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娜

全身疼痛。我很难从这种疼痛里找到自己的存在。过了一会儿之后,疼痛感终于消除了一部分,足以让我思考:“救救我。”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任何话,但是,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身边有人的存在。空气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可以闻到不一样的味道,而且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冷静,还有一个从远一点地方传来的男人的声音。深沉且不开心。我从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担忧之情,眼前有红线从一片漆黑之中穿过,红线变得破碎了,变成了红线网,铺满了整个视线。
然后就是更多的黑暗袭来。
我知道我的头骨受伤了,但是我暂时不想去想这件事情。那太吓人了。我的大脑本能地避免这个想法,就像是一匹马拒绝跳高一样。我尝试着扭了扭脚趾,感觉它们在一些很滑很凉的东西上移动。接着我试着动了动手指,还有手臂。那么我并没有瘫痪,只是非常、非常酸痛。能骂人的感觉很好,即便只是在我的脑子里。我可能大声咒骂了出来,或者我可能在皇家歌剧院的舞台上,因为太强烈的舞台恐惧症而产生了暂时的失明现象,或者我……
黑暗。
下一次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直接睁开了眼,我已经受够了那些没有人的感觉,我想要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里。灯光还是很刺眼,但我强迫自己盯着它看,渐渐地,随着很多的眨眼和更多的头痛欲裂,我发现自己可以看见东西了。所以,我也没有失明。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种紧张感终于消失了。
我正在医院里,这件事情相当显而易见:旁边是有金属边的床,还有一系列机器。房间里很安静,床帘全部都拉上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病房里,或是一个小房间里,还是怎样。
我的脑袋里感觉非常难过。它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玻璃南瓜所取代了一样。我想要左右动一动自己的头,证明我动得了,但是仅仅是这个想法都让我的脑袋觉得很痛。一个充满了痛苦的玻璃南瓜。我想象着坐起来一点,但是这已经足以让疼痛爆发,我觉得自己要吐了。我深呼吸了几口气,精确意识到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受伤了,这实在很糟糕。
床帘打开了,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露出了那种温暖的、护士常有的职业性笑容,“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我张开嘴想说“非常好,我正想在吃中饭之前跑一场马拉松”,但是说出来的只有一阵急促的呼吸,和一阵被扼住了喉咙的粗声。我吞了口口水,想要再试一次。
“没关系的,喝一口这个吧。”护士小姐把一只手伸到我的颈后,抬起了我的头,把一杯水送到了我的嘴边。疼痛感又一次袭来,我很想要打她。然后液体流进了我的嘴巴、滑下我的喉咙,我又想要拥抱她了。可能我大脑受到猛烈撞击之后已经产生了人格分裂。我想要问她对于一个在我这种情境里的人而言,充满了愤怒是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我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话来,而且我也不想要一个答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我可能真的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了。
我一定是睡着了——或者是失去了知觉,随便什么吧——当护士离开了,一些机器不一样了或者是移动了。之前一个会定期发出“哔”声的大家伙现在在离床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而且这会儿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了。床帘也被拉起来了,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重症监护室里。我之前觉得异常刺眼的灯光其实十分微弱,有上百位医疗人员正在用工具做着看上去很重要的事情。
其中一个人从房间很远的地方向我走来,我保持着头扭过去的状态看着他走近。作为一个医生,他看上去太年轻了,这让我感觉自己老了。接着我开始惊慌,因为我都不确定自己的年龄。我在他接近的过程中呼吸微微加速了,另一个专业的微笑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你好,米娜。我是亚当斯医生,你现在正在医院里。”
请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阶段,基本上就是所有其他的事情了。
“你的头部受了重伤,已经昏迷了好一段时间。我们很开心看到你终于醒了。”他在说话的时候拿着一个小手电对着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皮翻开,好像我是一个塑料娃娃一样。
他的笑容多了一些温暖,“还感觉到痛吗?”
