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自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励精图治

斥逐内阁元辅高拱,令其回籍闲住,这是朱翊钧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此事虽然是冯保与张居正一手策划的,但是,如果没有皇后、皇贵妃与他本人的同意,决不可能采取如此断然措施。几年以后,神宗对高拱怨恨之心依然未消。当万历六年(1578年)九月高拱死时,高拱夫人张氏上疏陈乞恤典,神宗看了奏疏后愤愤地说:“高拱不忠,欺侮朕躬,他妻还来乞恩,不该准他!”还是张居正说情,一再提及“拱向待先帝潜邸有旧劳,宜与恤典”之后,才同意高拱复原职、与祭葬的政治待遇。

作为一个皇帝,尽管年幼,还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况且神宗与乃父颇异,有点类似其祖父,是一个有头脑有才能的人。他的视朝,有些是纯粹的礼仪举动,但也不尽然,在视朝时也常常就朝政大事有所指示。如果以为内有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司礼监太监冯保扶掖,外有张居正统揽大权,神宗仅仅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显然失之偏颇了。

神宗是一个颇有政治见解的皇帝。父皇临终前再三叮嘱,要他依毗内阁辅臣及司礼监太监,因而他对张居正、冯保倍极尊重,视为左右手,日常政务大多由他们二人处理。他对于张居正的革新主张持积极支持的态度,在很多问题上所见略同。他力图振兴朝政,一改先朝的委靡不振状况。从以下一些零星事例,人们大略可以看到他在处理朝政时所显示出来的励精图治愿望。

其一,他主张简才图治。即位伊始,吏部送上来一个考察条规,谈的是官吏考察事宜,涉及吏治整顿,着重议论裁汰冗官问题。指出,各衙门事有繁简,人有绳驳,难以一律,有则汰黜数人亦不为多,无则不黜一人亦不为少。这是神宗即位后要面对的一大难题,他的批覆是这样的:“卿等务要尽心甄别,毋纵匪人,毋枉善类,以称朕简才图治之意”。

他所说“毋纵匪人”,不是浮泛套话。隆庆六年(1572年)十月二十三日,视朝时,以湖广随州知州周行贪墨太甚,革职为民,交巡按御史审讯,并就此事发诏书给吏部,以严厉的口气指出:“近来查勘官员久不奏报,贪吏无所惩戒,亏枉久不获伸,抚按官所干何事?便令上章完报,不得推诿故纵!”

其二,他是一个颇有主见的人,对臣下妄言极反感。隆庆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他看了广西道御史胡涍(字原荆,号莲渠,常州无锡人)的奏疏。胡涍有点迂腐,借“妖星见懿庆宫”为事由,认定这次星变应在宫妾无疑,便信口议论嘉靖、隆庆两朝宫妾闭塞后廷,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苦万状。由此,他提出要消弭星变,当务之急是释放宫女,建议神宗遍察掖廷中未曾蒙先帝宠信的宫女,无论老少,一概放遣出宫。为了增强说服力,此公还不伦不类地引经据典,说什么“唐高不君,则天为虐,几危社稷。此固不足为皇上言,然往古覆辙,亦当为鉴”云云。

原来十月初三夜有星象之变,到十九日夜晚,原先如弹丸般的星变成了大如灯盏,赤黄色光芒四射。对于崇敬天变的神宗及其臣子们,这是非同小可的事。神宗儆惧得连夜在室外祈祷。第二天,张居正对皇上说:“君臣一体,请行内外诸司痛加修省,仍请奏两宫圣母,宫闱之内同加修省”。神宗表示赞同,便给礼部写去一道谕旨,要他们查一下旧例。礼部查了旧例后立即奏报,请如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火星迭行之例,百官青衣角带办事五日。神宗当即批示:“你每为臣的都要体朕敬畏天戒之意,著实尽心修举职业,共图消弭,毋徒为修省虚文”。

神宗要臣下体会他“敬畏天戒之意”,“毋徒为修省虚文”。偏偏来了个胡涍,把天变归咎于后廷,要皇上释放宫女,无疑把偌大的天戒的起因搞到皇帝身上,显然是大胆妄言。这个胡涍,在神宗即位六日后,曾上疏对冯保代孟冲掌司礼监,召用南京守备太监张宏,有所微词,奏请皇上严驭近习,毋惑谄谀,亏损圣德。引起神宗与冯保的不满。此时他又上疏要遣放宫人,神宗忍无可忍。第二天,文华殿讲读刚完,神宗便拿出胡涍的奏本,指着其中“唐高不君,则天为虐”二句,叫张居正看,接着责问:“所指为谁?”

张居正淡淡地解释道:“涍疏本为放宫女尔,乃漫及此言!虽狂谬,心似无他。”

神宗怒气未消,便降旨诘责胡涍。胡涍接旨后,诚惶诚恐地上疏引罪,终于落个革职为民的处分。

两天后,兵科都给事中李己(字子复,号月滨,河南磁州人)上疏为胡涍求情,说:“人君善政不一,莫大于赏谏臣;疵政不一,莫大于黜谏臣”“胡涍官居御史,补过拾遗,绳愆纠谬,乃职分所宜。今一语有违,即行谴斥,恐自今以后,阿言顺旨者多,犯颜触忌者少”,希望皇上或加薄惩,或令复职。李己的话不无道理,但神宗决不收回成命。

到了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十二日,户科左给事中冯时雨(字化之,号昆峰,苏州长洲人)上疏重提此事。他条陈六事,其第五事是“释幽怨”,与胡涍一样,主张将掖廷宫女逐一查阅,凡未经先帝幸御者,全部放出。其第六事是“宥罪言”,为胡浮求情,量行起用。神宗此时心境早已平静,对他所陈前四事——“笃孝恩”、“广延纳”、“重题覆”、“革传奉”表示赞许,对后二事(释放宫女、起用胡涍)不予考虑。他在奏疏上批示:“本朝事体,与前代不同。今在宫妇女,不过千数,侍奉两宫,执事六局,尚不够用。又多衰老,出无所归。胡涍狂悖诬上,朕念系言官,姑从轻处,如何与他饰词求用!这两件不准行。”

