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公作《大诰》的年代
周公摄政称王既属历史事实,周公制作《大诰》也就具备了相应的政治条件。但这还不能保证《大诰》必为周公所作,除非《大诰》本身给我们提供了这种内证。认真推敲《大诰》文意,应该说是不难找出这样的内证的。
其一,《大诰》云:“义尔邦君越尔多士、尹氏、御事,绥予曰: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这里的“宁考”被吴大澂揭出乃是“文考”之误,已成不刊之论。此“宁考”即是指篇中的“宁(文)王”。郑玄、伪孔虽不知此“宁”字为“文”之误,亦认为“宁王”就是“文王”。武王既崩,以文王为亡父的王除了是周公不会再是别人。可是陈梦家、屈万里既承认篇中“敉宁(文)武图功”的“文武”二字系指文王和武王,却又把这里的“文考”说成指的是武王[43],实在有违训诂的原则。就是根据金文的“文考”作为亡父的通称,最早也不应早于昭王时代[44],不能以彼例此。退一步讲,即使“文考”在周初可以作为亡父的通称,又何以证明此处的“文考”不是指文王而是指武王呢?《大诰》篇中称“宁(文)王”凡六见,“宁(文)武”并称凡一见,表明训诰者对文王有着明显的感情倾向,“文考”自应是指亡父文王,训诰者当然就是周公。但在《洛诰》及《顾命》篇成王的口中,则必文武并称,绝无例外,可见《大诰》中“王若曰”之“王”是周公而不是成王。
其二,《大诰》云:“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文)王若勤哉!天閟毖我成功所,予不敢极卒宁(文)王图事。”文中“旧人”,伪孔传云:“久老之人,知文王故事者,能远省识古事。”这些“旧人”是历仕文、武二朝的老臣,故深知文王勤于政事的情况。这一点,训诰者亦当有切身体验,才会以此来说服“旧人”,克服“以尔东征”的阻力。若制诰者是年少的成王,或者说他已经成年,也不可能刚刚即位就谙练前朝旧事,至少不会用自己体会不深的事例作为说服这些老臣的依据。成王在文王时代还不可能参与政事,也说不上“不敢不极卒宁(文)王图事”的问题。具备这种条件的人只有周公,制作《大诰》的人也只能是周公,而与成王无涉。
其三,《大诰》云:“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宁王大命?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孙诒让《尚书骈枝》云:“作室云考,菑云父,考即父也。上章及此先云考翼,后云兄考,亦并指父兄言。”[45]今按,此以父兄为喻,强调不可废其基业,可视为“敉宁(文)武图功”的注脚。指父兄言者,以成王无兄,不得作如此不贴切的譬喻。周公有父兄,父兄亦有子,故这种譬喻出自周公之口的可能性最大。
有此三证,《史记·周本纪》和《书序》说周公作《大诰》当可信据。诰词说“庶邦越尔御事”不愿东征,要求“王害不违卜”,说明他们已把周公作为王来看待,尽管周公仅是摄王。
这里还有一点需要讨论,就是《大诰》中“洪惟我幼冲人”,“予惟小子”,“肆予冲人”等语的解释问题。王引之《经传释词》谓“洪惟”为发语词,无义;“予惟”之“惟”为语助词,亦无义,这是非常正确的。问题在于“予冲人”、“予小子”是否一定就是幼年即位之帝王的自称,还值得研究。从《尚书》提供的材料看,事实并不尽然。《盘庚》篇中亦有“肆予冲人”一语,系盘庚自谓,他应该不会是一位年龄尚幼的商王。《汤誓》中商汤自称“台小子”。《大诰》篇中的“庶邦君越庶士、御事”多为文王以来的“旧人”(老臣)也自称“予小子”。《君奭》篇中的周公同样自称“予小子旦”。在《逸周书》的《世俘》、《商誓》篇中,武王亦自谓“予冲子”、“予小子发”。说明这些用语并不具有实际的年龄界限,不过是当时统治者的自谦之词罢了,犹如后世专制皇帝自称寡人(寡德之人)一样。上古社会,由于知识传播的途径有限,人们经验的积累主要是通过自身的阅历来实现的,于是年龄也就成了知识与才干的象征,人们以“年幼无知”为自谦之词,正是上古社会这一特点的反映。如果以为有人自称“予冲人”、“予小子”就表明他们实际年龄尚幼,不免过于刻板了。总之,《大诰》有此称呼,说是“成王自称”[46]有嫌绝对,说是“周公我成王”[47]亦嫌迂回,综合前述有关材料来看,应以周公自谓为妥。如果把这种称呼视为成王的专利,据此否定《大诰》“王若曰”之王是周公的说法,理由亦欠充分。
下面谈谈周公作《大诰》的年代问题。
武王卒后,成王嗣位,以其年幼,无力应付东方的动荡局面,于是由周公摄位执政,七年后天下初定,周公致政成王。关于周公摄政历时七年,向无异说,由于对新近发现的《何尊》铭文解释的不同,遂生周公摄政只有五年之说。[48]此一问题暂不讨论,这里只先说说周公摄政元年始于何时以及周公纪年与成王纪年的关系问题,在此基础上再来考察《大诰》的制作年代。
关于周公摄政元年始于何时,《史记》的《周本纪》、《鲁世家》认为武王死后的次年即为周公摄政元年。《汉书·律历志》引《世经》及王肃《金縢》注[49]均同此说。郑玄的看法则截然不同。他说:“文王十五生武王,九十七而终,终时武王八十三矣,于文王受命为七年。后六年伐纣,后二年有疾;疾瘳后二年崩,崩时年九十三矣。”“文王崩后,明年生成王,则武王崩时,成王年十岁。服丧三年毕,成王年十二。明年将践祚,周公欲代之摄政,群叔流言,周公辟之居东都,时成王年十三也。居东二年,成王收捕周公之属党,时成王年十四也。明年秋大熟,遭雷风之变。时周公居东三年,成王年十五,迎周公反,而居摄之元年也。”[50]我们认为,郑玄此说甚不足取。一是他相信《礼记·文王世子》所记文王、武王的年岁,说武王八十四岁生成王,于事理不容,且武王“服内生子”亦属犯禁。二是武王死,成王或需服丧三年,周公却无此必要,不妨碍他摄位执政以治天下。三是以居东二年为周公避居东都待罪,完全出于臆想,并无根据。[51]四是武王死后,周初形势急剧恶化,如《大诰》所云“天降割(害)于我家,不少延(迟延)”,何至于五年后周公才摄政救乱克殷?因此,以武王死后第二年为周公摄政元年应该比郑说更可信。
