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汉书·艺文志》著录有《鹖冠子》一篇,作者为楚人,因居深山,以鹖鸟之羽饰冠,故号鹖冠子。据说,鹖乃一种猛禽,似雉而大,性喜斗,其同类被侵,辄往赴救;因其勇于斗,兼有同类相死之义,故战国时期的赵武灵王尝以鹖冠作为赵军服饰之冠(《尔雅翼》卷十六《释鸟四·鹖》)。
此书作者虽隐居幽山、衣敝履穿,却有着强烈的经世、济民之志,其学以道家黄老思想为宗,兼及刑名道法、阴阳数术、兵家等说,其文博辨、宏肆。书中所谈论政治、军事、人情、法令等内容皆有战国时代的色彩,所存鹖冠子与庞煖、赵卓(悼)襄王与庞煖、赵武灵王与庞焕(或谓即庞煖)等对话、问答,亦多涉及战国时代之事,故一般以其为先秦文献。又因其内容与先秦儒、道、墨、名、法、阴阳、兵、农、医等家思想常相交织,故可与先秦诸子之书相互参证,堪称子部之瑰宝。
当然,历史上对此书之真伪、篇章结构之变化等问题,有过激烈讨论,故有必要在前言中对此给予简要介绍。另外,《鹖冠子》思想内容十分丰富,亦有必要在前言中对之加以概括说明,以方便读者把握其纲领、要旨。
一 关于本书之著录及篇、卷之变化
《鹖冠子》一书,班固《汉书·艺文志》曾著录,其谓:“《鹖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十》)
此后,《隋书》、新旧《唐书》亦皆著录此书,只是由“一篇”而变为“三卷”,如《隋书·经籍志》谓:“《鹖冠子》三卷。楚之隐人。”(《隋书》卷三十四《志第二十九·经籍三》)《旧唐书·经籍志》:“《鹖冠子》三卷。鹖冠子撰。”(《旧唐书》卷四十七《志第二十七·经籍下》)《新唐书·艺文志》:“《鹖冠子》三卷。”(《新唐书》卷五十九《志第四十九·艺文三》)
唐代韩愈著有《读鹖冠子》,其谓:“《鹖冠子》十有六篇,其词杂黄老刑名。……文字脱缪,为之正三十有五字。乙者三,减者二十有二,注者二十有二字云。”(《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一)柳宗元有《辨鹖冠子》一首,其注谓:“《西汉·艺文志》有《鹖冠子》一篇,下注云:楚人,居深山,不显名氏,以鹖鸟羽为冠,因自号焉。《唐志》亦有《鹖冠子》三卷,……今其为书凡十九篇,盖论三才变通、古今治乱之道。”(《柳宗元集校注》卷四)韩愈所见《鹖冠子》为十六篇,柳宗元所见者则为十九篇。
《宋史·艺文志》谓:“《鹖冠子》三卷。不知姓名。《汉志》云楚人,居深山,以鹖羽为冠,因号云。”(《宋史》卷二百五《志第一百五十八·艺文四·子类》)郑樵《通志·艺文略》谓:“《鹖冠子》,三卷。楚之隐人。”(《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五·诸子类第六·道家》)《崇文总目》对于《鹖冠子》的记载谓:“今书十五篇,述三才变通、古今治乱之道。唐世尝辩此书后出,非古所谓《鹖冠子》者。”(《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一《经籍考三十八·子·道家》)其所著录《鹖冠子》则为十五篇,并提出唐代学者辨《鹖冠子》之真伪,这大概指的是韩愈推崇《鹖冠子》,而柳宗元则以《鹖冠子》非先秦书、乃后世伪作。
宋代陆佃为《鹖冠子》作注,其《序》谓:“鹖冠子,楚人也。居于深山,以鹖为冠,号曰鹖冠子。其道踳驳,著书初本黄老,而末流迪于刑名。……此书虽杂黄老刑名,而要其宿时若散乱而无家者,然其奇言奥旨,亦每每而有也。自《博选》篇至《武灵王问》,凡十有九篇。而退之读此,云十有六篇者,非全书也。今其书虽具在,然文字脱谬,不可考者多矣。”(《道藏》第二十七册)陆佃所见《鹖冠子》自《博选》至《武灵王问》,凡十有九篇,他认为韩愈之所以说此书十有六篇,大概因其没有看到此书之全本,而他所见虽为全本,但文字脱谬、不可考者亦甚多。