关于宫女,他有自己的看法,用以侍奉两宫皇太后,并执事宫中六局,还不够用,怎么谈得上遣散!因此,不容他人说三道四。对于宫女失职,则处罚极严。万历元年十一月某天,张居正在文华殿与皇上谈及宫女张秋菊逸火事件。

神宗说:“此人系先帝潜邸旧人,素放肆。圣母止欲笞五十,朕曰:‘此人罪大不可宥。杖之三十,发安乐堂煎药矣’。”

张居正附和道:“圣母慈仁,不忍伤物。皇上君主天下,若舍有罪而不惩,何以统驭万民!”

神宗说:“然。法固有可宽者,亦有不当宽者。”

张居正说:“诚如圣谕。昔诸葛亮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正此之谓。”

神宗与张居正是颇有共同语言的——“法固有可宽者,亦有不当宽者”,日后他支持张居正按“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原则实施新政,是有思想基础的。

其三,小皇帝对于那些把上朝当作儿戏,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的大臣,不能容忍。隆庆六年(1572年)十二月初六日,他按例视朝,命人检查了一下,竟有抚宁侯朱冈等一百七十三名文武官员不来上朝。他便传旨:“各罚禄俸三月!”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十九日,他视朝时,纠仪御史面奏:查点文武官员失朝者,新宁伯谭国佐等一百一十九员。他还是下令,各罚禄俸三月。万历二年(1574年)二月二十三日,他视朝时又命御史纠查文武官失朝者,一查,数目惊人,竟有抚宁侯朱冈等二百七十四人不来上朝。于是传旨:各夺俸一月。既然皇上如此顶真,以后失朝者便明显减少。这就是他所谓“法有不当宽者”的显例。

其四,对于抓住别人小节,随意弹劾的言官,他决不宽恕。万历元年(1573年)二月春分,他派遣成国公朱希忠代祭大明于朝日坛,兵部尚书谭纶(字子理,号二华,湖广宜黄人)陪祭。谭纶近日身体小恙,陪祭时咳嗽之声连连不已。此事被言官景嵩(福建道御史)、雒遵(吏科都给事中)、韩必显(山西道御史)抓住,小题大作,弹劾谭纶“大不敬”,说什么“岂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能寄万乘于有事”,言下之意,谭纶如此表现,不配当兵部尚书。

神宗接到这个弹劾奏疏,颇不以为然,便不无讽喻地批复:“咳嗽小疾易愈,本兵(兵部尚书)难于得人。这所奏,着吏部看了,就问景嵩等要用何人,会同吏科推举来看。”吏部没有领会这道上谕所包含的讥刺意味,认真地向皇上题复谭纶失仪事,指出:“抡选本兵委难得人,进退大臣当处以礼,若以一嗽之故,敕令致仕,非唯不近人情,亦且有失国礼。”这正中神宗下怀,立即批示:“咳嗽小失,何至去一大臣!这厮每一经论劾,即百计搜求,阴唆党排,不胜不止。若用舍予夺不由朝廷,朕将何以治天下!”于是降旨:雒遵、景嵩、韩必显各降三级,调外任。对于谭纶,只是稍加警告而已:以陪祀失仪,罚俸一月,著照旧供职。这种处事方式,比那些言官要高明多了。

不过,小皇帝毕竟初视朝政,一切都感到陌生,因而对于辅臣张居正是事事仰赖的,对他尊崇备至,开口即称“元辅张先生”,总是以“先生”相待。张居正也尽心尽责地辅导小皇帝处理朝政,大至朝廷用人之事,小至宫中节俭之事,无不一一关照。神宗总是一一听从、采纳。

隆庆六年(1572年)十二月,接近年关了。张居正在讲读后向皇上启奏,以先帝服制未过,春节期间,请宫中勿设宴,并免去元宵灯火。

神宗以为然,说:“烟火灯架,昨已谕免办。”又说:“宫中侍圣母膳甚简,每斋素食。或遇佳节小坐,但增甜食果品一桌,亦不用乐。”

张居正说:“如此,不但见陛下追思先帝之孝,且节财俭用,自是人主美德,愿陛下常持此心。”

神宗表示嘉纳,便传谕光禄寺:“节间宫中酒饭桌俱免办。”据称,仅此一举,节约银子七百余两。

到了万历二年(1574年)又近年关时,神宗又问张居正:“元夕(按:即正月十五元宵夜)鳌山烟火祖制乎?”这意思是,前年、去年元宵烟火都已停办,今年总可以不停了吧!何况又是祖宗之制,年年如此的。

张居正当然知道此意,便答道:“非也。始成化间,以奉母后,然当时谏者不独言官,即如翰林亦有三四人上疏。嘉靖中,尝间举,亦以奉神,非为游观。隆庆以来,乃岁供元夕之娱,糜费无益,是在新政所当节省。”

神宗还是个孩子,当然想搞一下元宵灯火,尽兴玩玩,听了张居正的话,只得更改初衷,接口道:“然。夫鳌山者聚灯为棚耳,第悬灯殿上,亦自足观,安用此!”

