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猫与钟声
下雪的冬天在白苑只能说是可遇不可求,而像今年一样积雪深厚,间隔短暂的冬季,还是在久远的从前。
临城的海浪不听寒冬的苦劝,依旧无聊的自顾拍打着岸礁。
漫山苍翠欲滴的柏树盖着厚厚的一层飞雪,如同一幅写意青山泼上了大块浓郁的白墨。
布雷特顿城堡里,仆人们在打扫城门口的积雪,他们要赶在王座出发前,将道路清扫出来,以免延迟了晚会。
此时雪热一身礼服站在客厅的入口,外面的温度有些低了,但客厅还是很温暖的。
壁炉里堆砌适当的果木正稳定燃烧着,火焰升腾不歇,客厅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果木香味。
火光映射在女孩的脸颊上,她弯弯的睫毛微动。
刻意站在雪热身后影阴中的少年此时也认出来了不远处的女孩。
为了不吸引目光,少年在来之前就竖起了领口,褶皱硬挺的衬衣领恰好可以遮盖住他脖颈的黑纹。
而现在,先前在“牢房”里见过的两个同龄人都陷入了沉默。
闭目养神的香葵睁开了眼睛,雪热身旁跟着的少年让她一怔,骑士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少年或许上过战场,那股职业军人的气质若隐若现,从他走路的姿态、呼吸、站姿大致可以猜出。
当香葵看到少年束着头发的红绳时挑了下眉头,一个男孩留着长发,扎着红绳,未免有些俗气了。
倒是他深蓝色的双眼,勾起了香葵遗忘了许多的回忆。
雪热眯着眼睛,笑容和煦,侧身让出身后收敛眼神的狭斐尔,并开口道。
“介绍一下,这位是厄斐狭,这位是白苑三公主”
春莉莎稍稍停滞提起裙角微微欠身浅笑。
“你好,我的名字是春莉莎·苏,公主只是空衔而已”
狭斐尔一手抚胸,一手背后,向面前清丽动人的公主致意。
只是他背在身后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
雪热替壁炉添了些新的果木,回过头了解释道。
“厄斐狭是我在洛普兰的故友,不过放心,他已经脱离那个国家了,此次也是我邀请他来参加晚会”
春莉莎轻轻点了点头,一旁的香葵再度闭上眼睛休憩,既然是王座亲口承认的故友,那就没必要刻意去防范了。
女孩的金发在壁炉跳跃火光的照耀下仿佛荡漾不止,她此刻若有所思的听着壁炉里木头燃烧不时发出来的“噼啪”声响。
她回过神来看了眼狭斐尔的红绳,轻声问道。
“厄斐狭先生一直生活在北海洛普兰吗”
狭斐尔直视着春莉莎的双眼,他觉得很奇怪,明明她微笑着开口,可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却含着哀伤,尽管她掩饰的很好。
狭斐尔点了点头。
七年前的某天夜里,“他”从舒适奢侈的房间里醒来,脑袋和胸口都绑着厚实的绷带,也许是因为麻药时间还未过,他只能感受到两处有淡淡的疼痛。
“狭斐尔·伯纳德”销声匿迹,“狭斐尔·铎泽”如获新生。
可他记忆里一片空白,能想起的事情都如同被砸中的镜子一般支离破碎。
“克莱斯曼,春莉莎,白苑,雪…,还有……妈妈……?”
那一夜,湖边巨大的蓝色风车转了很多很多圈,男孩在窗口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
而如今,他找寻了七年的人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刻,也许世界某处角落的沙漠里正有一只骨瘦如柴的老骆驼恰好找到了绿洲;也许迷失的鹰隼终于突破了乞力马扎罗山顶的暴风雪;也许…………
狭斐尔的脸色很平静,他只是有些控制不住手指的轻颤。
壁炉里的火焰如精灵般跳跃不定。
炉火把少年的影子投射到墙面上,狭斐尔略带颤声的说道。
“春莉莎……”
春莉莎指了指狭斐尔用来系住头发的红绳,语气忧伤又怀念的笑着说。
“曾经我也拥有一条和您一样颜色的丝绳,我把它送给了别人,后来……”
“后来……?”