“很痛,”我调整着自己的语言,“而且我坐不起来了。”
“我不会现在就这么尝试,”他说道,看上去又很严肃。“你经历了很多,最好还是慢慢来。”
“我也想呀。”我如是说道,意识到自己听上去很像一个婴儿。
他倾下身来好像要碰我的肩膀,但是很快停了下来。“我可以帮你坐起来,但是可能真的会让你很痛。如果你能再等一天左右,就不会那么痛了。当然这是你的决定。”
“我想现在就坐起来。”我说道。
“让我给你一剂药,然后我们试一下。”他拿着一根针管扎进我的手腕,我感觉到了一阵什么东西在流动,然后我的视线边缘就变成了黑色,其他的部分也很快变黑了。狡猾的混蛋,我想到,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又一次。
我又昏迷了很长时间。终于我可以坐起来了。下一秒我感觉像是有人在往我的头里敲打钉子,我已经快受不了了。今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我坐了起来,枕头被一个微笑着的西印度群岛护士放在了我的身后,我头脑里的痛楚消退了一些,足以支撑我开始思考一点点事情了。我终于问出了一个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舔了舔嘴唇,我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吗?”护士小姐在床上放了一张桌子。她在塑料杯里倒了一杯水滑给我。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手臂和手掌上,希望它们可以听我的话,不要颤抖或者是像之前一样因为手抖打翻在地。现在不可以。
在我把杯子放到嘴边、喝到那甜甜的液体之前,护士小姐就已经走了。直到我不流口水地成功喝完水,并且把杯子放回桌子上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有问题要问。老实来说,这件事情很可怕。你可以用来描述我的一个特征就是:我有出色的大脑。在学校里我是最优秀的那一批学生,至少在我的叛逆期开始前都是这样。那之后,我去了当地的大学读书,完成了之前错过的大学预备课程的学习,然后去了大学做……一些事情。我有了一阵短暂性的空白,关于我到底在大学里学习了什么,这实在太可怕了,所以我跳过了这个想法。但是我知道我学习得很努力,拒绝了所有的干扰物。我还知道那对于我来说很容易,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当作理所当然的,就是我的才华。现在它看上去似乎失常了。
床帘又被打开了,但是这次不是一名护士或者是医生,而是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我过去的直觉这时起到了作用。在他拿出自己的执照之前我就知道他是一名警察。“不用害怕,常规检查。”他说道。可能他想要表现得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但是他满面油光,而且一看就是在期待着中午可以喝多几杯。我不喜欢他,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了。当我有更多清醒的时间之后,我的自我意识就回笼了,然后我记起来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
他翻开了一本小笔记本。“你已经在这儿待了七天了,对吗?”
一周?我现在被吓到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有一周的时间是在无意识中度过的。那听上去并不是什么好事。我还没问过自己受伤的事情,也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这难道不是医生和护士应该做的事情吗?虽然可能不是在你严重受伤的时候跟你说,那个时候规则就不一样了。严重受伤——我尝试着咽了口喉头的痰。
“你还记得在被带来这儿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我觉得我最好摇头说“不知道”。我嗫嚅出声,让自己听上去像是一个正生病的人。就像是一个为电视而制作的坚定的电影女主角,虽然受伤但还是很美丽。哈!
“你出了一场车祸,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说道,我的声音现在更强了,明显带着震惊。这显得很愚蠢。我当然记得自己出车祸了。还能发生了什么呢?太明显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被吓到了。我怎么会都没有在想这件事情?为什么我都没有好奇这件事情?还有为什么该死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一场车祸。你还记得自己在开车吗?”
“不。”
“你也不记得当时要去什么地方?”
“不。”
他咬了咬牙,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快速地写了一些东西。我意识到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不记得了。”
“好吧,那你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在这儿醒来之前?”
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了想。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黑色的屏幕。我开始恐慌了。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很快地回想了一些事实。我是米娜·摩根,我是一名医用物理学家。该死的,我在一家医院里工作。
“我在哪儿?”
警察皱起了眉头。“医院里,亲爱的。你在医院里。”
“哪一家?”