在一旁伺候的太监冯保,深知皇上心意,为了不致太扫兴,便插话道:“他日治平久,或可间一举,以彰盛事。”

毕竟是从小形影不离的“大伴”,道出了皇上的心思,神宗一听高兴地说:“朕观一度,即与千百观同。”

张居正却不让步,严肃地说:“明岁虽禫(丧服之祭)终,继此,皇上大婚,潞王出阁……大事尚多。每事率费数十万金。天下民力殚诎,有司计无所出。及今无事,时加意撙节,稍蓄以待用。”那意思还是要皇上注意节俭。

神宗知趣地说:“朕极知民穷,如先生言。”

张居正紧追不放:“即如圣节元旦,明例赏赐各十余万,无名之费太多,其他纵不得已,亦当量省。”

神宗对张先生的意见表示全部接受,决定明年元夕停止烟火鳌山活动。张居正巧妙地把节省宫廷开支的思想化作了神宗的行动。神宗即位伊始,宫廷内部就出现了一番新气象。

为了使神宗知人善任,万历二年(1574年)十二月,张居正与吏部尚书张瀚(字子文,号元洲,杭州仁和人)、兵部尚书谭纶,特制御屏(职官书屏)一座,绘全国疆域,登录知府以上官员姓名籍贯,以供皇上省览。张居正为此上疏作了说明,强调了以下几点:

“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论官材,必考其素。顾人主尊居九重,坐运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贯址,尚不能知,又安能一一别其能否而黜陟之乎”;

“考之前史,唐太宗以天下刺史姓名,书于御座屏风,坐卧观览”;“我成祖文皇帝尝书中外官姓名于武英殿南廊”;

“仰惟皇上天挺睿明,励精图治。今春朝觐考察,亲奖廉能。顷者,吏部奏除,躬临铨选。其加意于吏治人才如此。顾今天下疆里尚未悉知,诸司职务尚未尽熟,虽欲审别,其道无由”。

在接到张居正的奏疏后,神宗表示嘉悦,当即同意将屏风收进,设于文华殿后殿。次日,讲读毕,神宗将屏风细看了一遍,张居正在一旁解释道:天下幅员广阔,皇上一举目便可坐照山川地理形胜,以及文武职官,希望皇上于用人名实时加留意。神宗说:“先生费心,朕知道了。”这道“职官书屏”,对初理朝政的神宗,起到了很好的启蒙作用。

神宗深知元辅张先生的用心良苦,为了表示他的积极态度,特命太监在宫中赶制牙牌一块,亲笔手书十二事,要工匠锓刻在牙牌上。这十二事是:谨天成、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用以自警。万历三年(1575年)四月初四日在文华殿讲读毕,他拿出牙牌给张居正、吕调阳过目。张居正颇为称赞,说这些话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全包括在里面了,可以终身奉行。今后皇上所行与所写如有不合的地方,左右臣下得执牌以谏。神宗欣然同意。

皇帝与元辅之间政见如此一致,关系如此融洽,为历朝所罕见。以下几件事,更进一步显示他们之间君臣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万历二年(1574年)五月八日,神宗在文华殿讲读毕,听说元辅张先生偶患腹痛,便亲手调制辣面一碗,并赐镶金象牙筷二双,要次辅吕调阳陪张先生一起吃。其意图是要以辣热攻治腹痛,从中可以看到君臣之间充满人情味的一面。

过了些时日,神宗在宫中传皇太后旨意,询问近侍太监:“元辅张先生父母存乎?”左右回答:“先生父母俱存,年俱七十,甚康健。”

到了五月十九日视朝的日子,神宗给张居正写了手谕:“闻先生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健荣享,朕心嘉悦,特赐大红蟒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乃奉圣母恩赐。咸钦承,著家僮往赍之。外银钱二十两,是先生的。”命文书官刘东把手谕及赏物送至内阁,张居正叩头祗领后,感激涕零,立即写了谢恩疏给皇上,说:“恩出非常,感同罔极”;“士而知己,许身尚不为难;臣之受恩,捐躯岂足云报”。并且表示,立即派遣僮仆星夜兼程赶往江陵老家,归奉亲欢,传子孙为世宝。张居正对于皇太后和皇帝亲如家人般的关怀,充满了感激之情。

万历三年(1575年)七月十七日。神宗至文华殿讲读,得知张居正患病不能侍读,立即遣太监前往张府探问病情,并命太医院使徐伟随同前去诊视。又手封药一囊,命太监守候服毕复命。

七月十九日,张居正病愈入阁办事。消息传进宫内,有顷,太监丘得用传皇太后及皇帝旨意,对张居正慰劳再三,并赐银八宝二十两。

从中可以窥知,在神宗心目中,元辅张先生是须臾不可或缺的,许多朝廷大事都要与他商量。

万历三年(1575年)四月某天,神宗讲读刚完,张居正拿了陆炳之子陆铎的奏疏,请皇上裁定。陆炳,字文孚,浙江平湖人,母为世宗乳媪,炳从入宫,历任锦衣卫副千户。嘉靖十八年(1539年)随帝南巡至河南卫辉,半夜行宫起火,陆炳冒死救出皇上。从此深受宠幸,官至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权势倾天下。隆庆年间被弹劾,穆宗下法司穷治,抄了他的家,并追赃数十万两银子。过了五年,陆家资财罄竭,已无可追,陆铎便上疏乞求免予追赃。

神宗看了奏疏,问张居正:“此事先生以为何如?”

张居正回答:“陆炳功罪自不相掩……论炳之罪,未与反逆同科,而翊主保驾之功不能庇一孤子,世祖在天之灵必不安于心者矣。”

神宗说:“既如此,先生宜为一处。”

张居正说:“事关重大,臣等岂敢擅专。”

神宗说:“不然。国家之事,孰不赖先生辅理,何嫌之有!”