狭斐尔有些疑惑的接着问道。
春莉莎摇了摇头,蓝色的丝绳蝴蝶结也跟着晃悠。
她抬头看向雪热,语气恢复正常,浅笑道。
“雪热哥哥,我们该走了,晚会时间快到了。”
雪热眯着狭长的眼眸,随后点了点头,然后一行人走出了房间,屋外大雪纷飞依旧。
女仆将狐裘披在春莉莎的肩头,雪热和狭斐尔接过仆人们递来的大氅。
马车已经在城堡里等候多时,贵叔将台阶放好位置,春莉莎在香葵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幕帘落下,狭斐尔再度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想要询问春莉莎有关自己身世的问题,就必须让春莉莎知道他是谁。
可他是谁?他是狭斐尔·铎泽,是黑月铁骑之主,是双手沾满了白苑国人的鲜血的刽子手。多年战乱的后果就是白苑和北海洛普兰之间的仇恨已经渗透在了人民的心中。
雪热作为和他同为五大王座的白苑将领,他当然认识,不仅认识,他还很熟悉,男人脸颊上那道剑痕就是出自他手,白北战役最后阶段,原本是可以轻松取下男人头颅的,可狭斐尔在最后鬼使神差的收手。
正因为狭斐尔的收手,致使雪热突出重围。
原本可以就此划上以洛普兰胜利为终末句点的战役,最后由于战线的深入,粮食和能源补给匮乏,致使洛普兰输到体无完肤。
没有人知道狭斐尔为什么收手,这一谜团和后来的黑月铁骑之主被教皇赐死事件成了政治家和学者们的无从解答的困扰。
黑月铁骑之主从未露出过真面目。
其它四位王座分别是,奥黎玻弱斯——圣殿骑士团团长,在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里凭借恐怖的攻防换守获得“奥林匹斯山的化身”称号;
雪热·利萨克——西风骑士团团长,三圣器之一的朗基努斯之枪的拥有者;
戈兰·伊斯顿——翡冷翠炽翎骑士团副团长,世人称之“翡冷翠暴君”,妹妹绯绯玥·伊斯顿为炽翎骑士团团长。
林孤直——大夏楼烦龙骑大统领,平民出身,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治军冷酷无情。其名据典“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而来。
同为王座的雪热是个聪明人,狭斐尔觉得雪热也许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目前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
仅凭自己出现的时间线就足够推断出很多了,更何况来自洛普兰,脖颈黑月纹。
有时候,三个巧合在一起往往就直指真相。
多年战场历练下养成的谨慎和博弈心理让狭斐尔不敢去赌自己前身在雪热他们心中的重量。
哪怕他们见到自己会有多么失神、失态,狭斐尔都不会放下戒备之心。
蒸汽列车的汽笛声呼啸着远去,白苑城像一位年迈的老人,拄在大雪纷飞的海涯边,目送满列车孩子们开往战场。
前线调遣剩余西风骑士计划已经得到审批,一具具雪白色甲胄配备着双刃制式骑士剑赶赴魔种如潮的卡维启,面色坚毅的士兵们伏在窗口朝站台上挚爱的人挥手,熟悉的面孔在倒退的景色下转瞬即逝。
原本雪热此时应该也会身在那辆呼啸远去的列车上,跟副团长鲁耶汇合。
只是洛普兰暗星卫伊普西龙的出现,让白苑城的安全受到了威胁。
而从对狭斐尔的审讯里可以得出这位被西风骑士团列为必杀对象的四阶魔导士,貌似此次行动是为了针对狭斐尔。
不管伊普西龙是来绞杀狭斐尔,还是来刺杀白苑国王埃德隆,只要他胆敢在今夜现身,雪热王座和学宫大贤者摩萨德就可以轻易将他擒下。