他的眉头松开了。“萨塞克斯皇家医院。”
是的,这名字听上去很熟悉。我就在萨塞克斯皇家医院工作。我记得放射科里巨大的扫描仪,就在楼下的地下室里。我把自己的职称写在了名片上,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的图标就在右上角。
护士小姐走了进来。“我说了只有两分钟。”她没有看我,用她壮实的身体挡在了我和警察之间。我顿时对她产生了一阵好感。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他刚刚告诉我的事情。我正在萨塞克斯皇家医院,我工作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应该认识我,而且我经常表现出我的专业态度。我在医院里的工作很重要,我很以此为傲。我签下了治疗计划,计划去到了肿瘤科的顾问手上。现在我正平躺在床上,头脑一片混乱。就像是一个受害者一样。
“这只是例行问询,”警察如是说道。“我需要在我的报告里确认清楚这件事情发生的具体情况。”
“你需要晚一点再来。”我穿着护士装的救世主如是说道。
警察叹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张名片放到了桌上。“等她恢复了记忆,麻烦打给我。我可能会在一周后再过来一次,但是也要看情况。平时的工作强度,你懂的。”
他现在正在向我的护士寻求确认,但是我的护士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
在护士把他赶出去之后,她又走了进来。娜塔莉?我努力把视线聚焦在她的名牌上。
“不用担心,亲爱的,记忆在你准备好了之后就会自己回来的。有的时候大脑只是在努力保护我们。”
我不喜欢她说我的大脑是故意为之的这个说法,像是在背着我搞阴谋。“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说道。突然地,让她相信我变得尤为重要。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亲爱的。如果我会鄙视每一个进来的病人,我就不应该待在这里了。”她又给我倒了一杯水。“除此之外,我不希望他累着你,尤其不能在你的爱人还等着见你的时候。”
“我的爱人?”
“我能让他进来吗?”娜塔莉的眼睛好像都亮了起来,听上去像是一个浪漫故事。我一下子回到了下午场电影里。我知道这个故事会走向哪里。我的失忆症应该会瞬间被我心爱的男朋友的一个吻给奇迹般治好,或者是,我感受到了一阵反胃,我的丈夫。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戒指。我的无名指上没有戒指留下的痕迹。那么就是男朋友了。我有一个男朋友。我努力在脑海里拼凑一幅图像,一个名字,或者是任何东西。
“好吧。”我说道,被自己努力去回想的动作搞得很累。我直接见见那个男人吧。
他一走到病床前我就认出他来了,马克。那是马克,我放射科三年的老板,我过去一年半的爱人。我好开心终于记起来了一些事情、认出了一些人,所以我见到他根本都不用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你呀,还好吗。”他俯下身来,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应该亲我哪里。我很好奇自己看上去到底有多么糟糕。他最后亲在了我左嘴角,我捕捉到了他身上一股熟悉的味道——帕科的须后水,肥皂,马克。“我很抱歉,没能在你醒来的第一时间就陪在你身边。他们说我需要等一下,因为我不是你的家人。”
“你好,”我说道,“没有葡萄吗?”
马克的眼睛皱了一下,“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可以吃固体食物了。”他指了指我手臂上的点滴。
“这是一个传统,”我说道。“而且,我今天早上都被允许吃了一个香草味酸奶了。我现在完全就期待着能够吃到红酒牛肉和一杯红酒了。”
马克环顾了一下周围寻找椅子。我拍了拍床,“周围没有椅子。他们没有说谎,政府的确是砍钱了。”
马克坐在了床尾,我的脚下面。那里有很多控件。所以我把“个子矮”加进了形容自己的词汇里面。“你现在觉得如何?”
我暂停了一下,想了一想应该先说自己哪里的疼痛。“很迷惑,”我最后终于说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进医院,并且我头痛欲裂。”
最后一句话是假的。已经不痛了。是有一点疼,但是对比起头几天那种令人作呕、无法挣扎的疼痛感而言已经好了许多了。当初我的头痛到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头太痛了以至于我想要去死。
“你肯定在撞车的时候狠狠撞到了头。”
“我不记得了。”一个糟糕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更糟糕的是这个想法只有我想到了。“我伤害到了其他人吗?我撞到了什么?”