张居正叩头承旨出。次日,神宗传旨:“陆炳生前功罪及家产果否尽绝,著法司从公勘议。”于是,法司奏复,陆炳家产已勘明尽绝,神宗同意宥其余赃,此事便圆满了结。

神宗待两宫皇太后极孝,耳提面命,唯唯诺诺,从不违抗。他的生母慈圣太后信奉佛教,很是虔诚。她要在京师附近的涿州建造一座娘娘庙,祭祀碧霞元君。司礼监太监为讨好太后,竭力促成其事。万历二年(1574年)四月,冯保传慈圣太后谕:“圣母发银三千两,与工部修建涿州娘娘庙。”这件事可难为了工部。在此之前,工部已奉太后谕,由圣母赐银五万两在涿州修建胡良河及北关外桥梁,为此工部还补添了二万两银子。现在又要修建庙宇,三千两银子何济于事!于是工部奏复皇上:此端一开,渐不可长,伏乞皇上劝回成命。工科给事中吴文佳(字士美,号凤泉,湖广景陵人)也上疏表示此事不妥:“娘娘庙不知所由起,窃闻畿辅众庶奔走崇奉,风俗日非,犹望皇上下禁止之令”。户科给事中赵参鲁(字宗传,号心堂,浙江鄞县人)也说:“发银建庙以奉佛祈福,尽皆诞妄”,“若以大赈穷民,其于祈福禳灾多矣”。神宗统统不予理睬。

但是,在太后意见与张居正意见不一致时,他还是听张居正的。万历二年(1574年)九月,刑部奏请处决在押囚犯,慈圣太后听说后,借口皇上冲年,仍宜停刑。神宗把太后这一懿旨转告张居正,希望能获得谅解。张居正是主张法治的,对于停刑很不赞成,便解释道:“圣母好生之心敢不将顺,但上即位以来停刑者再矣。春生秋杀,天道不偏废,恐良莠不除,反害嘉谷。”神宗觉得有理,说:“然。朕徐为圣母言之。”在征得太后同意后,便下令照例行刑。

到了这年十月,法司奏审录罪囚,太后听说后又主张停刑。张居正向皇上开导说:“皇上若奉天道,乃天虽好生,然春夏与秋冬并运,雨露与霜雪互施……今看审录揭帖,各囚所犯皆情罪深重,概加怜悯,则被其害者独何辜,而不为偿抵乎!”

神宗说:“圣母崇奉佛教,故不忍动刑耳。”

张居正说:“佛氏虽慈悲为教,然其徒常言:地狱有刀山、剑树、碓舂、炮烙等刑,比之王法万分惨刻,安在其为不杀乎?”

神宗听了大笑。张居正进而说:“嘉靖初年,法司奏应决犯囚,不过七八十人……至中年后,世宗奉玄,又好祥瑞,每逢有吉祥事,即停止刑。故今审录重囚至四百余人,盖积岁免刑之故也。……臣窃以为宜如祖宗旧制,每岁一行为便。”

神宗深以为然,返宫向太后奏明后,第二天便降旨处决死囚三十余人。这事既反映了皇太后的开明豁达,也反映了神宗的冷静理智,不以母子亲情影响朝廷大政方针。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小皇帝每次视朝,都亲览奏章,十分认真。万历三年(1575年)十月某天,直隶巡按御史暴孟奇、张宪翔各有一题本奏报审决重囚事,是万历二年十一月奏进的。他看了以后,感到奇怪:“今此直隶巡按非孟奇、宪翔矣,何奏本仍是二臣名,又中间月日差谬,何也?”便命文书官持疏到内阁问明所以然。

少顷,张居正来了。神宗当面质询:“今年已有旨免刑,何真定巡按又报决囚?且本后称万历二年十一月,何也?”

张居正回答:“臣等通阅所奏,乃去年差刑部主事刘体道会同关内关外巡按御史暴孟奇、张宪翔处决囚犯,事完即具本,付刘体道亲赉复命,非二臣差人来奏者。”

神宗又问:“即如是,何故至今始封进?”

张居正答:“旧时刑部司属多借审决差便道回籍,臣于精微批定限,率优假一年,所乃相沿宿弊。此奏该去年二御史付之刘体道亲赉,而体道待疏回籍,今已限满复命,至始封进耳。”

神宗听了大为不满:“岂有北直隶地方去年处囚,今年始复命者!宜令该科参看。”那意思是要刑科予以查处。第二天,他便下旨:“刘体道著都察院提了问。差官审决限期,着法司定拟来说。”都察院遵旨提问后,将刘体道谪为外任官。

这一事件使大臣们大吃一惊,感叹皇上于章奏无不亲览,其精察一至于此。这位十岁登极的小皇帝颇有一点励精图治之意,力图一改祖父、父亲当朝时期的政局弊端,有所作为。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放手让张居正总揽朝政,而自己则潜心于日讲与经筵,为日后亲政作好准备。

皇太子出阁讲学,是太祖朱元璋定下的祖制。当时,朱元璋命学士宋濂(字景濂,号潜溪,又号玄真子,浙江金华人)在大本堂向皇太子、诸王讲授儒家经典。后又改至文华殿,世宗时改至便殿。天顺二年(1458年)制定了皇太子出阁讲学礼仪。讲学的内容,先读四书,次读经或史。讲毕,侍书官侍习写字;写毕,各官叩头退出。读书三月后,有一次温习背诵,读成熟,温书之日不授新书。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节假日或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暂停。朱翊钧作为皇太子出阁讲学,也按部就班进行。隆庆六年,改设皇太子座于文华殿之东厢房。每日讲读各官先诣文华门外东西向序立,候穆宗御日讲、经筵毕,皇太子出阁升座。凡太子初讲时,阁臣连侍五日,以后每逢三、八日一至,拜出后,各讲官再进入开讲。