大夏王朝的驰援虽是远水,但只要他们愿意出手相助,白苑此次危机定然大幅减少,压制住葡萄矿里的天启之门,清剿那些携带葡萄矿的魔种,商贸之都将会借此机会重新崛起。
马蹄嗒嗒的敲在宽阔的石板路上,狭斐尔和雪热同乘一辆,雪热闭着眼睛小憩,狭斐尔掀开车帘,外面大雪依旧。
漫天雪花里,行人来来往往,形形色色。一位提着花篮在街中兜售的小女孩跃入狭斐尔的眼帘,她细瘦的胳膊提着的花篮上盖着格子布,显得有些鼓鼓囊囊的,布上一层细雪。
马车近了,女孩颤巍凑上前来,狭斐尔听清女孩略显细哑的卖花声。
街道尽头,刺耳的车笛穿过长长的街道,一台黑色涂装机车飞驰而来,快如闪电。
来不及提醒,卖花女孩闻笛声转过头,机车的影子在她的瞳孔里迅速放大。
贵叔跃下马车,伸手握住女孩的胳膊猛的将她拉离路中心。
“咔嚓”
机车如同黑色线条一般划过,花篮哐当滚落在地,被机车刮裂,格子布也被扯破,花篮里一枝枝玫瑰倾撒在地面上,娇艳欲滴的花朵上还有早晨采摘遗留下的露珠。
女孩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哽咽着哭泣,这一篮子的鲜花是他们全家一天吃饭的希望。
她捂住脸庞不让自己哭出声,这些贵族老爷们的脾气古怪多变,一旦惹怒他们,后果难以想象。
黑色机车在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男人,朝这边走来。
男人一袭风衣,戴着军徽帽,眼神犀利,嘴角叼着一截香烟。
雪热察觉到马车的停驻,掀开一半车帘看向窗外。
两个年纪相仿的白苑当权将领的目光对接,雪热冷冷的看着他,狭长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和哀伤。
“阿萨尔·梅歇佩尔!”
名为阿萨尔的男人此时看到了雪热的面孔,他盯着那双从始至终欣赏不来的狭长眼眸,半饷。
“雪热王座,别来无恙”
军帽男人笑着抚胸欠身向马车上的雪热行礼。
只按军衔的来算的话,他和雪热齐平,但是他仅仅掌握半数白苑普通士兵,而雪热是战力更高的西风骑士团团长,同时还是一位骑士王座。
马车里的灰白发男人捏紧了拳头,砰的一声捶在扶手上,青筋暴起,狭斐尔这些天里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雪热。
正当狭斐尔犹豫是否出言平复雪热暴涨的情绪,雪热长呼出一口气,吩咐道。
“可以走了贵叔”
街道上掏出一块银币安抚抽泣的小女孩的贵叔闻言走上马车,雪热车上的仆人也挥动了马鞭。
阿萨尔看着贵叔走到另一辆未曾见过的马车上,旋即脱下军帽,轻轻俯身行脱帽礼,贵叔朝他点点头,随后两辆马车驶出了街道。
那辆马车上的人身份不用猜,能让王室大管家当马车夫的,那也就只有当今小公主春莉莎了。
阿萨尔将军帽戴回头顶,转身走向机车,自始至终都未看过一眼那个卖花的女孩,仿佛这种阶级的下等平民在他眼里如同草芥一般不值一提。
此时帝都内四面八方的贵族都已在王都汇聚。
偌大的宫殿里水晶吊灯散发着迷醉柔和的光晕,数不清的烛火在悠扬动听的提琴声里摇曳,昂贵的皮靴与定制的高跟鞋摇摆不定,面容姣好的女子们裙摆如华,发丝轻柔。
葡萄酒的幽香在贵族的谈笑声中望着大雪纷飞的彩色玻璃窗外发呆。
水晶灯下,雕花高台上,国王埃德隆从侍女们推开的厅门中走出,一旁是王后查娜,她浅笑安然的挽着他的胳膊。
当众人看到国王和王后在宴会上出席,他们齐齐向埃德隆致意,喧哗霎时间平静。
埃德隆国王端起一杯酒水向大厅里各色的贵族们回礼。
一位衣着打扮得体的贵族男人笑着走近,男人体态臃肿,面容白皙,留着弯弯而精致的小胡须。
他先是尊敬的向埃德隆行礼,然后向埃德隆低语道。
“陛下,晚会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埃德隆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