“复式行车道的中央分道区。但是没有人受伤。非常神奇,真的。”
我靠回到了枕头上。“谢天谢地。”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还是没办法摇头。所以我说了第二遍以示强调。“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是怎么坐上车,也不记得我当时要去哪里。刚才一个警察就在这儿,我告诉他了一样的话。”
“嘿,”马克向前倾了过来,隔着毛毯拍了拍我的手。“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们没法确定,对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说谁会知道我在做什么呢?我可能伤害到了别人。”
“你伤害到了你自己。你只需要赶快好起来。不要难过了。”
“我不难过,”我说道,接着意识到自己的脸湿了。我的脸颊上落下了湿湿的大滴液体。我从桌子上的盒子里抽取了一张纸巾,我的大脑感觉要爆炸了。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又平躺在床上了,马克已经离开,医院里是前所未有的黑。
我很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的软弱。我本想要和马克更久地待在一起的。我想要看着他的脸,然后沉浸在可以认出他、记起他的那种喜悦里。我不断地探索着自己记忆的空白,就像是我在用自己的舌头检查口腔里缺少的牙齿一样。
我还很渴。我知道如果我尝试自己起身,很有可能又会再一次晕过去。事实上一部分的我是希望这样的,可以立刻睡着说不定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厌倦了被自己的头痛所控制的感觉。我讨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感觉。我已经厌倦了躺在那里,被自己破碎的思绪所左右。
床边的窗帘飘动了一下,我感觉那里似乎有一阵微风。我等了一小会儿,期待着娜塔莉或者是其他某个护士可以出现。但是她们都没有出现,我转过了自己的脑袋,想要在枕头上找到一个焦点,让我可以舒服地再次睡着。
与计划相反的是,我几乎尖叫了出来。一个人影正站在我的床边。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女孩——她非常飘忽——直到我更仔细地看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着浅棕色的头发,一直绑在后面,还有小小的向内卷起的边缘,像是用钳子夹出来的一样。我不想尖叫了。她有着如此和蔼可亲的一张脸,一张苍白色的有着柔软棕色双眼和漂亮嘴巴的脸庞。她正穿着某一种制服,在我的大脑可以把那制服归类之前,她艰难地给了我一个非常难过的微笑,我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凝聚。我正准备问她是否可以帮助我坐起身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我不常向陌生人寻求帮助——然后她就消失了。
现在我醒来的时间更长了。亚当斯医生觉得我已经足够强壮可以知道自己受伤的情况了。他说我右膝的情况是最糟糕的——有些事情我没法告诉他——例如说后交叉韧带,还有我多么幸运膝盖骨不是最糟糕的。医生拒绝解释我一直以来的记忆混乱,跟我说了一些需要时间和休息来治愈的陈词滥调,还有创后压力的影响,以及我是多么幸运可以从昏迷中醒来。现在膝盖的疼痛已经更能忍受了,我开始感觉到了其他的疼痛。我掀起被子,看着从大腿骨一直包裹到脚踝的白色纱布。我的右膝盖,受伤的那一个,现在正打着石膏,但是下面是另一层纱布,用胶带绑着,再往下就是斑驳的红色皮肤。当我看着它的时候,皮肤开始抽痛发痒了,似乎是因为我的关注而特意要表现一般。“发生什么事了?”
护士小姐摇了摇她的头。“在意外中发生的,亲爱的。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记得了。“亚当斯医生说我的膝盖可能因为撞到操控板受伤了。伤口看上去很恶心。”
“你进来的时候伤口看上去更惨,”她说道。“你的皮肤恢复得很好,很快你的绷带就可以取下来了。”
“伤口好痛啊,”我说道。虽然现在已经不那么痛了。我现在没有新鲜的记忆去对比刚进来时候的感受。“有一点点不舒服,微微刺痛。”
护士小姐露出了大大的笑脸。“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个二次烧伤的病人说自己的伤口只是微微刺痛。我会很想念你的。”
“我要出院了吗?”
“还没有呢,祝你好运。新的病房,正常医疗病房或者骨科病房,看看哪里有位置。”
“我不想搬,”我说道。“我喜欢这里。”
“你能离开重症监护病房是一件好事呀。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去找找看有没有蛋糕。”
听到这个我的胃就开始翻搅了。
“我什么时候会想起事情来?”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
“但是一般来说呢,像我一样的情况。需要多久才能记起来?”