关于周公摄政七年与成王纪年的关系,亦有两说。《史记》认为周公摄政七年应包括在成王的纪年之内,即成王元年就是周公摄政元年。《世经》则认为周公摄政七年返政,次年为成王元年。我们的意见是,单从形式上看,成王嗣立,王位未弃,纪年似可贯其始终。但从实质上讲,成王嗣位前七年并未亲政,是为周公摄政时期,不必以王年相称,如《洛诰》即云“惟周公……七年”而不说“惟王七年”可证。西周后期国人暴动,厉王被逐,王虽在世,而年号却被共和纪年所替代,也多少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待周公返政成王,成王作为名副其实的天子,自有设置纪年以发号施令的必要。据《洛诰》周公摄政第七年,洛邑营成,成为控制东方稳定大局的前沿重镇。周公以此为厚礼献给成王的登基大典,宣布改元,“今王即命曰,记功,宗以功,作元祀”。“元祀”,王国维解作元年,深得其旨。但这不是说周公摄政第七年即称成王“元祀”,而应当以次年为成王元祀。[52]这样看来,以周公摄政的七年为一个独立的纪年单位,并置成王纪年于其后,当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在周公摄政七年中,兴师东征,平定三监之叛是周公稳定政局的重大举措。《大诰》是周公东征的战前动员令,不会作于周公摄政“二年克殷”之时是可以肯定的。清江声《尚书集注音疏》认为,“此篇是居摄二年时事,于武王崩后五年矣”。此说实袭郑玄的意见,虽略有调整,亦不足凭信。元吴澄《书纂言》说:“武王克商诛纣,其子武庚曷尝一日忘周哉!顾周未有隙可乘,又在己无土地人民之资耳。会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管叔不平,此可乘之隙也。武庚说管叔,声周公之罪,举兵西向,其心岂为管叔计,直欲伺管、蔡二叔去商,则己得收遗民,据故都以复商也。管蔡庸愚,武庚狡黠,管叔身行叛事而实为武庚所陷,武庚身造叛谋而先籍管叔以发,祸机可畏,折之于方萌则易,遏之于已炽则难,所以不得不速出师也。此诰盖作于武王崩之年,他书载武王崩在十二月,若果尔东征,亦当不出是月也。”吴氏对当时局势的分析切中事理,以周公东征当急速出师亦有见地,只是以出师之日早至武王崩逝之月却显推之过急。据《逸周书·作雒》云:“武王克殷,……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歧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畔)。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征)殷,殷大震溃。降辟三叔,王子禄父北奔,……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俘殷献民,迁于九毕。”从这段记载来看,武王崩逝之后,周王室内部相当混乱,以致武王只能暂时殡葬岐周,六个月后才归葬于毕。《尚书大传》说“周公摄政,一年救乱”,大体上符合事实。这个救乱的过程,大概包括周公践祚称王,“内弭父兄,外抚诸侯”,进行东征的战前动员与准备。《大诰》对邦君及御事们进行艰苦的说服工作,目的就是“诞以尔东征”。《大诰》制作年代不会外出此年。王肃以为武王卒后“其明年称元年,周公摄政,遭流言,作《大诰》而东征,二年,克殷,杀管蔡,三年而归”[53],看来是比较近情的。《诗·豳风·东山》言东征战士归来,“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此与《史记·周本纪》载“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相合,应是指周公东征占去了三个年头。而《鲁世家》说周公“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则是指周公东征整整用了两年时间。从《东山》诗来看,东征战士归来之时,“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又见“熠耀宵行”(萤火虫),“仓庚(黄鹂)于飞”,皆为夏秋之交的自然景象,说明周公东征于其摄政三年秋天告一段落。东征前周公作《大诰》说“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亦以农夫秋收之事为喻,大概周公于摄政元年夏葬武王于毕之后,即着手兴调甲兵,准备东征。《大诰》之作当为是年秋也。此与周公东征整整用去两年时间正相符合。是年秋,周公面对国家危难的政治局势,挺身而出,知难而进,毅然发动东征之役,坚决讨伐三监之叛,为巩固周邦这个新造的国家做出了极大的努力。《大诰》作为周公东征前发布的政治宣言书,可谓真实地反映了周公这一光辉业绩。
[1] (清)吴大澂:《字说·文字说》,清刊本;又,(清)孙诒让《尚书骈枝·大诰》亦云:“宁王、宁武,即文王、宁武之伪,古钟鼎款识,文皆作,与宁绝相似,故此经文王、文武皆作宁,后文宁考、宁人亦并文考、文人之误。”
[2] 傅斯年:《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后乃东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一分,1930年。
[3] 顾颉刚:《周公执政称王》,《文史》第23辑,1984年。
[4] 《尚书·大诰》疏引,《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
[5] 《礼记·明堂位》疏引,《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
[6] (宋)林之奇:《尚书全解·大诰》,《四库全书》本。
[7] (清)焦循:《尚书补疏·王若曰》,《清经解》本,上海书店1988年版。
[8] (宋)蔡沈:《书经集传·大诰》,《四库全书》本。
[9] (清)王鸣盛:《尚书后案·大诰》,清乾隆庚子年刻本。