“辛苦了,梅歇佩尔侯爵”
梅歇佩尔家主憨憨笑着摆手,脸上的脂肪攒集在一起。
此次宴会由于略微仓促,只邀请了城里暂无重要事务的上层阶级人物,五大家族中唯一未到场的斐溟一族家主半年前得了严重的偏头痛,至今仍在修养,据说吹不得外界半点微风。
不过,斐溟一族家主嫡长子特帕里克贾·斐溟刚从翡冷翠神学院进修归来,于是他就顺理成章的代替他的父亲出席此次宴会。
此时,另一方,换上了一身优雅燕尾服的费耶迈着沉重的步伐靠近埃德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身着群青长袍的老者。
埃德隆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他们行完礼后,费耶站直身体在埃德隆耳边轻声说道。
“陛下,禁卫兵团已经调遣完毕,目前只等雪热等人到场”
埃德隆看向费耶身后的群青长袍老人,沉声道。
“这次就要劳烦贤者大人了”
摩萨德微微躬身,老人面带微笑,沧桑的脸颊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老年斑,此时为老人平添了几分和蔼和稳重。
“陛下自然有主的庇佑,卑职不过尽些微薄之力罢了”
埃德隆把目光放到宫殿外的夜幕里,一手负后,慢慢的饮啜着酒杯里的上好美酒,苦涩从男人舌根蔓延到喉咙,随后的回甘带着醇香如泉水般涌上鼻腔。
费耶双手背后在埃德隆身后不远处站定,梅歇佩尔家主站在埃德隆身后,摩萨德垂下袖子摩挲着戒指。
埃德隆淡金发下的王冠在水晶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股权势者的威严从男人身上流露而出。
殿内的舞者们随着提琴的旋律翩翩起舞,夜色浓稠,风雪交加。
黑色机车疾驰而来,阿萨尔将机车停在宫殿之外,出示军衔后,从骑士的禁卫下踏入宫殿。
随后不久,两辆马车也在雪幕下缓缓露面。
王宫高墙之上,风雪里,巡视守卫的探灯一点点放大,忽然一声沉闷的打击声骤起,探灯和铁枪滚落在地,随后被人捡起。
尾着宽大围巾的男人提着散发着淡黄光芒的探灯从雪幕里走出。
伊普西龙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手指搓动着一块葡萄矿石粒,这样一粒够他从中汲取魔力释放一次术式。
白苑几乎所有高层都齐聚在这里,此时如果这样从远处释放一次范围魔力术式,哪怕白苑有那位五阶魔导士也无用。
伊普西龙轻轻哈气,白雾从围巾下逸出,男人阴鸷的眼神淡淡的望着下方宫殿的入口。
雪热带着一行人步入殿内,身影渺小的狭斐尔跟在队伍最后,仿佛是感受到了来自后方的注视,狭斐尔顿了一下,随后身形也消失在伊普西龙的视线中。
伊普西龙悄悄退入黑暗的夜色中。
宴会准时开始。
雪热向国王埃德隆简明的介绍了狭斐尔,众人面前,面容清秀的少年看起来举止优雅得体,华贵的服饰衬托他的身形修长如同一位世族家的贵公子。
春莉莎全程注视着狭斐尔,她看着那道身影,她那如山枣般的瞳仁倒映着那条红绳,她抓不住那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就像许多年前,她拔不出陷入泥潭的小腿。
“也许、也许雪热哥哥真的说错了,也许狭斐尔还活着……”
可是……
就算他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不远处那个面容酷似、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少年真的是狭斐尔又能如何呢?