“我从来没有像你一样的病人。”
我以为她只是很善良,在说一些我想要听到的好话。说我是一片独特的小雪花,还要我们之间护士——病人的关系是特别的。那些可能在她接待的其他可怜人身上有用的话,让她们感觉到了被关心和安全感。
对我来说这些话也同样有用,当然,我没有为之烦恼的力气。
在她离开之后,我一个人面对着腿上的刺痛,现在它好像是含着热度的记忆了。我看到护士小姐又出现了。这次我看到她从床帘后面出现,显出一个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的身形。我眨了几次眼睛,她还没有消失。
接着马克打开了床帘,把帘子的层次打乱了,她又再一次消失。
“你感觉如何了?”他表现得非常活泼,可以说是热情了。我把手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了手心。
“你听说那好消息了吗?”我坐起来了一点。“我被转移到普通病房了,或者骨科病房,不管是哪一个啦。反正是一个非监护重症病人的地方。”
“那太棒了。”马克说道。他俯下身来亲了下我,我努力抗拒着自己想要躲闪的冲动。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但是他靠过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蹦起来。我看着他的西装,他脖子上的肌肤,还有他前额发生长的方式。他有一点美人尖,让他已经很高的前额看上去显得没那么夸张。他身上的陌生感消失了,一下子他在我眼里就变得可爱了起来。他眼睛下垂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脆弱。
“我好为你骄傲。”他说道,脱下自己的雨衣坐了下来。
那温暖的感觉立刻消失了。在我突然的愤怒里他看上去更老了。我没办法强颜欢笑,所以我告诉他我的膝盖很痛。他立刻跳了起来去寻找护士。
我好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马克是我的男朋友。那听上去感觉不太对。他是我的另一半,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见到他没有很开心呢?那不是真的。我很开心,但是,过了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之后,我就希望他快点滚蛋了。我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
他再次出现了。“护士说你还有一个小时才能服止痛药,对不起。”
“没关系的,谢谢你去问了。”
马克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表情。
“怎么了?”我问道,“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你非常冷静,仅此而已。”
“我通常不是这样吗?”我不喜欢自己可能变了这个想法。
“没有这么冷静,不。”
“我记得一些事情,”我开始说道。“但是一些事情我可能不是很愿意想起来。”
马克一下子脸色苍白。他开始看向其他地方,我很好奇自己是什么地方让他难过了。
我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我好希望可以快点想起来所有事情,一切都太碎片化了现在。有的时候让我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一个好人。”
“你的确不是。”马克说道,脸色又变得红润起来。
“噢。”我反胃的感觉更加严重了。
“我说这句话没有恶意。但是‘好人’这个词听上去太优柔寡断了。”马克微弱地笑了笑。“你不是那么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现在的我就是这样。我现在非常优柔寡断。”我没有说觉得自己现在非常虚幻。好像如果我洗个澡就会从下水口流下去一样。
“你永远不会那样的。”马克说道。
第二天我把自己看到了一个突然消失的女人这件事作为头部受到重伤的又一个有趣的后遗症,伴随着令人烦恼的疼痛和失忆的副作用。一个我不认识的护士和我的医生一起走了进来。我今天更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了他脸上的笑纹和下巴周围皮肤的粗糙。没有我一开始害怕的那么年轻,二十九岁。“我很开心看到你好了起来,”他说道,眼角笑出了皱纹。“我觉得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把你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了。”
“太好了,”我说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他简短地笑了一声,好像我在说笑话一样,虽然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他还是要给我尝试的这个举动一些肯定。
“我很认真,”我说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眼角的笑纹消失了。“短时间内恐怕不行。你知道你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吧。”
“我以为这只是在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台词。”
“我一直都这么说。尤其是在的确如此的时候。”
“好吧。”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冒险点个头,然后觉得自己太胆怯了。而且,如果我昏迷了过去,他可能又要重新考虑把我从重症病房搬出去的决定了。
“你一定是在车祸中很重地撞到了头,”亚当斯医生如是说道。“你有一些颅内压,那就是导致你失去知觉的原因。我们把积水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是直到你醒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那对你造成了多大的损害。”