朱翊钧即位后,虽身为皇帝,但讲学仍不停辍。因为先皇有遗言在先,要他“进学修德”、“用贤使能”。作为顾命大臣的张居正,对此更是顶真。

隆庆六年(1572年)六月,张居正向神宗上疏,要他在秋凉之际开始皇帝的日讲。他在疏文中说,帝王虽具神圣之资,仍须以务学为急,而辅弼大臣的第一要务,便是培养君德,开导圣学。更何况亲受先帝顾托,当时倦倦以讲学亲贤为嘱的遗言,还在耳边。鉴于先皇丧事还未过去,张居正便援引弘治朝的先例,定于八月中旬择日,于文华殿先行日讲,至于经筵会讲俟明年春天再举行。对于这种合乎祖宗成宪的安排,神宗是必须接受的,他立即批复同意:“览卿等奏,具见忠爱,八月择吉先御日讲,经筵候明春举行”。日讲与经筵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张居正便为皇上初步排定了视朝与讲读的日程表。在张居正看来,对于一个十岁的小皇帝,每日既要视朝理政,退朝后又要讲读,太过于疲劳。从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道而言,“视朝又不如勤学为实务”,所以在处理视朝与讲读的关系时,他把讲读放在第一位。具体日程安排是:每月逢三、六、九日(含十三、十六、十九与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日视朝,其余日子都到文华殿讲读。凡视朝之日即免讲读,讲读之日即免视朝。这就是说,一旬之中,三天视朝,七天讲读,除了大寒大暑,一概不得停辍讲习之功。

对于这个日程表,神宗是能够接受的。他批复道:“今后除大礼大节,并朔望升殿,及遇有大事不时宣召大臣咨问外,每月定以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余日俱免朝参,只御文华殿讲读”。

既然定了,神宗就照着执行。八月十三日,恰巧是三六九中之三,他来到宣治门视朝。张居正不愧是一个讲究综核名实的人,作风雷厉风行,在上朝时递上了《日讲仪注》八条,把日前议定的日讲事宜具体化:

一、皇上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今各于每日接续讲读,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

二、讲读毕,皇上进暖阁少憩。司礼监将各衙门章奏进上御览。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皇上若有所咨询,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

三、览本后,臣等率正字官恭候皇上进字毕。若皇上欲再进暖阁少憩,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皇上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

四、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讲明白。讲毕各退,皇上还宫;

五、每日各官讲毕,皇上有疑,乞即下问。臣等再用俗语讲解,务求明白;

六、每月三、六、九视朝之日,暂免讲读。仍望皇上于宫中有暇,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少,工夫不致间断;

七、每日定以日出时,请皇上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八、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

张居正考虑到原有的日讲官人数不够,讲读后又要写字,须配备侍书恭伺左右,开说笔法,于是便命东宫讲读官马自强、陶大临、陈绶邦、何雒文、沈鲤,侍班官丁士美,并为日讲官,马继艾、徐继中仍为侍书官。

自此以后,神宗的讲读、视朝便按部就班地进行,每逢三、六、九日视朝,一、二、四、五、七、八、十日赴文华殿讲读。

隆庆六年(1572年)十二月十七日,神宗在文华殿讲读毕,张居正率讲官向他呈上一部《帝鉴图说》。这是张居正要马自强等讲官考究历代帝王事迹编写的,选取“善可为德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绘一图,后面附以传记本文,图文并茂,因而称为图说;又取唐太宗以史为鉴之意,题名为《帝鉴图说》。张居正为此写了《进(帝鉴图说)疏》,阐明了编书的旨意,是为了让皇上“视其善者,取以为师,从之如不及;视其恶者,用以为戒,畏之如探汤。每兴一念,行一事,即稽古以验今,因人而自考”。张居正将奏疏面呈皇上,神宗随手翻阅,朗诵了几句,便抬眼对张先生等说:“先生每起!”于是张居正走近御案,把奏疏接着读完,又捧出《帝鉴图说》呈上。神宗起立,翻阅图说。张居正一一指陈,神宗也应声说出一些大意,其中不待指陈能自言其义者,十居四五。此后,神宗一直把《帝鉴图说》置于座右,每逢讲读之日,便叫张居正解说,习以为常。

转跟间,到了万历元年(1573年)新年伊始。这是朱翊钧即位改元后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一日,他驾临皇极殿,在金碧辉煌的宝殿里,接受百官朝贺。正月初五日,他传谕内阁:“初七日开日讲”。其实,作为皇帝也有讲读的节假日,按常例要到正月二十一日。大臣及讲官对皇上节假还未结束就开始讲读,十分钦佩,交口称赞他“好学之笃”。到了初七那天,神宗果然到文华殿讲读。

正月初十日,张居正遵照祖宗成宪,上疏请开经筵。自宋以来,为皇帝讲解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称为经筵。明初沿袭此举,无定日,亦无定所。英宗即位后,始著为常仪,以每月逢二日,皇帝御文华殿进讲,月凡三次(初二、十二、二十二),寒暑及有故暂免。其仪制比日讲隆重得多,由勋臣一人知经筵事,内阁辅臣或知经筵事或同知经筵事,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及学士等侍班,翰林院春坊官及国子监祭酒二员进讲,春坊官二员展书,给事中、御史二员侍仪,鸿胪寺、锦衣卫堂上官各一员供事鸣赞。礼部择请先期设御座于文华殿。文华殿虽比诸殿规模小,但特别精致,用绿色琉璃瓦盖成,左右为两春坊,也就是皇帝的便殿,经筵就在这里举行。中间设御座,龙屏南向,又设御案于御座之东,设讲案于御座之南。是日,司礼监太监先陈所讲四书经史各一册于御案,另一册置于讲官之讲案,讲官各撰讲章(讲义),置于册内。皇帝升座,知经筵及侍班等官于丹陛上五拜三叩头,然后开讲。

正月十六日,神宗给知经筵官朱希忠、张居正及同知经筵官吕调阳三人各一道敕谕,宣布定于二月初二日举行经筵,命朱希忠、张居正、吕调阳分直侍讲。张居正、吕调阳及陶大临、丁士美、陈经邦、何雒文、沈鲤、许国,日侍讲读。要他们在讲解中明白敷陈,委曲开导着重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辨、统业兴替之由。