她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无忧无虑的春莉莎了,从那次偶然听见父亲埃德隆和继母查娜的谈话开始。
…………
“真的要这样吗?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我想念她了还可以看看她的姐姐们,那她呢,她还那么小……”
随之而来的是女人掩面的哭泣呜咽和男人的叹气声。
…………
“她是苏氏的后裔,是我埃德隆的女儿,是白苑的公主,我和苏氏都爱她,可白苑需要她”
…………
临近长至节的那场大夏之旅注定不会平淡,春莉莎也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局面。
白苑的人民需要她,她这位小公主,能为人民做出一些实际的贡献,这也是可以让人很开心、很骄傲的事吧。
不止一次进入过以恐怖难忘的回忆织成的梦境,也不止一次梦到骑着白马的王子带着她远走他乡。
可这些都是梦啊,如果梦里的白马王子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春莉莎也许只会露出无力的微笑,送他远去。
…………
王城里随处可见藤蔓缠绕的金银花,这种十分耐寒的植被被诗人赋予了另一个名字,忍冬。
如今王城里的忍冬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雪被下的忍冬没有一片新叶,只有枯槁的藤茎。
一个系着灰白色围巾的身影从忍冬丛旁掠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随后他高高跃起,敏捷的爬上尖尖的哥特式屋顶,像一只灵活的狼蛛,正寻找捕猎的对象。
狭斐尔从侍者的托盘中端起一杯红酒,十七岁的男孩端详着手中猩红的酒水入神,记忆里军队的生活从来与酒水美色无关,酒精会麻痹神经,美色会钝化决策。
他的黑月铁骑需要他的神经和肢体协调操纵,不像普通铁骑只需要驾驶者的操作技巧和体魄耐力。
一想起这些,狭斐尔的后背脊柱就隐隐发痛。奥古斯登博士的神经联接技术是将细长的金根插入脊椎孔中,将人体原本的运动电流信号通过金针传递到甲胄中,从而是甲胄成为信号的输出端。
听伊普西龙说,博士的研究似乎又有了新进展,狭斐尔笑着摇了摇头,“死亡骑士”——那具天启传说中的神话甲胄就留给奥古斯登研究去吧,反正现在的他,已经和洛普兰两清了。
狭斐尔仰头将杯中猩红的液体一饮而尽,周遭原本有些好奇这位跟在雪热王座身边的翩翩少年的妇人们顿时小声议论开来。
狭斐尔选择性忽略旁人的眼光,礼仪这种东西虽说自他出生时就被父亲克莱斯曼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但是,对他来说太繁杂。
男孩在舞池外轻轻踱步,他淡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沉溺在共舞中的男女,也许是想到了什么,狭斐尔开始寻找春莉莎的身影。
春莉莎此时被许多同龄贵族女孩围着,不时有风度优雅而英俊的世族男生上前问好。
狭斐尔找到一处角落里的座椅坐下,他一手托着苍白的脸颊,一手在桌上轻轻敲打。长长的睫毛下,灯火在那双幽蓝的瞳仁里摇曳闪烁。
雪热在和费耶闲聊,不过气氛似乎不算太好,大厅内不时有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明目张胆的看着雪热,约摸她们是刚过了成人礼。
香葵配着剑站在埃德隆身后,她想起春莉莎先前跟她说要她学习放松自己,不能整天绷着个脸,严肃的像一位骑士团出来的老太婆,香葵笑了笑,对她而言,或许职责所在,才是悠闲。
青袍老者笑着聆听学生特帕里克贾的留学经历;梅歇佩尔侯爵独自弹起了大厅里无人演奏的钢琴,引来周遭贵族们不断的溢美之词。
几位衣着华丽的夫人向着淡蓝碎花裙、白绒夹袄打扮的春莉莎走去,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是多年未见的长辈。
“咚…咚…咚”
一下、两下。
狭斐尔的食指轻轻的叩着桌面,他看着外面身穿传统盔甲的士兵,腰间别着的火铳上也积起了雪。
“你很无聊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声打断了狭斐尔的思索。
狭斐尔回过头,穿着连衣红色褶皱长裙的女孩对着他嫣然一笑,露出两排明牙皓齿。
早已脱去披风,穿着一袭紧身深灰色礼服的阿萨尔冷冷的望着二人。
女孩衣领上用金线绣着鹰狮图案,四周有忍冬藤蔓缠绕,狭斐尔记得在阿萨尔·梅歇佩尔和梅歇佩尔家主身上见到过类似图案。
狭斐尔起身,稍稍欠身行礼,在女孩的注视下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女孩歪头看向狭斐尔离去的背影,遗传自父亲的略淡金发遮住了她的侧脸,高挑的眉毛拧成一团。
“好一个没礼貌的男孩子,不过还挺高冷”
很快她踮着脚追了上去,狭斐尔听到身后传来略微急促的高跟鞋声,斜瞥一眼,感到有些诧异。
女孩一手捂着起伏的胸口,一手背后道。
“可以邀请你一起跳舞吗?”