宋代学者高似孙撰《子略》,为《鹖冠子》等书作题识。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所载《鹖冠子》则有八卷、三十六篇之说,其谓:“《鹖冠子》八卷。晁氏曰:班固载‘鹖冠子,楚人。居深山,以鹖羽为冠’。著书一篇,因以名之。至唐韩愈称爱其《博选》《学问》篇,而柳宗元以其多取贾谊《鵩赋》,非斥之。按《四库书目》,《鹖冠子》三十六篇,与愈合,已非《汉志》之旧。今书乃八卷,前三卷十三篇,与今所传《墨子》书同。中三卷十九篇,愈所称两篇皆在,宗元非之者,篇名《世兵》亦在。后两卷有十九论,多称引汉以后事,皆后人杂乱附益之。今削去前后五卷,止存十九篇,庶得其真。其词杂黄老刑名,意皆浅鄙,宗元之评盖不诬。”(《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一《经籍考三十八·子·道家》)马端临所看到的《鹖冠子》有八卷,他又引宋代晁公武之说,以《四库书目》载《鹖冠子》三十有六篇,因与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载“一篇”出入较大,故他认为宋元时期的《鹖冠子》已非《汉志》之旧。据其说,宋代晁公武所见《鹖冠子》即八卷,前三卷十三篇,与今所传《墨子》书同,后两卷有十九论,多称引汉以后事,以此之故,晁公武削去前后五卷,止存十九篇。
眀代道士白云霁撰《道藏目录详注》四卷,亦著录《鹖冠子》。清代《四库全书》收录陆佃注《鹖冠子》三卷,其《提要》谓:“《鹖冠子》三卷,两淮马裕家藏本。案《汉书·艺文志》载《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惟《汉志》作一篇,而《隋志》以下皆作三卷,或后来有所附益,则未可知耳。”(《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七《子部二十七·杂家类一·杂学》)又云:“此注则当日已不甚显,惟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其名。晁公武《读书志》则但称有八卷,一本前三卷全同《墨子》,后两卷多引汉以后事,公武削去前后五卷,得十九篇。殆由未见佃《注》,故不知所注之本先为十九篇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七《子部二十七·杂家类一·杂学》)四库馆臣认为,陆佃所注《鹖冠子》即为三卷十九篇,晁公武削去前后五卷,得三卷十九篇,与陆佃注《鹖冠子》不谋而合。
如前所述,关于《鹖冠子》篇章结构之变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猜测其由《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一篇”至于三卷十九篇,可能存在后世之附益。清代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亦谓:“《鹖冠子》,《汉志》止一篇,韩文公所读有十六篇。《四库书目》有三十六篇,逐代增多何也,意者原本无多,余悉后人增入欤?”(《〈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诸子略(二)·道家》)认为《鹖冠子》原本并不多,逐代增多是出于后人之附益、补充。陆佃《序》谓《鹖冠子》“著书初本黄老,而末流迪于刑名”,认为《鹖冠子》本为黄老学派的著作,但在流传过程中,又掺杂刑名之术而成杂家之著。这是否可以用来说明其篇章、结构变化之原因,还有待讨论。
另外,由于《鹖冠子》内容涉及当时社会生活的不同层面,这导致其在同一部书中被分类著录,其著录之卷数也因整理者、版本的不同而存在差异。这种情况在他书亦有之,例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法家”:“《商君》二十九篇”,《兵书略》又著录“权谋家”:“《公孙鞅》二十七篇”,学术界有观点认为,二《略》所著录其实即为同一部书。对此,蒋礼鸿先生提出,刘向典校六艺、经传、诸子,而兵书校于任宏,二人初不相谋;《商君书》昌言兵、农,固得互存于诸子、兵书,至于上述所说二十九、二十七篇数的不同,他认为是因为刘向、任宏所据之版本不同,其分合、多寡也存在差异所导致,具体原因已不可考,故不得斠令划一(蒋礼鸿撰:《商君书锥指·战法第十》)。以此说相对照,则《鹖冠子》之篇卷差异、分类著录等情况,似乎也可以得到同理之说明。
