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类型划分的独特智慧

沼野：现在说的这个问题是根本性的问题！在日本，像欧洲、亚洲国家那样的英雄人物故事，或者说歌颂古代英雄的叙事诗的确没有吧。《古事记》中素盏呜尊的故事也许多多少少有英雄叙事诗的特征，但最终也只是一个神话故事，没有成为以英雄为主人公的叙事诗。因此，没有英雄叙事诗的确是日本文学的一大特征！

那么，日本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呢？那就是关注自然美和四季的变迁，崇尚把价值放在被称为风雅、风流的优雅恋爱上的生活方式。因此，日本文学中没有庞大雄浑的英雄叙事诗，而那些短小简单、文笔细腻的抒情作品却得到了很大发展。比如，短歌就是日本文学的精髓！《源氏物语》虽然是一部规模宏大的文学巨作，但是支撑它的还是日本人独特的“物哀”审美意识，离英雄史诗还很遥远。

我觉得这点和现如今被多数人认为的“日本人不擅长打仗”这一特征有关系。在此，我略微谈一点有些令人感到微妙的政治性问题。日本与韩国、中国在对待历史问题上存在不同的态度，因此在全部的日本人中仍有一部分人对中国或韩国经历的“不幸的过去”这一历史问题持有强烈偏见。也就是说，在他们心中留有“日本是武士之国，而武士是野蛮且好战之人”的印象。大约在不久之前，韩国的某位知名俄罗斯文学研究者在一次采访时被问及对其邻国日本的文学的看法，他说：“因为日本是武士之国，所以不可能有美丽的文学。”如此言论，让我惊愕不已。与其说这是恶意或偏见之言，不如说这也许是无知造成的。日本之所以有上述形象，可以说与其历史有莫大的关系，这让我感到很遗憾。我猜想这位韩国的俄罗斯文学研究者可能对日本文学的实际情况不太了解吧。实际上日本文学讨厌野蛮暴力，追求细节和局部、柔雅细腻。

池泽：的确，日本人看到自然风物，就会用心去感受。

沼野：但是，由于太过专注，有时也会成为弱点。

池泽：日本文学中，恋爱是永恒的主题。李白和杜甫不写恋爱诗歌，儒教的世界，君子不当谈论恋爱。但在日本，恋爱是件大事。日本文学中的恋爱，可以追溯到《古事记》。再加之日本人喜好观赏自然风物，情感与自然融为一体，诗歌便接连诞生，不断发展。从《万叶集》的朴实率真，到《新古今和歌集》的精雕细琢，无论在情感上还是技巧上都达到了和歌创作的极致。此外，更是发展出连歌和俳句，而所有的这些是历史长河赐给我们的礼物啊！

沼野：刚才谈到了诗歌的话题，在这里我稍微补充一下，在日本文学悠久的历史中，短歌的历史尤其漫长和稳定。“五七五七七”句式的短歌，在《万叶集》时代形成并固定下来，至今已有1300年的历史。这期间日语发生了很大变化，因此，对于《万叶集》中收集的短歌，现代人若不加学习的话，恐怕只会感觉是不知所云吧。但话说回来，现代人在读《万叶集》时，即使不清楚它的意思，也能感受到那是日语，因为语言的节奏和音韵是相同的。

还有一点，也是日本文学史上值得我们关注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一种新的诗歌体裁兴起、发展并没有使传统的诗歌消失，而是新旧体裁的诗歌共存共发展。比如，日本诗歌从短歌发展到俳谐，再发展到俳句，而最后短歌也没有因为俳句的出现而消亡。即使到了明治时代，受欧美文化的影响产生了近代诗，古老的定型诗也没有因此走向衰落，而是两者和谐并存，直至今日。

戏剧也是如此。从古时候的能剧、狂言、歌舞伎，到明治以后的新剧、现代先锋派话剧等，随着历史的变迁，时代的发展，戏剧种类呈现多样化发展趋势。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新戏剧并没有与旧戏剧产生冲突，而是新旧戏剧兼容并蓄、共存相生。纵观西方文学史，新旧样式、体裁的交替，往往呈现出矛盾和冲突，而历史也在这样不断交替中得到了发展。但在日本，新事物不会排斥旧事物，新旧事物和谐并存、互相促进。我想这就是日本特有的温和吧。

池泽：这也是日本人的一种从容吧，如此庞大的人群勤于文学，我想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当然，国外也有相同情况，但我一直认为日本民族是特别擅长文学的。那么，在日本，喜欢短歌的人大概有多少？

沼野：一般来说，如果喜欢短歌的人有一百万的话，那么喜欢俳句的人会比短歌多一位数，可以达到一千万。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统计的，感觉有点夸张。但粗略估算一下，喜欢短歌和俳句的人加起来应该有数百万之多吧。这还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我想世界上找不出像日本这样的国家了吧！

池泽：说到和歌，我想到了一首《万叶集》中的短歌，这很好地回答了日语传承性这个问题。

君が行く海辺の宿に霧立たば吾が立ち嘆く息と知り ませ

君行到海边，宿处雾弥漫，定是吾长叹，君知应早还。[2]

这是一首留守家中的妻子因挂念去新罗的丈夫而作的短歌。诗歌大意是：在旅途夜宿海边的时候，如果起了雾，请你相信——那是我寂寞时的叹息。诗歌表达了妻子思念丈夫的寂寞愁绪，凄凉的心境与大自然相融为一。

沼野：的确能够体会到诗中的意境！一些年轻的读者容易产生古典难懂且枯燥无味的想法，请这些读者也不要对古典文学敬而远之，试着去靠近它，如果凭感觉就能明白，那不是也很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