狭斐尔愣了愣。
阿萨尔额头上的青筋跳起,他抿紧嘴巴。原本旁边与他谈笑的好友们见况都不再言语,顺着阿萨尔的目光,众人顿时明了。
阿萨尔·梅歇佩尔有一位活泼可爱妹妹,名为桃乐西·安东尼奥·梅歇佩尔,白苑第二位公主。
与阿萨尔相熟的朋友们都清楚的知道,阿萨尔对唯一的亲生妹妹桃乐西,十分疼爱。稍微有些毒辣的阳光照射到桃乐西,阿萨尔都恨不得把太阳拉下山。
狭斐尔再次摇头,他直视面前身材已经有些窈窕的女孩的双眼,漠然道。
“谢谢你,我不会跳舞”
桃乐西哑然,也许是第一次被同龄的人拒绝,她有些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直到有人按住她的肩膀她才反应过来。
桃乐西回首看见哥哥已然来到她的身后。
阿萨尔面色阴沉,一如乌云密布。
狭斐尔知道自己毫无同异性交流的天赋,相反,在面对异性时,他只会感到焦虑和局促。
克莱斯曼,这个男人既是狭斐尔的父亲,也是重生的狭斐尔的老师。他教会狭斐尔一切关于成为一个优秀战士的技巧,一位世家贵族继承者该有的礼仪。
他让狭斐尔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让一颗懵懂少年的心变得对待生命毫无波澜。
只可惜克莱斯曼没有教导过狭斐尔怎么和女孩子相处,也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吧,毕竟从来都在甲胄里,示人以狰狞的面具。
殿堂塔顶,围着灰巾的矫健身影挂牢钩索,整个人倒攀而下,缓缓靠近彩窗玻璃,当可以看见大殿里的人群时,灰巾人影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回头看向某个远处的方向,凌空比出一个手势。
随后,只见他抬起双掌,十根修长的手指尖端各自射出黯淡无光的灰线,肉眼难以察觉的灰线咻的附着在大殿内的贵族身上。
被附身的两位贵族身形略微一顿,眼神变得晦暗起来,不过谈笑的继续谈笑,饮酒的依旧浅酩,仿佛一切无事发生。
灰巾人影嘴角掀起一抹弧度。从这不合理的情况来看,他显然是一位高阶的魔导士。
在他对着比手势的方向十公里的远处,荒山野岭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抱着一柄通体黯银的长枪,正透过猩红的瞄准镜仔细的观察着这里。
长枪足足有男人身高一样长度,棱角被打磨的光滑泛黑,修长的枪管和瞄准镜冒着诡异的红光。
魁梧男人此次接到的任务是阻击任务完成后的追兵,同时人物清单里还勾着两个目标人物。
为此男人正源源不断将自身魔力导入枪中,他一手捏着葡萄矿石,一手握着枪托,丝丝缕缕的魔力经过他的身体转化后汇入枪膛下方的透明装置中,已经装满一半了。
先前灰巾身影打出的手势是暂时他控制主场,此阶段不算魁梧男人的任务。
他们只有代号没有名字,而且都是万里挑一的魔导士,殿外的灰巾男人代号木偶师,而他代号执矛者。
魁梧男人看着自己的爱枪,平日里这柄枪都被他放在木盒里小心保存,时常拿出来拆卸养护,以至于十几年过去了,枪的性能依旧完好如初。
只是这种原始的人为充能有些麻烦,人为充能会让使用者产生疲惫,哪怕是魁梧男人这样优秀的刺客,多年使用后也只能达到一天内开四枪的程度。
“也许是时候该放弃你了老伙计,上次科研树的那群家伙还在劝我换上他们研发的东西……”
那也是同样的魔导枪,只是瞄准镜附带精密的微型扩展视野术式,同时不再需要人为充能,只需要将特制的葡萄矿晶插入枪身,就可以实现不限次数的击发。
狭斐尔在大殿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停在了春莉莎附近的地方。台上的埃德隆深邃的眼眶下视线一直盯着这名漫无目的闲逛的异国少年。
狭斐尔忽然觉得小腿上触碰到异物,他低头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猫正倚靠着他的靴子,小猫把头凑上前,望着狭斐尔近在咫尺的面孔发出“喵嗷喵嗷”的叫声。
“看来白虾很喜欢你”
狭斐尔闻言一愣,抬头看到春莉莎双手叠放在身前对着他轻笑。
看出狭斐尔似乎有点疑惑,春莉莎连忙解释道。
“白虾是它的名字,它是查娜妈妈送给我的宠物,也是我很要好的朋友”
春莉莎抱起小猫,一边抚摸着它,一边语气温柔的说道。
“和猫做朋友吗?”
