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記(李開先)
《寶劍記》,呂天成《曲品》著錄,現存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原刻本(《古本戲曲叢刊初編》據以影印)。
寶劍記序[1]
蘇洲[2]
《琵琶記》冠絕諸戲文,自勝國已遍傳宇內矣。作者乃錢塘①髙則誠。闔關謝客,極力苦心。歌詠則口吐涎沫②,按節拍則腳點樓板皆穿。積之歲月,然後出以示人。猶且神其事而侈其說,以二燭光合,遂名其樓爲“瑞光”云。予性頗嗜曲調,醉後狂歌,只覺【鴈魚錦】、【梁州序】、【四朝元】、【本序】及【甘州歌】等六七闋爲可耳,餘皆懈鬆支漫,更用韻差池,甚有一詞四五韻者。
是記則蒼老渾成,流麗款曲,人之異態隱情,描寫殆盡,音韻諧和,言辭俊美,終篇一律,有難於去取者。兼之起引散說,詩句塡詞,無不髙妙者,足以寒姦雄之膽而堅善良之心。才思文學,當作古今絕倡。雖《琵琶記》遠避其鋒,下此者毋論也。但不知作者爲誰。予游東國,只聞歌之者多,而章丘尤甚,無亦章人爲之耶?或曰:“坦窩始之,蘭谷繼之,山泉翁正之,中麓子成之也。”然哉?非哉?聞其對客灑翰,如不經意,纔兩閱月而脫稿矣。固不待持久,亦不借燭光爲之瑞應也。果爾,是則詞林之幸,而中麓之不幸也。
近見有貽中麓書者[5],其略曰:“時從門下游者,候問行藏,云:‘多注疏古六經。’或云:‘多通賓客,歌舞酒弈,以自頹放。而其所著者,間或雜引謔之詞。’”客或以此病之,然僕獨竊笑客之陋者,又非所揣摩③於賢者之深微也。
天之生才,及才之在人,各有所適。夫旣不得顯施,譬之千里之馬,而困槽櫪之下,其志常在奮報也,不得不齧足而悲鳴。是以古之豪賢俊偉之士,往往有所托焉,以發其悲涕慷慨、抑鬱不平之衷。或隱於釣,或乞於市,或困於鼓刀,或歌,或嘯,或擊節,或暗啞,或醫卜,或恢諧駁雜。之數者,非其故爲與時浮湛者歟?而其中之所持,則固有④溷於世之耳目,而非其所見與聞者矣。
中麓復書曰:“僕之蹤迹,有時注書,有時摛文,有時對客調笑,聚童放歌,而編捏南北詞曲,則時時有之。士大夫⑤獨聞其放,僕之得意處正在乎是,所謂‘人不知之味更長’也。觀此,則其無志於世可知也已。近因賢內之喪[9],嘆流影之似飛,悟生人之如寄,一切勞心事罷棄不爲。小令且難見之矣,況乎文與經解,及如《寶劍記》數萬言耶!”
嘗拉數友款予,搬演此戲,坐客無不泣下沾襟。恐其累吾道心,酒半而先逃。然猶爲此言者,將以闡其微而表其素。有才如此,使之甘爲溝中之斷,不亦深可惜耶?過此以往,將與之噓吸沖和,珍攝玄液,以圖超出塵壒之外,而遨遊蓬閬之區,不猶賢於徵逐騷壇、墮落苦海耶?聞者若以爲狂,則其狂滋甚矣!
邑侯平岡[10],恐是記失傳,托刻之,蓋政而兼文者也。誠心直道,以翰林清貴而出是官,勞心撫字,苦志辭章,不知身爲遷客,宜其有是舉也。繼此刻者,當不啻《琵琶⑥記》之多。古有一藝成名者,以是刻名出髙⑦則誠之上,較諸得志一時富貴,必不肯相博也。若是者,則又中麓之幸矣。
嘉靖丁未歲八月念五日,雪蓑漁者漫題⑧。序因行書,恐久而磨滅難辨,今再眞書之⑨。
(《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嘉靖二十六年原刻本《新編林沖寶劍記》卷首)
寶劍記後序[15]
姜大成[16]
或有問乎松澗子者:“世鮮知音,何以謂之知音也?”曰:“知塡詞,知小令,知長套,知雜劇,知戲文,知院本,知北‘十法’,知南九宮,知節拍指點,善作而能歌,總之曰知音。”
問者乃笑曰:“若是者,不惟世鮮,且無之矣。”予曰:“子不見中麓《寶劍記》耶?又不見其童輩搬演《寶劍記》耶?嗚乎,備之矣!園亭揭一對語云:‘書藏古刻三千卷,歌擅新聲四十人。’有一老教師,亦以一對褒之:‘年幾七十歌猶壯,曲有三千調轉髙。’久負‘詩山曲海’之名,又與王渼陂、康對山二詞客相友善。壯年謝政,鎮日延賓。備是數者,謂之知音,蓋舉世絕無而僅有者也。”
問者更大笑絕倒,曰:“有才如此,不宅心經術,童子不使之讀書,歌古詩,而乃編詞作戲,與平日所爲大不相蒙,中麓將如斯已乎?盍勸之火其書而散其童?”予曰:“此乃所以爲中麓也。古來抱大才①者,若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繫其心,往往發狂病死。今借此以坐消歲月,暗老豪傑,奚不可也?如不我然,當會中麓而問之。”問又不之答,遂書之以俟知其心者。
嘉靖丁未閏九月,同邑松澗姜大成序②。
書寶劍記後
王九思
音律之學,余未之能深知也。罷官後,間嘗命筆,直以取快一時耳,非作家手也。乃對山康子持去,刻諸梓云。
往年乙巳春[19],東山中麓李公以其所製《傍粧臺》百首寄余[20]。余不自量,輒敢次韻,序而並刻之,不自知其不可也。後獲公序其有《西野子樂府》[21],品題南北,下上今古,極爲精當。余聞之,殊增愧汗,自恨不獲早領公言,鹵莽至此,貽笑人人,固知其不能免矣。昔人謂“詞爲詩外一重天”,豈非然哉,豈非然哉!