二月初二日,神宗如期开经筵。

经筵仪式十分隆重繁琐。从陆深(初名荣,字子渊,号俨山,松江上海人)所撰《经筵词》记述嘉靖朝情况,可窥其一斑。仪式由鸿胪寺官员主持,当他宣布进讲后,一名讲官从东班出,另一名讲官从西班出,到讲案前北向并立,鞠躬、叩头,展书官上前展书,东班讲官至讲案前报告今日讲四书中的某一部,西班讲官报告今日讲经史中的某一部。这是遵照祖制:先四书而后经史,四书东而经史西。经筵官员们分东西两班侍立,都身穿大红袍,讲官的品级不齐,也一律穿大红袍,而展书官以下官员则穿青绿锦绣服。给事中、御史与侍仪官,东西各三人,站立一旁,以备观察。然后进讲。进讲完毕,鸿胪寺官员出班中跪,赞礼华,两班官员俱转身北向,拱听皇上吩咐:“官人每吃酒饭!”全体下跪承旨。于是,光禄寺便在奉天门之东庑设宴款待参加经筵的官员们。按照惯例,皇帝赐宴以经筵最为精美,而且还允许各官带随从人员、堂吏及家僮,拿了饭盒框篮之类,收拾吃不完的酒菜,然后分班北向叩头谢恩而退。逢经筵之日,讲官们都事先在家中先将衣冠带履熏香,回家后即将衣冠带履脱下贮存,以示不敢亵渎之意。而且前一天必须斋戒沐浴,演习讲章至能背诵如流。

讲课之后可以在筵席上大吃一顿,把“经”与“筵”连在一起,称为“经筵”,其初衷大概就在于此吧!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讲解四书不完还可带着走。与前一日斋戒沐浴的虔诚可鞠的样子一对照,实在滑稽得很。

明末时曾任经筵展书官的杨士聪,关于经筵有一则趣闻,颇能反映当事者对经筵的看法。他说,崇祯九年二月二十二日,“经筵届期,诸臣候于文华门外,大雪不止。至午后,上不出,传免。午门外设宴已久,遂撤去。余时当展书,颇惮其难,戏语同官日:‘经筵进讲,不过老生常谈,何如将此宴便赐诸人,岂不省事。’旁一内珰赞曰:‘此位老先生讲的是,大雪如此,只是赐宴,即与经了筵的一样’。同官皆笑。余因述今早来时,遇一宿科省员于长安门,彼此班役相问,其人日:‘怪得雪中如此早来,原来今日该吃经筵。’且说经筵如何可吃,与‘经了筵’之云正相类也。”真是绝妙佳语,“吃经筵”、“经了筵”,这正是对经筵的极大讽刺。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对于深奥难懂而又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居然端拱倾听,目不旁询,十分认真。第二天视朝完毕后,他来到文华殿,突然对张居正说:“昨日经筵讲《大学》的讲官,差了一字,朕欲面正之,恐惧惭。”可见他听得多么仔细、顶真,连一个错字都没有逃过他的耳朵。这也难怪,那些讲官虽然连夜备课,背诵得滚瓜烂熟,但一上场,不免心慌紧张。张居正只好代讲官们请求宽恕:“讲官密迩天威,小有差错,伏望圣慈包容。”又说:“人有罪过,若出于无心之失,虽大,亦可宽容。”神宗回答道:“然。”

五月初二日,神宗参加经筵完毕,对礼部下了一道谕旨:“天气炎热,经筵暂免,日讲照常进行。以后经筵,春讲,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免;秋讲,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免。永为定例,不必一一题请。”以后的日讲与经筵便照此规定进行。

对于日讲与经筵,神宗是认真对待的,讲读完毕常向阁臣提出一些疑问。

一次在文华殿讲读毕,他来到左室,观看孔子像,对阁臣提了一些问题。谈到周文王称事时,他问:“安视膳?”阁臣肃然以对。谈到周公、孔子时,他又问:“何以旁列?”阁臣答:“二圣人皆人臣。”他是一个善于思考,勤奋好学的孩子。

有一次,张居正向他进讲《帝鉴图说》,谈到宋仁宗不喜珠粉之事,他说:“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张居正见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因势利导说:“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资,徒费民财,不适于用。故《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耳。”

神宗说:“然!宫中妇女只好妆饰,朕于岁时赏赐,每每节省,宫人皆以为言。朕云:今库中所积几何?”

张居正感动得顿首说:“皇上言及此,社稷神灵之福也。”

神宗又谈及日前讲官所说秦始皇销毁兵器事,说:“木棍岂不能伤人,何以销兵为?”

张居正答:“为治惟在布德修政,以固结民心。天下之患,每有出于所防之外者。秦后来只因几个戍卒倡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于是豪杰并起,遂以亡秦。所以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唯圣明留意。”

神宗说:“然。”

张居正见皇上睿智日开,学业有所上进,便趁热打铁上《进讲章疏》,要皇上明白,义理必时习而后能悦,学问必温故而后知新,要他将平日讲过经书,再加寻绎,融会悟人。张居正还将今年所进讲章重复校阅,编成《大学》一本,《虞书》一本,《通鉴》一本,装潢进呈,希望皇上时加温习,以达到旧闻不至遗忘,新知日益开豁的目的。神宗留下备览,仍命接续编进,刊版流传。万历二年(1574年)正月初四日,张居正又向皇上提出:以后日讲经书,比以前量增数句,诵读生书,必须五遍,温习旧书照旧三遍。

