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一张床
十七年了,十七年!
自从我和笋敏私奔出来,我们历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现在我们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是该回想一下的时候了。
说是私奔,我觉得不太准确。因为在我们出走之前并没有人反对我们之间的交往。甚至大家都觉得我们很配,绝对找不出我们可能分手的理由。
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没有分手,直到现在。
那时我二十岁,笋敏十九岁,我大二,她大一。我们的学校坐落在繁华的城市厦门,厦门大学虽然算不上名牌,但作为厦门大学的学生,我们虽然谈不上自豪感,却绝对没有自卑感。也许是因为厦门靠海的原因,我们的校园里可以时不时地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的外国人三三两两地走过。这些外国人有的是外教,但绝大部分是来留学的,其中韩国人和日本人居多。我和笋敏都很讨厌日本人,所以我们每次遇到日本的留学生时,总是都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我们就开始为我们的默契开怀大笑。
俗话说: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我和笋敏之间不存在谁追谁,但我们就是觉得我们好像天生就应该是一家人一样,既然我们不是兄妹,那么我们要想成为一家人,就必须建立婚姻关系,所以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恋爱着。
当时是80年代,虽然开放程度不如现在,但崇洋媚外的思想盛行。我记得笋敏宿舍的一个女生自从攀上了一个外国留学生后,连走路都变得优雅起来了,走起路来简直像泰国的人妖;说话的调子倒像那些进口的外国片里的中国话,笋敏说“简直是鸟语”;还听说她每天做七八次面膜。唉,人啊,有的还比不上猪狗的内涵。每当我随口抛出这些激情的言论时,笋敏总是说:“你呀你,专知道胡说。每个人有每个人选择的自由。我们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上只有天使。”我捂着被笋敏揪痛的耳朵,忙点头称是。笋敏接着说:“不过我也不喜欢我们宿舍那个孩子,有什么的嘛!我觉得那个外国佬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不知道她看上了他的哪一门子。”我说:“完全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笋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也许吧。”“出淤泥而不染”,每当我和笋敏相拥着欣赏校园晓月湖畔的小池塘里的荷花时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有一次我看见笋敏颇有心思地皱着眉头,我关切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宿舍那孩子越来越过分了。昨天下午我因为回去拿一本书,竟然看见她和另外一个外国佬一起坐在我的床上搂搂抱抱。”我摸了摸笋敏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听说她已经换了好几个外国佬了,我看八成是那些外国佬把她玩够了就甩了。嗯,她的床铺在上铺对吧。外国佬才不会愿意爬到上铺去和她亲密。”笋敏生气地抿着嘴大叫:“摔死他们才好,败类!”我静静地让她依偎在我的怀里,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莲花在荷塘里寂寞地开放着。我知道笋敏昨天回宿舍所看到的远远比她告诉我的多,否则她不会那么地生气,那么地对那个女孩子失望。我甚至有些担心笋敏的这种情绪会改变笋敏对现实的看法与热情。
笋敏一直很宽容的,包括对人对事,以前每当我对一些生活中一些事情看不惯,而略有微词时,她总是说:“生活是美好的,你不要专挑它的毛病嘛。”
记的我当时应道:“呵呵,看来生活是孩子,也会犯错误的哦。”
第二天,笋敏的脸色不再那么地让我看起来心痛。傍晚的时候,我们又习惯性地逛到了荷塘旁,她高兴地说:“我想通了。”我让她说说看。她抬起手神秘地指着远方。
第三天,我们已经坐在了火车上,去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去一个让我们神往而神秘的地方,去一个可以承载我们所期盼的生活的地方。在火车上我们憧憬着,幻想着未来。未来我们不必再耳闻目睹某些让我们作呕的人和事,未来我们可以生活在我们自己为自己所创造的天地里。“我们就要像那荷塘里的荷花一样与这让我失望的红尘隔绝。”笋敏搂着我的肩膀继续幽幽地说:“知道吗,大兴安岭里面是没有红尘的,只有鸟鸣,只有月光透过数百年的沧桑的树隙而泻下来的纯净。”我听着听着仿佛在梦中一样。太美好了,这也是我所追求的生活,看来“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我凝视着笋敏天真单纯的眼眸,喃喃地说:“我爱你。”经过三天三夜的奔波,我们终于到了我们向往已久的地方。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苍老的大树!我和笋敏找了一棵树靠着坐了下来,幸福地抱在一起。
她流泪了,我正要去帮她擦,她一扭头扑到我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我被她感染了,也哭了,我们一起抱头痛快淋漓地哭。这整个大兴安岭就在我们的脚下,这整个大兴安岭都在聆听着我们的哭泣,这在红尘中已被干枯的泪泉终于复活了,复活了!我们尽情地哭,幸福地哭!