[10] (清)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大诰》,《清经解》本,上海书店1988年版。
[11] (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大诰》,中华书局1986年版。
[12] (清)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大诰》,清光绪二十三年刊本。
[13] [日]贝塚茂树:《关于尚书大诰篇的作者》,《贝塚茂树著作集》第5卷,日本中央公论社1976年版。
[14] (明)王樵:《尚书日记·大诰》,《四库全书》本。
[15] (清)王夫之:《尚书稗疏·大诰》,《四库全书》本。
[16] 屈万里:《西周史事概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二本第四分,1971年。
[17] 《诗·大雅·灵台》疏引,《十三经注疏》本。
[18] 顾颉刚:《武王的死及其年岁和纪元》,《文史》第18辑,1983年。
[19]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一)》,《考古学报》第9册,1955年。
[20] (清)崔述:《丰镐考信录》卷四,《崔东壁遗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1页。
[21]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
[22] 《古本竹书纪年》,《路史·发挥》四引。
[23]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一)》,《考古学报》第9册,1955年。
[24] 屈万里:《西周史事概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二本第四分,1971年。
[25]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简称《集成》),中华书局1984—1994年版。本书所引金文或其他古文字材料,为方便印刷和阅读,释文尽量用通行字。
[26] 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八),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31页。
[27] 顾颉刚:《武王的死及其年岁和纪元》,《文史》第18辑,1983年。
[28] 《吕氏春秋·重言》,《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版。
[29] 《史记·周本纪》。
[30]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一)》,《考古学报》第9册,1955年。
[31] 《后汉书·王充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
[32] 《论衡·书虚篇》,《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版。
[33] 王安石作《三经新义》之《尚书新义》,今已佚。此见于林之奇《尚书全解》卷三十一所引。
[34] (元)董鼎:《书蔡传辑录纂注》卷五引,《四库全书》本。
[35]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一)》,《考古学报》第9册,1955年。
[36] 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64页。
[37] 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武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38] 《史记·周本纪》。
[39] (元)金履祥:《通鉴前编》卷七,《四库全书》本。
[40] 顾颉刚:《周公执政称王》,《文史》第23辑,1984年。
[41] (清)钱塘:《溉亭述古录·周公摄政称王考》,《清经解》本,上海书店1988年版。
[42] 王国维:《古诸侯称王说》,《观堂集林》附《别集》卷一,中华书局1994年版。
[43] 陈梦家:《尚书通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5页;屈万里:《尚书今注今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92页。
[44] 徐复观:《有关周公践祚问题的申复》,《东方杂志》复刊第七卷第十期,1974年。
[45] (清)孙诒让:《大戴礼记斠补》附《尚书骈枝·大诰》,齐鲁书社1988年版。
[46] 屈万里:《尚书今注今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92页。
[47] (清)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大诰》,《清经解》本。
[48] 杨宽:《释何尊铭文兼论周开国年代》,《文物》1983年第6期。
[49] 《尚书·洛诰》疏引。
[50] 《诗·豳谱》及《礼记·文王世子》疏引。
[51] 赵光贤:《说〈尚书·金縢〉篇》,《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1辑。
[52] 赵光贤:《关于周初年代的几个问题》,《人文杂志》1988年第1期。
[53] 《尚书·洛诰》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