乃今使者至,辱公手書,以新製《寶劍記》見示,且命爲之序。乃倩歌之,憑几而聽之旣,於是仰而歎曰:“嗟乎!至圓不能加規,至方不能加矩,一代之奇才,古今之絕昌也。雪蓑子序之悉矣,余復曷言?”出腹心,讓才美,書諸其後如此。公如不棄,得以托名不朽,幸矣,幸矣!山林盲叟,復不自量,得隴望蜀。公之《六經注疏》,想已著成,風便無惜見教,俾瀕朽之人得以飫聞至論,此生不虛,尤爲一大幸也。
嘉靖己酉秋九月九日,渼陂八十二山人王九思書。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嘉靖二十六年原刻本《新編林沖寶劍記》卷末)
[1] 《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四一冊影印明刻本《李中麓閒居集》卷六有此文,題下注:“改竄雪蓑之作。”
[2] 蘇洲:號雪蓑,別署雪蓑漁者、雪蓑道人、雪蓑漁隱、六和狂士、江南弄客,又號三十六洞天牧鶴使者雪蓑子,原籍杞縣(今屬河南),徙居唐縣(今河南唐河)。工琴、琵琶,能歌吳曲,又善書法。嘉靖間寄居章丘,與李開先游。壽至七十四歲以上。傳見李開先《李中麓閒居集》卷一〇《雪蓑道人傳》、康熙《章丘縣志》卷一一、道光《濟南府志》卷六二等。著有《沉香亭》傳奇,《曲海總目提要》卷一五著錄,云:“明初人作,不知誰筆。”已佚。
① 錢塘,《李中麓閒居集》本作“陳留”。
② “涎沫”二字後,《李中麓閒居集》本有“不絕”二字。
[5] 近見有貽中麓書者:指茅坤《與李中麓太常書》(明萬曆間刻本《茅鹿門文集》卷一)。
③ 摩,《李中麓閒居集》本、眞書之《序》均無。
④ 有,《李中麓閒居集》本、眞書之《序》均無。
⑤ 士大夫,底本作“大夫士”,據《李中麓閒居集》本改。
[9] 近因賢內之喪:李開先妻子張氏逝於嘉靖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見《李中麓閒居集》文之八《誥封宜人亡妻張氏墓志銘》。
[10] 邑侯平岡:指陳東光(?—一五六六後),字平岡,一字叔晦,鈞州(今河南禹縣)人。嘉靖十三年甲午(一五三四)舉人,十四年乙未(一五三五)進士,任翰林院檢討、江西瑞州府知府、山東副使參政、四川右布政等。二十五年,任章丘知縣,二十七年卸任。傳見乾隆《章丘縣志》卷七。《李中麓閒居集》文之五有《送陳平岡大名別駕序》。
⑥ 琶,底本作“巴”,據《李中麓閒居集》本、眞書之《序》改。
⑦ 髙,《李中麓閒居集》本無。
⑧ 題署以下文字,《李中麓閒居集》本無。
⑨ 底本行書之《序》後,另附眞書之《序》,茲不錄。
[15] 《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四一冊影印明刻本《李中麓閒居集》文之六有此序,題下注:“托姜松澗爲之言。”據此,則此篇或爲李開先撰。原本眞書之《後序》後,附有行書之《後序》。
[16] 姜大成(一四九六—一五五四):字子集,號松澗,章丘(今屬山東)人。嘉靖十六年丁酉(一五三七),由拔貢中順天舉人,歷任河南郾城、山西屯留知縣。傳見《濟南府志》卷四九、康熙《章丘縣志》卷五等。
① 抱大才,《李中麓閒居集》本作“以才自負”。
② 《李中麓閒居集》本正文末無題署。
[19] 乙巳: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
[20] 東山中麓李公:卽李開先。《傍粧臺》:明刻本《李中麓閒居集》文之六有《傍粧臺小令序》,參見本書卷十四《中麓小令》條解題。
[21] 公序其有《西野子樂府》:殆指李開先《西野春游詞序》(明刻本《李中麓閒居集》文之六)。其有:卽袁崇冕(一四八六—一五六六),初名衮,字其有,號西野,別署西野子,祖籍冀州,移居章丘(今屬山東)。以布衣終其身,雅善金元詞曲。著有《袁崇冕詩集》、《春游詞》、《秋懷草》、《拾閒野意》、《西野樂府》等。傳見道光《章丘縣志》卷一〇、道光《濟南府志》卷四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