我的嘴里充满了口水,我狠狠地把它们咽了下去。那听上去可不太好,但是我的脑子里还有更担忧的事情。“我喝酒了吗?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撞车。”
“当然没有。也没有毒品——处方药或者是其他——都没有。”
“谢谢你。”我很认真地这么说。
亚当斯先生在我的病历上写了一些笔记,然后赶去忙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护士小姐调整了一会儿我的静脉输液管。“你很有可能会移到创伤骨科。或者是综合病房,如果骨科那里没有空位的话。”
我转过了自己的头,努力不去想手臂里的针头,那正穿透着血管的金属针头。我知道自己应该更勇敢些,毕竟能活下来已经是一种幸运。还有其他的一切一切,但是这给我一种干呕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在我以自己坐起来的能力让护士惊诧了之后,我举起了一杯水,吃了一碗糯米蘑菇汤,中间既没有呕吐,也没有昏迷,或者是哭泣,我被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病房。我没有记清楚名字,但是大概是一个什么“骨科”,所以我并不惊讶自己出现在一个巨大的都是不舒服的病人的病房里,他们要么以搞笑的姿势吊着腿,要么吊着手臂。我突然很感激自己只有一条腿无法移动,所以并不需要任何一种滑轮系统。
我并没有准备好去和周围的人社交,所以我要求拉上了自己的床帘。我躺在床上看着墙面,直到探访时间到了。我听到大门打开,人们走进来。父母、爱人、朋友,还有他们的孩子。谁会把孩子带到医院里来啊?有一批脚步声经过的时候我的床帘动了一下,我猜他们可能是一家人。我听到了浓重的口音,一个挺着将军肚的父亲手上戴着金戒指,一个梳着紧马尾穿着过小牛仔裤的母亲,还有一个心情不好的十岁男孩,全身上下都穿着耐克。当我的帘子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束超大的花。花朵非常漂亮,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个浅绿色的盒子里。这种手工制作的花束一定是由最高级的花匠制作的。马克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倾身来亲吻我。我转了转头,这样吻就落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想要一种连接感,我想要提醒自己有一个男朋友,提醒我自己应有的感觉。我无比想要回到自己正常的样子。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吻,他的嘴唇很软,但是并不肥大。这种感觉很熟悉,足以让我投入到他的怀抱里。
“还是没有葡萄呀。”我如是说道,为了掩盖自己突然的感觉。我不是很擅长情感这类东西,我越来越多地想起关于自己的事情,而且我知道马克之前看到的那一团糟的人并不是我。或者说,至少不是旧时的我。
“你看上去好多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现在我不用连着那些老旧的机器了,床边有着够一个人坐下的位置。
“因为我的头没有那么疼了,我可以感受到其他的各种疼痛。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拳击一样。”我的胸腔很痛,后背也很痛,我的腿很痛,我的左臀也失去了感觉。我动了动自己的脚趾,这是唯一感觉还能正常工作的地方。“我今天有理疗课。走路,我猜是。”一个活泼得不可思议的女士那天早上也来看我了,说着所有关于运动的事情,直到我可以穿过病房以便逃离她。
“那很不错呀。”马克说道。
“是吗?”我没有说自己脑海里在想的事情是这样的:万一我不能走路呢?万一我的行动能力和记忆力一起消失了呢?这难道就是我生命电影中的训练蒙太奇镜头吗?我靠着助行金属架蹒跚前进,一个小护士一本正经地在旁边喊着叫我加油?
“每个同事都很想念你。”
“那听上去很棒。”我尝试着想象工作的图景,那些人。我所想象出来的都是黑色的图片,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自己正在想着X光。我努力咽回去了恐慌,医生说我的大脑距恢复正常还需要一定时间。我需要相信他的确如此。这种奇怪的我思考过程中的落后,那种断断续续,还有记忆里的空白,都会神奇地全部痊愈。
马克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很想你。”
“我就在这儿。”我说道,即便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很想念我。
“公寓里一切都正常。”
“好的。”我说道,还想着自己脑海里那奇怪的图景。没有光线的走廊,不知道引向何方的混乱脚步声,空白的地方都被迷雾填满了。我知道那里是有领地的——复杂的、美丽的领地,充满着山丘、山谷和城市——但是它们都被藏起来了。
“我甚至还在做着各种家务。”
我专注地看着马克,然后意识到他看我的眼光非常紧张,似乎和主旨有关。可能我过去真的很不喜欢洗盘子?
“我不知道我会在这儿待多久。”我说道。
马克握住了我的手。他看上去松了口气,似乎刚刚在等我说其他东西的样子。“这不重要,我哪儿都不会去,等你准备好了,你就可以回家。”
我努力想要微笑,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到我的公寓里,我们的公寓。就像其他很多东西一样,我没有办法想象那个场景,但是我知道我想要去到那里。我深呼吸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肋骨隐隐作痛。“跟我说说吧。”我说道。
“说说公寓吗?”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这感觉让我要疯。你可以描述一下我们的公寓吗?”