对于历史上《鹖冠子》篇章结构变迁情况,黄怀信先生给出另一种解释,他说:“今考《汉志》著录书籍,多‘篇’‘卷’互用,而每家总计,则‘篇’‘卷’同计为‘篇’,说明其‘篇’与‘卷’相当。因而,《汉志》之‘一篇’,不当与今十九‘篇’之‘篇’同观,而应视为‘卷’。而卷之大小,由人划分,古今可以有异。”所以他认为《汉书·艺文志》所著录《鹖冠子》仅一篇,尚不能证明今本非《汉书·艺文志》之旧(《鹖冠子汇校集注》)。
历史上,也有以今本《鹖冠子》为《汉书·艺文志》中的《鹖冠子》与《汉书·艺文志》兵家《庞煖》或纵横家《庞煖》合编成书者。如清代学者王闿运《题鹖冠子》谓:“《汉书·艺文志》《鹖冠子》,在道家;又《庞煖》二篇,在纵横家。《隋志》则《鹖冠子》三卷,无《庞煖》书矣。……则随(隋)三卷者,因合《煖》二篇欤。”(《鹖冠子汇校集注》)将《汉书·艺文志》所著录《鹖冠子》一卷,合《汉书·艺文志》兵家、纵横家《庞煖》二篇,成《隋志》著录之《鹖冠子》三卷。
若将《鹖冠子》中《庞煖》二篇摘出,则《鹖冠子》余十七篇,与韩愈所见十六篇、《崇文总目》所著录十五篇,尚有差异。对此,黄怀信先生推测今本《泰鸿》与《泰录》二篇,原本当是一篇,而后人分之,如此,则能与韩愈所见十六篇相合;而韩愈所读,当是尚未编入《庞煖》二篇的原本《鹖冠子》,而他认为《崇文总目》所著录的《鹖冠子》十五篇,则又当是未编旧本之残缺(《鹖冠子汇校集注》),此可备一说。
以上,述诸家关于《鹖冠子》著录及其篇、卷变化之推测、说明,旨在使大家了解此书在历史上的流传、演变等情况,以方便大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展开讨论。
二 关于本书的版本
据清代莫友芝撰,傅增湘订补、傅熹年整理的《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记载,《鹖冠子》一书的版本,明清时期较著名者约有十余种,其谓:“《鹖冠子》三卷,不著撰人。○聚珍本。○闽覆本。○近十子全书本。○瓶花斋本。○明刊十行本。○嘉靖甲辰刊五子本。○道藏本。○子汇本。○绵眇阁本。○学津讨原本。○弘治丙辰杨一清校五子本。”([清]莫友芝撰:《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上《子部十上·杂家类上·杂学之属(绳)》)
宋代陆佃为《鹖冠子》作注解。关于陆佃《鹖冠子》注解的版本,亦存多种,据《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记载:“《鹖冠子解》三卷,宋陆佃撰。○明正统道藏本,五行十七字。○明弘治碧云馆活字印本,十行二十字,白口,四周单阑,注大字低一格,版心有‘碧云’或‘弘治年’等字。有乾隆帝题诗一首。○明弘治九年杨一清陕西刊五子本,九行十九字,黑口,四周双阑。从道藏本出。○明嘉靖本,八行十七字,细黑口,左右双阑。○清武英殿聚珍版书本,王引之、孙星衍手校。盛昱遗书,又一帙,失名人用宋本、万历本及《群书治要》校。○清嘉庆十年张氏照旷阁刊学津讨原本,九行二十一字,黑口,左右双阑。”([清]莫友芝撰:《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上《子部十上·杂家类上·杂学之属(绳)》)
据清代张之洞编撰,范希曾补正、孙文泱增订《增订书目答问补正》,《鹖冠子》陆佃注三卷,还有仪征张丙炎刻《榕园丛书》重刻学津本,沔阳卢靖《湖北先正遗书》影印聚珍本,《四部丛刊》影印明刻本,涵芬楼《道藏举要》影印《道藏》本。另外,洪颐煊、俞樾、孙诒让各有条校,在《读书丛录》《诸子平议》《札迻》内,湘潭王闿运《鹖冠子注》一卷,自刻《湘绮楼全书》本。对此,孙文泱有一补充说明:陆注有文渊阁《四库》本第848册;文津阁本第280册;《四部丛刊》为艺风堂藏明覆宋刊本;《四部备要》排印《学津讨原》本;《丛书集成初编》第581册影印《子汇》本;上海古籍出版社《诸子百家丛书》影印本(1990),黄怀信《鹖冠子汇校集注(附通检)》(中华书局2004年版)等。