万历二年四月,神宗开始学习属对。属对即对课,是塾师教学生做诗的一种方法。教师出上句,学生作虚实平仄对应的下句,以练习对仗。这种文字音韵的基本训练,当时颇为文人所重视,皇帝也不例外。他每天要辅臣拟对句呈上,由他对应下句,然后交辅臣修改。四月初九日,辅臣拟上联:“天地泰”,他对下联:“日月明”。张居正高兴地引述前朝故事说:宣宗皇帝曾随成祖皇帝巡幸北京,端午节在御苑中练习射柳,宣宗连发三箭皆中,成祖大喜。骑射毕,成祖又出对:“万方玉帛风云会”,宣宗应声对云:“一统江山日月明”。成祖大喜,赏给儿子名马一匹,及纻丝纱布若干,还命随行儒臣赋诗以纪其事。当时,宣宗还仅十五岁,真所谓天纵聪明。张居正由此联系到神宗第一次所作对联,适与宣宗所对相合,表示不胜庆忭。

神宗即位伊始,曾下诏在建文朝尽节诸臣家乡建告祠庙祭祀,并颁布《苗裔恤录》,对他们的后裔给予抚恤;又在南京建表忠祠,祭祀徐辉祖、方孝孺等人。看来,他对被明成祖朱棣赶下台的建文帝颇有一点追怀景仰之情。万历二年十月十七日,讲读完毕后,他在文华殿与辅臣从容谈起建文帝的事,提出了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闻建文当时逃免,果否?”寥寥数语,却揭示了明代历史上一桩搞不清楚的无头公案。

张居正对此也不甚了了,既然皇上问起,便如实回答:“国史不载此事,但先朝故老相传,言建文当靖难师入城,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后云游四方,人无知道。至正统间,忽于云南邮壁上题诗一首,有‘沦落江湖数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觉其有异,召而问之,老僧坐地不跪,日:‘吾欲归骨故园’。乃验知为建文也。御史以闻,遂驿召来京,入官验之,良是。是年已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终。”

关于建文帝的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桩公案,当时人已搞不清楚,张居正当然只能姑妄言之。但神宗并不把它当作传闻,姑妄听之完事。他兴致十足地必欲追根究底,竟要张居正把建文帝题壁诗“流落江湖数十秋”全章,统统背诵给他听。听罢慨然兴叹,又命张居正抄写进览。全诗如下:

沦落江湖数十秋

归来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张居正遵命录其诗以进,但以为是萎靡之音,规劝皇上:“此忘国之事,失位之辞,但可为戒,不足观也。臣谨录圣祖皇陵碑及御制文集进览,以见创业之艰难,圣谟之弘远”。他不愿意小皇帝纠缠于建文帝这个复杂的人物,力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开。

张居正所谓皇陵碑,就是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所写的自传体碑文。这篇碑文,十分率直真切,毫不掩饰忌讳,叙述了他的家世及开国经过,用近乎口语的韵文写出,读来朗朗上口。

碑文中写到他家贫穷得父母病死无法安葬的事:“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觳浆”;写到他在皇觉寺当和尚,四方云游的生涯:“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央佯。西风鹤戾,俄浙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扬”;写到了小时放牛,伙伴汤和劝他投奔红巾军而踌躇再三的事:“住方三载,而有雄者跳梁。初起汝颍,次及凤阳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旁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知者相商。乃告之臼:果束手以待罪亦奋臂而相戕。知者为我画计,且默祷以阴阳。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详。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碑文写得颇具个性,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确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奇文。

朱翊钧读了他的老祖宗写的《皇陵碑》,感慨系之。第二天在文华殿对张居正谈了他的读后感:“先生,《皇陵碑》朕览之数遍,不胜感痛。”

张居正乘势引导:“自古圣人受艰辛苦楚,未有如我圣祖者也。当此流离转徙,至无以糊口,仁祖、文淳皇后(按:指朱元璋的父母)去世时,皆不能具棺敛,藁葬而已。盖天将命我圣祖拯溺亨屯,故先使备尝艰苦。正孟子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也。故我圣祖自淮右起义师,即以伐暴救民为心。既登大宝,衣浣濯之衣,所得元人水晶宫漏,立命碎之;有以陈友谅所用镂金床者,即投于火。孝慈皇后(按:指朱元璋发妻马氏)亲为将士补缝衣鞋,在位三十余年,克勤克俭,犹如一日。及将仙逝之年,犹下令劝课农桑,各处里老、粮长至京者,皆召见赐官,问以民间疾苦。臣窃以为我圣祖以天之心为心,故能创造洪业,传之皇上。在皇上今以圣祖之心为心,乃能永保洪业,传之无疆”。张居正滔滔不绝地向小皇帝讲述这些,无非要他明白祖宗创业艰难,子孙守成不易。

朱翊钧虽是孩子,但长期在群臣熏陶下,似乎已经早熟,对此当然心领神会,便答应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尚赖先生辅导。”

他已日渐明白读书的好处。十月二十二日,当他赴文华殿讲读完毕,便对辅臣说:“今宫中宫女、内官,俱令读书。”这比他的老祖宗朱元璋要高明多了。朱元璋即位后,为了防止宦官干政,不准他们读书识字,这其实是一种愚民政策。朱元璋根本不曾料到,在他的子孙后代当政时,宦官势力日趋嚣张。问题不在于是否读书识字,关键在于皇帝自身。张居正深明个中利害关系,听了皇上的这一主张,立即表示赞同:“读书最好,人能通古今,知义理,自然不越于规矩。但此中须有激劝之方,访其肯读书学者,遇有差遣,或各衙门有管事缺,即拔用之,则人知奋励,他日人才亦如此出矣”。

对于读书,朱翊钧是认真而用心的。有一天,讲读完毕,宦官拿了一本《尚书》,走近辅臣身边,翻开《微子之命》篇,指着黄纸条插入处,对辅臣说:“上于宫中读书,日夕有程,常二四遍覆背,须精熟乃已。”辅臣及讲官听后,相顾嗟异不已,连声称赞:“上好学如此,儒生家所不及也。”