狭斐尔像是在问春莉莎又像是在询问自己,而春莉莎闻言顿时俏脸微红,以为面前的少年是在嘲笑自己,于是她抱着猫咪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狭斐尔哑口无言,默默把后面快要组织好的话语咽了下去。
此时,狭斐尔注意到人群在向大殿中央靠拢,只见国王埃德隆面朝众人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声道。
“为我们的雪热将军,干杯”
“干杯……”
“干杯,预祝雪热王座捷报频传”
埃德隆用力拍着雪热宽阔的肩膀,他眼里满是赞赏和欣慰,轻声说道。
“雪热,白苑很幸运”
“因为有你在,所以白苑才能坚持这么久”
雪热沉声笑着说。
“陛下,您就不要再强夸我了,这些其实都是白苑人民的功劳”
“没有他们的舍生忘死,怎么会有今日的雪热”
埃德隆气笑着说。
“你小子,说话还是这么油腔滑调……”
埃德隆刚想再说几句,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抹猩红从他嘴角渗出。
“陛下!”
查娜急呼,香葵连忙上前扶住埃德隆。
周遭很快围上来众多贵族,担忧的气氛在人人之间漫延。
雪热连忙从胸口取出帕巾递过去。
埃德隆俯着身子挥手示意不用。
等埃德隆略微缓解,香葵搀着他的胳膊,几人人在殿内贵族的注视下缓缓走进埃德隆来时的长廊,查娜焦急的跟了过来,等埃德隆坐到了椅子上,雪热才开口。
“陛下……”
埃德隆慢慢摊开手掌,手心一滩乌黑血。
“病情似乎又加重了”
埃德隆疲惫的靠在椅背上。
“雪热,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下毒之人的手法连御医也查不到马脚”
雪热皱眉,眼角的刀痕微动。
“不必冲动,今天这样的会面也是一次机会”
“雪热·利萨克!”
埃德隆加重声音。男人的金发耸拉在肩上,他面前那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在摇晃的烛光下行骑士礼。
“我会从我那两个孩子,阿萨尔和特帕里克贾之间挑选一位新王,咳咳……”
埃德隆的语气又变得颓靡起来,但他却笑了起来,语气冰冷难掩。
“他们两个没一个让我省心,狂傲、阴狠。我仿佛是生了一匹舔牙的狼和吐信的毒蛇,呵呵”
“春莉莎,我把她送往大夏了,雪热,我只要你照顾好白苑民众”
“必要时……苏氏难以承受的重任,就让利萨克来背负吧”
埃德隆在仆人小心的陪护下蹒跚走出雪热的视野,只留下男人沙哑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雪热低着头,仿佛空气变得沉重。
查娜看向香葵,轻声道。
“香葵,你暂时去保护陛下吧”
“大殿这边还有禁卫,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香葵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许久,雪热站起身,开口问道。
“罗素王后,宴会还要继续吗?”
查娜点了点头,嗓音纤柔说道。
“成败在此一举,陛下吩咐我继续下去,就当作无事发生”
随后二人走回大殿内宣布宴会继续,面对众多贵族对国王身体状况的担忧,查娜只说今夜大雪,埃德隆只是染了些许寒气而已。
狭斐尔自顾自的跟在春莉莎和一群女孩的身后不远处。
今晚的大雪让王城白蒙蒙一片,鹅毛般的雪花洒落大地。
若是视力好些,还能透过大雪的白茫看到帝都城区里昏黄的灯火,偶尔也有汽笛穿越了山林消失在海的那边。
狭斐尔从胸口的夹层里掏出一块本来配饰的怀表,细微的滴滴答答让狭斐尔会心一笑,这种柔弱而清脆的机芯声比甲胄里冷酷而坚硬的啮合声好听多了。
“快九点整了,该做弥撒了……”
黑发蓝瞳的少年话音未落,远山上的钟声骤然响起,没有任何旋律,只有一下又一下的敲击,一声未歇,一声又起,在空中震荡、回旋。
如果有人站在近处,就会感到巨响震耳,如见海潮汹涌,万马奔驰,让人惊心动魄。
只听得教堂钟声此处方罢,彼处又起,远远近近,重重轻轻,四面八方,相互交织,笼罩着乡村、弥漫着城市,像是不停地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