森林里逐渐有些黑暗,笋敏把我抱得更紧了,她有点害怕。我知道白天快过去了,夜晚在这原始森林里会有野兽。虽然我们只是在原始森林的边缘,但也是不安全的。我跟笋敏说:“先找个人家住一宿,明日再来观察一下如何建造我们自己的家。”笋敏跳了起来,搂着我的脖子说:“好,我一听你说我们自己的家就高兴,我喜欢这里,我们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将是多么的纯洁安详,我们不必去争名夺利,不必去勾心斗角,不必为那些腐败去郁闷。我们过朴素的生活,你打猎,我做饭。我们以后生好多孩子,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不用担心什么计划生育,不必参与让人短命的竞争。我们一有闲暇就写诗作赋。你看,我亲爱的,这里简直就是人间最美丽的诗,我们这样的生活也是人间最美丽的诗,说不定神仙都羡慕我们找到了这么有诗意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双手望了望,心想:我一定要用我的双手为我怀中的女人创造幸福。
我们当天晚上迷路了,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森林的边缘,其实我连我们在往里走还是往外走都不知道。但我在不停地安慰笋敏:“快了,快了。”后来她实在累了,毕竟刚坐过那么长时间的火车不久。她走着走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坐了下来,把她放在自己的怀里,让她静静地睡,我在想也许在她的梦里已经开始了未来梦幻式的生活。我没有睡,也不能睡,因为这原始森林里随时可能有野兽的出现,所以我得睁大眼睛,守着我的女人。万一有野兽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和它决斗。如果我斗不过,被野兽咬死了,我的女人也不会幸免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沮丧。我和笋敏一样当时都是属于理想式的人,不愿意接受现实,不愿与现实磨合,所以我们就用藐视现实,不考虑现实来逃避现实。但当我有可能保护不了我的女人时,我不得不开始思考现实,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男人迟早要被现实逼向妥协,因为他有责任,他活着不能光顾自己,更重要的是保护爱护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家,这样一来男人就不能毫无顾虑地意气行事。
也许是老天有眼,我们终于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那一夜,当笋敏醒来时感动得哭了,我静静地抱着她,我没有哭,因为现在需要面对的是困难重重的未来和我们将来漫长的共同生活。一生啊!我们用一生作为赌注,来实践我们的梦想。
我们接下的日子,从山外买来了帐篷和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那时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购买行为说明我们还没有能力摆脱红尘的束缚。我们兴高采烈地忙来忙去,一到天黑我们就赶到离山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借宿,当我们来到一家门口的时候,那看起来很善良的老大娘怀疑地打量着我们,我们说明了想借宿的意思后,她一句话也没说,摇摇头进门后“啪”地关上了门。我们很是失望,因为这是我们在遥远的他乡第一次碰壁,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如此地不信任?也许是因为现在坏人还比较多的缘故吧?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又试了好几户人家,虽然每一户人家的反应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那就是因为我们身份可疑,他们不愿意让两个可疑的人住在自己的家里。我开玩笑对笋敏说:“说不定他们把我们当成逃犯啦。”笋敏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明明把学生证给他们看了,他们为什么不信?”我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现在的假文凭太多了,谁信?再说,谁会相信两个大学生跑到这种深山野林中来?”笋敏哼哼着说:“这个时候还笑!”我说:“我们就随便找个人家的屋檐下歇息吧。”笋敏喃喃地说:“嗯,只要有你在我身边。”
我们本以为这种状况会随着我们对这个地方的熟悉而改善,但事实上情况越来越糟糕,因为我们有一天搭上了一个帐篷,第二天去一看不知道被什么野兽咬了一个大的窟窿,我们暗自庆幸没有在帐篷里睡觉。后来,我们的钱也花光了,当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我们去原始森林里去找我们在来之前所想象过的天然野果,但什么也没有,除了老树只有枯草,除了枯草只有老树,因为我们那个季节,刚好已经过了立秋,天气也变得逐渐寒冷起来。
没有办法,为了我的爱人,我开始乞讨,不过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不能让她受饿,更不能让她失去尊严。我把她带到那村庄的一个小荷池边欣赏荷花,让她在那里等我,然后我就去挨家挨户地乞讨,并问他们需不需要打工的。我四处留意那里有没有招工的,却总是让我失望。也许是因为那里离城市太远的缘故吧。
就这样挨过了一个月,虽然我们过得苦,但我们心无芥蒂,不用看书,不用考试,这种落后的地方更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事情发生,所以倒也过得很快乐。
我们自称为流浪汉,其实此时我们的确已经是标准的流浪汉了。
但冬天很快就要来了,我跟笋敏商量是否要找一个地方打工赚点钱,要不冬天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到时候被冻死了,还不成了大笑话?笋敏迷茫地说:“什么都听你的。”
我们因为没有钱,只好徒步走了百来里,到了一个小城镇。在一家造纸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作,一个月四十元,这样我们俩人一个月便能赚八十元。把吃饭问题解决了,我们开始考虑住宿问题。因为偶尔在街头露宿几次倒也浪漫,但长期这样实在有些吃不消了,时而在半夜会被一些奇怪的声响吓得心惊肉跳。但当我们拿着刚发的工资满怀信心地到一家旅社登记住宿时,他们要我们的身份证看,但我们出走时根本没有想过还要住旅社,所以也就忘了带身份证。当我们垂头丧气地走出旅社的时候,我真的想跟笋敏说:“我们回家吧。”但我没有说出口,十七年了,这句话我都没有说出口,我们每天晚上都在厂子里的一堆废纸上相拥而眠。我每当深夜醒来的时候都会偷偷地流泪,为我的女人,为我们曾经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