有明一代列朝皇帝,大多对日讲、经筵很马虎,敷衍了事。经筵有固定日期,而日讲则不拘日期,一切礼仪视经筵简单得多,仅侍班阁部大臣与词林讲官、侍书等供事。皇帝常借口身体不适,宣布暂停,值日词臣照例送上讲章,仅备皇上一览而已。而且,究竟“览”了没有,只有天晓得。神宗则不然,一登极,就根据张居正的安排,每天天刚亮就到文华殿听儒臣讲读经书,少憩片刻,又御讲筵,再读史书,直至午膳后才返回大内。只有每逢三六九常朝之日才暂停,此外即使隆冬盛暑也不间断。如此坚持达十年之久,因而学问日新月异,成为明代诸帝中的佼使者。时人惊叹道:“主上早岁励精,真可只千古矣”。此话并非阿谄之词。他写过一首《咏月诗》:

团圆一轮月

清光何皎洁

惟有圣人心

可以喻澄彻

此诗颇见文字功力,对于当时的朱翊钧来说,是很了不起的。

神宗的聪明好学,还表现在他酷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他的书法,初摹赵盂頫,后好章草。因为他的字写得好,因此后人传言,文华殿的匾额:“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是神宗御笔。《定陵注略》这么说,《实录》也这么说。一个十岁少年能写如此擘窠大字,实属不易。不过,据在内廷当太监多年的刘若愚说,文华殿后殿匾额“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字,“乃慈圣老娘娘御书,后人以为神宗御书”,据他说,文华殿前殿匾额“绳愆纠谬”也是慈圣老娘娘御书。刘说似较为可信。慈圣老娘娘即朱翊钧的生母慈圣皇太后。即便如此,这一传闻本身已经说明朱翊钧的精于书法殆非虚言。

隆庆六年十一月十日,他在文华殿讲读毕,突发兴致,当场提笔写了几幅盈尺大字,赏赐给辅臣,给张居正的是“元辅”及“良臣”,给吕调阳的是“辅政”。张居正接到皇上的宸翰,激动不已,特地上疏称赞他字写得好,“笔意遒劲飞动,有鸾翔凤翥之形”,“究其精微,穷其墨妙,一点一画,动以古人为法”,对皇上的天纵睿资表示钦佩。

过了几天,朱翊钧又引用《尚书·说命》篇赞美宰辅大臣功业的词句,写了“尔惟盐梅”、“汝作舟楫”大字二幅,命文书房宦官王宦送到内阁,赐给张居正。张居正再次上疏称赞皇上“墨宝淋漓”,“琼章灿烂”。

万历二年三月某天,朱翊钧当面对张居正说:“朕欲赐先生等及九卿掌印官并日讲官,各大书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于二十五日来看朕写。”到了二十五日,讲读完毕,张居正等一行来到文华殿,但见太监捧泥金彩笺数十幅,朱翊钧纵笔如飞,大书“宅揆保衡”、“同心夹辅”各一幅,“正己率属”九幅,“责难陈善”五幅,“敬畏”二幅,字皆逾尺,顷刻即就。次日(二十六日),是视朝的日子,早朝后,神宗郑重其事地命司礼监太监曹宪在会极门颁发御书,把“宅揆保衡”一幅赐给张居正,“同心夹辅”一幅赐给吕调阳,“正己率属”九幅赐给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掌印官,“责难陈善”五幅赐给日讲官,“敬畏”二幅赐给正字官。张居正事后称颂皇上“翰墨之微”,“臻夫佳妙”,“二十余纸,八十余字,咄嗟之间,摇笔立就。初若不经意,而锋颖所落,奇秀天成”。

朱翊钧毕竟是个孩子,字写得好,未免沾沾自喜。万历二年闰十二月十七日,神宗讲读毕,召张居正至暖阁,又挥笔写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赐给张居正。次日,张居正上疏委婉地批评皇上,不必过分化费精力于书法。他先是肯定皇上数年以来留心翰墨,现已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虽前代人主善书者无以复逾。接下来话锋一转,说“帝王之学,当务其大者”,便举汉成帝知音律能吹箫度曲,六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宁宗,皆能文章善画,然无救于乱亡。于是,他规劝皇上,“宜及时讲求治理,以圣帝明王为法。若写字一事,不过假此以收放心,虽直逼钟、王,亦有何益”!话说得直截了当,也很不客气,显示了这位权臣的铁腕性格。诚然,话是不错的,作为皇帝应该把精力放在大事上,书法再好,对于治国平天下毕竟无所裨益。何况有前车之鉴,汉成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之流,莫不小有才华,却于朝政无补,神宗当然不能陶醉于书法。不过,这对于一个正在求学的孩子而言,未免过于苛求。然而,皇帝终究是皇帝,未可与常人一般顺其天性行事。尽管皇帝权大无边,却受着无形的拘束。此后,朱翊钧便不敢再向群臣炫耀他的书法了。

不过他的书法却日臻完美。晚明人沈德符(字景倩,又字虎臣,号邠子,浙江嘉兴人)是万历年间的举人,对“今上御笔”推崇备至。他说:“今上自髫年即工八法。如赐江陵(张居正)、吴门(申时行)诸公堂匾,已极伟丽。其后渐入神化。幼时曾见中贵手中所捧御书金扇,龙翔凤翥,令人惊羡。嗣后,又从太仓相公(王锡爵)家,尽得观批答诸诏旨,其中亦间有改窜,运笔之妙,有颜柳所不逮者。真可谓天纵多能矣”。由此一斑也可窥见朱翊钧并非一般王孙公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辈,英年才华横溢,实非列祖列宗所可比拟。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元辅王锡爵仰慕皇上书法精妙,敦请赐字,有幸得到神宗御笔大字。此后,神宗再不轻易以书法赏赐大臣。令人遗憾的是,这位书法奇才的墨宝,流传至今极为罕见,人们难以一睹风采。世人仅知宋徽宗善书,而不知明神宗也是一位书法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