见到由宇脸上有这样有把握的表情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不一定过得很不幸。心情不明的由宇继续道:“尽管如此。两名棋手会在冰壁上相遇。”
和相田在广岛的小酒馆吃晚饭时,我告诉了他这些事。相田马上问我:“是真的吗?她真的这样说了吗?”相田无声地哭泣着。他随即用手帕擦掉眼泪,但是怎么擦眼泪都会立刻再次流出来。
我们决定在这边多逗留几天等待由宇恢复。虽然她本人郑重表示让我们不要再过去,但相田立刻下定决心。他摇着头,仿佛想说这肯定不是她的真心话。我点头赞同,给相田又倒了一杯酒。
手术后,在床上睁开眼的由宇如同之前一样,连接在肩膀和腰上的四肢被切断了。
由宇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上方,眼里仍然有着理智的光芒。她和相田一言不发地看了对方几分钟。
相田没有触碰由宇,由宇好像也不想让他这样做。医生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说接下来还有事,然后离开了病房。
“十六,四,星位。”由宇在看不见的棋盘上下了一子。
“三,十六,小目。”相田应道。直到晚上由宇要上药了,这场对局才暂停。
注释:
[1]指双方对局记录。——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文章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注。)
[2]围棋棋手最高等级称号。
[3]让子棋是指对局双方棋艺水平有差距时采用的一种对局形式。让五子棋是指黑方先在棋盘指定位置放置五枚棋子,然后白方再下子。
[4]也称初盘,一局棋开始的布局阶段。
[5]又称“定石”。指用最稳妥的顺序,而且能禁得住以后的检验,从而被固定下来的定型。
[6]日本围棋高手荣誉称号。原指日本围棋界一代唯一的九段选手。现指“名人战”比赛冠军获得者。
[7]日本围棋高手荣誉称号。原为日本围棋四大棋家之一。现指“本因坊战”比赛冠军获得者。
[8]某些比赛冠军的特定称呼。日本常说七大头衔:棋圣、本因坊、名人、十段、碁圣、王座、天元。
[9]指拥有围棋职业一段称号。
[10]十段不是围棋中固有的一个等级,是指十段头衔战冠军称号。
[11]日本重要新闻棋赛。由日本《每日新闻》社举办。创始于1939年。
[12]日本著名棋手本因坊秀策常用的一种下法。
[13]双方在序盘之后进行全局性战斗的阶段,决定一局棋胜负的重要时期。
[14]棋手最高荣誉称号,现指当代日本重要新闻棋赛棋圣战冠军获得者。
[15]对在围棋事业上做出成绩和贡献者的荣誉称号。
[16]日本围棋术语,指黑白双方都满意当前局势,势均力敌。
[17]也称“星”,棋盘上用黑点标出的九个交叉点。即“4,四”“10,四”“16,四”“4,十”“10,十”“16,十”“4,十六”“10,十六”“16,十六”。
[18]也称本将棋,一种流行于日本的棋盘游戏。
[19]将棋棋手,拥有名人与王将的称号。
[20]将棋的棋子名称。
[21]段位高的棋手与段位低的棋手之间进行的含有教学性质的对弈。
[22]形势不容乐观的一方下出的足以扭转局面的关键之着。
[23]又称“三四”。在棋盘空角上的3,四位置下子。
[24]也称“四五”。在棋盘空角上的4,五位置下子。
[25]布局着法。在棋盘空角上的3,三位置下子。
[26]采用扳的着法,又将可能被对方切断的棋子连接起来。
[27]“尖”指在原有棋子相距一路的对角交叉点上下子。“尖顶”指下在尖的位置上,兼起顶撞对方棋子的作用。
[28]在原有棋子呈“日”字形的对角交叉点处下子。
[29]也称“飞象”。在原有棋子的“田”字形(中间无其他棋子)斜对角交叉点上下一着。
[30]指一局棋中盘战结束以后,终盘阶段双方继续占领地域,并使地域的所属更加明朗化的一系列着法。
[31]Reinhold Messner,著名意大利登山家。
[32]“劫”指黑白双方可以轮流提取对方棋子的情况。围棋规则规定,打劫时,被提取的一方不能直接提回,必须在其他地方找劫材使对方应一手之后方可提回。
[33]围棋术语,也叫“禁入点”。围棋比赛规则之一,即:不准在“禁着点”落子。
[34]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
[35]围棋术语,全称中国流布局,指围棋布局的一种方法。
[36]日本棋手,方圆社“四天王”之一,殁后方圆社追赠七段。
[37]日本棋手,创造了“秀策流布局”,被称为日本棋圣。
[38]日本围棋组织。1879年创立,1924年解散。
[39]十八世本因坊,方圆社创始人之一。
[40]日本棋手,方圆社“四天王”之一。
[41]也称“十局棋”,是围棋比赛的一种形式。两名棋手对弈十局,先胜六局者为胜方。
[42]围棋对局尚未结束而对局者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已经用完时,用以限制对局者使用时间的措施。一般由裁判员采用秒表执行。
[43]围棋术语,研究单方死或活的关于眼的问题被称为死活。解决死活问题是一局棋成败的关键。
[44]围棋术语,是指效力不一定是全盘最大,但攸关生死或使攻防形势急转直下不得不落子的地方。
[45]围棋术语,双方棋子互相包围,在都不能做成活棋的情况下,使对方气数不断缩短的过程。
[46]围棋术语,紧挨着对方棋子连续下子的着法。
[47]围棋术语,采用扳的着法,同时切断对方棋子。
[48]围棋术语,与双方劫争成败有直接关系的基本条件。
[49]又称为“语言相对论”,是关于语言、文化和思维三者关系的重要理论,即在不同文化下,不同语言所具有的结构、意义和使用等方面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使用者的思维方式。
[50]日本江户时代净琉璃和歌舞伎剧作家,被誉为“日本的莎士比亚”,与同时代的井原西鹤、松尾芭蕉并成为“元禄三文豪”。
[51]本是指日本说唱艺术发展起来的木偶戏,净琉璃原指一种说唱曲的名称。
[52]为净琉璃戏剧《国姓爷合战》中的一段。
[53]围棋术语,也称“挂”。布局着法。在对方已有一字占角的情况下,在其附近下一子,防止对方缔角。
[54]围棋术语,当对方挂己方小目或星位时,在其四线位置下子,进行夹击。
[55]表示音间断的唱奏记号。这些音要唱得干净、短促、有弹跳力。
[56]指意外吸入酸性物质及其他刺激性液体和挥发性碳氢化合物引起的化学性肺炎。
[57]伪满洲国(日本帝国侵占中国东北后建立的傀儡政权)围棋组织。1914年在长春成立,1945年日本投降后解散。
[58]指本因坊棋院的掌门人。日本四家元指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四大棋院的掌门人。
[59]日本最主要和规模最大的围棋组织。1924年成立,总部设在东京,在世界多国设有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