马克正用他的双手握着我健康的那只手。我的手在他的双手之间迷失了,那种温暖和亲密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安定,那感觉很棒。
“它在格鲁夫街上。”他抬了抬自己的眼皮,但是我摇了摇头。
“它就在一楼,从安全角度来说并不是很安全,但是当你看到它自带的那个花园之后你肯定就不会管我在说什么了。”
“一个花园?”
“有一些狭小的带着泥土的草地和箱子。”他微笑道。“你总是说会去种一些东西但是还没有付诸行动。”
“我可能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我说道。“每个人都知道,对待园艺的事情上你要有耐心。”
“前门是真的,说实话,有一点破旧,共用的那个大厅也是一样,但是公寓里面很好看。里面有一个客厅、一个厨房还有一个卧室。当然了,还有一个洗手间。”
“你能更具体一些么?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
“不好意思,你说得对。”马克开始用他的大拇指去摩挲我的手,这让我很想把手抽走。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我不想阻止他说话。
“公寓里的墙全部都被漆成了白色,但是你挂上了很多装饰品。有艺术品,明信片,还有那些奇怪的针织花。沙发是紫色天鹅绒布料的,下面是木头做的柱腿。你在拍卖网站上用150英镑买了下来,足足唠叨了一个礼拜。”
“好的,明白了。”我没办法回忆起我的沙发的样子。没有一丝记忆。但是我用我会在拍卖网站上买下的那种紫色沙发的图片放了进去。“还有什么吗?”
“家里的电视很古老,屏幕也很小。很糟糕。”
“还有什么?”
“客厅里有一个很大的条纹地毯。都是不同的颜色构成的。中间有一个粉红色的色斑,你用咖啡桌把它遮住了。”
“红酒渍?”
“我觉得应该是你的暖房派对留下的。我那个时候还不是很了解你。”马克看似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卧室有一点小,没有足够的储物空间。”
“很浪漫。”我说道。
马克微笑了一下。“我正准备描述一下床,但是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降低了自己的声音,靠得更近了。“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偷听。”
“我不在乎,”我说道。“床是什么样子的?”
“很舒适。”
“哇。我们真的已经在一起很久了,是不是?”
马克笑着拍拍我的手。“等你好了之后还会有更多的时间。”
突然我很生气,希望他可以快点走开。幸好,一名护士过来了,然后把床帘拉了起来。“不好意思,”她说道。“我需要量一下你的血压。”
“我后面再来。”马克从凳子上起身,亲我告别。
“你没有必要离开。”护士说道,但是他已经拿起了自己的夹克,都快要走到门口了。
护士把测血压的臂带就绑在了他刚刚松开来的手上。这是一个自动的机器,她等机器开始运转之后就离开了。我很讨厌那个机器。我不相信它会停止膨胀,直到把我的手臂压缩到和一根吸管一样粗细为止。
但是我很感激这个干扰物。我对于自己生马克的气感到很烦恼。他是这个世界上我知道的唯一一个人。我需要他。这个想法让我反胃。一些记忆从我的潜意识里跳了出来,我的阿姨帕特摇着她的头,说道:“你最好脸朝下摔在地上然后接受一只拉你起来的援手。”帕特。长长的灰色头发,一直扎着一个巨型的圆发髻。坚毅的面容,皱着的眼睛,嫁给了迪伦叔叔。他穿着打过蜡的夹克衫,有起皱的眼睛,喜欢长时间的散步。所以我不记得过去一年或者是更久之前的事情,但是我记得帕特和迪伦。这还挺重要的。
我感谢上帝没有把他们写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就我所记得的而言,我还没有给马克介绍过他们。我最不希望他们做的事情就是为我担心。不,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种无私的想法。事实是这样的:我不想看到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躺在这张奇怪的床上,我的脑袋陷在枕头里、我的记忆一团糟,还有帕特都不用张开嘴巴就一定会说的“我就告诉你会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想象迪伦在这样一个场合的画面,甚至连过来看我都无法想象。他天生属于高尔沿海公路,在多石的海湾之上,在蓝天下,海雀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不,我必须得自己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情。我之后再告诉他们这些事情吧,等我好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