清代孙志祖辑有《鹖冠子逸文》(孙启治、陈建华编:《古佚书辑本目录·子部·先秦诸子类》),清代王仁俊辑《鹖冠子佚文》一卷(孙启治、陈建华编:《古佚书辑本目录·子部·先秦诸子类》)。李红英提及1930年,周叔弢曾以唐写本《鹖冠子》与傅增湘易得《群经音辨》残卷之事(李红英著:《寒云藏书题跋辑释·八经阁中的嫏嬛秘宝(经部藏书题跋)·宋绍兴刻本〈群经音辨〉》),以及明碧云馆活字本《鹖冠子解》,她以其为中国现存最早的木活字印书实物(李红英著:《寒云藏书题跋辑释·莲华精舍中的清净(子部藏书题跋)·明弘治碧云馆活字印本〈鹖冠子解〉》)。李学勤先生则认为《鹖冠子》的传本,“主要是宋陆佃注本,有《四部丛刊》影印的明翻宋本和《道藏》本,然存在不少讹脱,更早仅有《群书治要》摘引的一部分。旧为傅增湘先生收藏的所谓唐写本《鹖冠子》残卷,早已证明为伪,傅熹年先生前些年曾以其照片赐示。现在齐齐哈尔图书馆的唐写本残卷,据云与傅氏旧藏的中间部分大致相同,包括本文及注,恐也不足凭信”(李学勤撰《鹖冠子校注·序言》)。李先生认为,傅增湘先生收藏的唐写本《鹖冠子》残卷乃伪作,齐齐哈尔图书馆藏唐写本残卷恐怕也不足凭信。
黄怀信先生撰《鹖冠子校注》《鹖冠子汇校集注》等,其《鹖冠子》原文及陆佃校、注,皆以明万历五年刊子汇本为底本,校勘采用《鹖冠子》旧本及注本包括:(一)民国十四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明正统道藏本,简称“道藏本”;(二)《四部丛刊》影印上海涵芬楼借江阴缪氏艺风堂藏明翻宋本,简称“丛刊本”;(三)明弘治间碧云馆活字印本,简称“弘治本”;(四)明天启五年朱氏花斋刊《鹖冠子集评》本,简称“朱氏本”;(五)清乾隆间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活字本,简称“聚珍本”;(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简称“四库本”;(七)清嘉庆十年张海鹏照旷阁刊《学津讨原》本,简称“学津本”;(八)清宣统六年刊王闿运校本,简称“王氏本”;(九)唐《群书治要·鹖冠子》(《四部丛刊》本),简称“治要”;(一○)唐人写本《鹖冠子》残卷(据傅增湘《跋唐人写〈鹖冠子〉上卷卷子》,国立北平图书馆月刊第三卷第六号),简称“唐写本残卷”。其所采辑前人及今人校注包括:(一)宋陆佃校注;(二)明陈深《诸子品节》(万历十九年刊本);(三)明王宇《鹖冠子集评》(朱氏本);(四)明朱养和、朱养纯注(朱氏本);(五)清纪昀校(据聚珍本);(六)清洪颐煊《鹖冠子丛录》(道光二年富文斋刊《读书丛录》);(七)清俞樾《鹖冠子平议》(中华书局1954年版);(八)清孙诒让《鹖冠子札迻》(《札迻》光绪二十年刊本);(九)清王闿运《鹖冠子注》(王氏本);(一○)民国张之纯《评注鹖冠子菁华录》(商务印书馆《评注诸子菁华录》,民国十四年版);(一一)民国孙人和《鹖冠子举正》(国立北平图书馆月刊第三卷第二号);(一二)民国吴世拱《鹖冠子吴注》(“九鹤堂丛书”本);(一三)张金城《鹖冠子笺疏》(国文研究所集刊第十九期,重加标点);(一四)敦煌唐写本残卷。鉴于此本不真,故只入校。(《鹖冠子校注·例言》)
另外,由中国道教协会、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华夏出版社共同编纂、出版的《中华道藏》(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收录了郭武教授所整理的陆佃注《鹖冠子》三卷。
以上述诸家之说,旨在使读者诸君了解不同时期所存《鹖冠子》及其注解的重要版本,以备将来阅读、研究之需。
三 关于本书真伪的讨论
历史上,韩愈较为推崇《鹖冠子》。他在《读鹖冠子》一文中,对《鹖冠子》中《博选》篇所说人才选拔的“四稽”“五至”之说很赞赏,认为其说理非常得当、透彻!他设想,若是鹖冠子其人能够得遇其时,援其道而施于国家,其所成就之功德必多!而《鹖冠子·学问》篇中所说“贱生于无所用”“中流失船、一壶千金”等道理,也都令他十分信服、感慨(详见《韩愈文集汇校笺注》卷一《读鹖冠子》)。
但与此相对,唐代柳宗元则认为《鹖冠子》乃伪作。他有《辨鹖冠子》(《柳宗元集校注》卷第四)一篇,其谓:
余读贾谊《赋》,嘉其辞,而学者以为尽出《鹖冠子》。余往来京师,求《鹖冠子》,无所见。至长沙,始得其书,读之,尽鄙浅言也。惟谊所引用为美,余无可者。吾意好事者伪为其书,反用《赋》以文饰之,非谊有所取之,决也。
太史公《伯夷列传》称贾子曰“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不称《鹖冠子》。迁号为博极群书,假令当时有其书,迁岂不见邪?假令真有《鹖冠子》书,亦必不取《赋》以充入之者,何以知其然邪?曰不类。
柳宗元认为他所见《鹖冠子》之书,可能为后世伪作。虽然唐代学者认为贾谊《鵩鸟赋》出于《鹖冠子》,但柳宗元却发现贾文之辞嘉,而《鹖冠子》尽鄙浅言,惟只贾谊所引用的几句辞美,余皆无可称许者。所以,他认为是好事者伪为《鹖冠子》书,窃用贾谊《鵩鸟赋》之辞以文饰之,而非贾谊《鵩鸟赋》有所取于《鹖冠子》。
柳宗元还给出另一个理由,即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中称引“贾子曰: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此句亦见于《鹖冠子》,但司马迁不说这几句话为《鹖冠子》所言,而以其为贾谊之语。柳宗元认为,司马迁号称博览群书,假如当时真有《鹖冠子》其书,则司马迁岂有不见之理?若司马迁读过《鹖冠子》书,又怎么可能称这几句话为“贾子曰”?如果先秦真有《鹖冠子》书存,其亦必不取贾谊《鵩鸟赋》以充入之,何以知其如此,因为这几句与《鹖冠子·世兵》篇其他语句行文风格并不相类。
历史上,赞同柳宗元之说者不在少数。如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云:“《鹖冠子·博选》篇用《战国策》郭隗之言,《王鈇》篇用《齐语》管子之言,不但用贾生《鵩赋》而已。柳子之辩,其知言哉!”(《困学纪闻》卷十《诸子·庄子逸篇》)清代阎若璩、焦循,现代学者王叔岷等,也赞同柳宗元之说,以《鹖冠子》为后世伪作。故李学勤先生说:“《鹖冠子》虽在《汉书·艺文志》已有著录,但后来的流传可说是不绝如缕。唐代柳宗元作《辨鹖冠子》,斥之为‘尽鄙浅者’,认为是‘好事者伪为其书’,后来晁公武、陈振孙、王应麟等都遵从柳说,其书之伪于是成为公论,沿袭至于现代。甚至为《鹖冠子》作注释者,也要声明其为伪书,只是‘不尽伪’而已。”(李学勤撰:《鹖冠子校注·序言》)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鹖冠子》真赝错杂,或者是原有其书而后世附益、增加一些新内容于其中,或其书脱遗而后人补窜。例如,清代马骕《绎史·征言》谓:“真赝错杂者,取其强半。如《鬼谷子》《尉缭子》《鹖冠子》《家语》《孔丛子》之属,或原有其书而后世增加,或其书脱遗而后人补窜。”张金城《鹖冠子笺疏叙例》亦谓:“此书篇卷,盖经后人附会。修短不齐,不足怪也。”
当然,后世也有对柳说提出不同看法者,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刘勰《文心雕龙》称‘《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韩愈集》有《读鹖冠子》一首,称其《博选》篇‘四稽’‘五至’之说,《学问》篇‘一壶千金’之语,且谓其施于国家,功德岂少。《柳宗元集》有《鹖冠子辨》一首,乃诋为言尽鄙浅,谓其《世兵》篇多同《鵩赋》,据司马迁所引贾生二语,以决其伪。然古人著书,往往偶用旧文;古人引证,亦往往偶随所见。如‘谷神不死’四语,今见《老子》中,而《列子》乃称为《黄帝书》;‘克己复礼’一语,今在《论语》中,《左传》乃谓仲尼称‘志有之’。‘元者,善之长也’八句,今在《文言传》中,《左传》乃记为穆姜语。司马迁惟称贾生,盖亦此类,未可以单文孤证,遽断其伪。”(《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七《子部二十七·杂家类一·杂学》)四库馆臣认为,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称引“《鹖冠》绵绵,亟发深言”,表明南北朝时,刘勰尝见此书;至于唐代,《韩愈集》也有《读鹖冠子》一篇。柳宗元《辩鹖冠子》乃诋其言为鄙浅,谓其《世兵》篇多同《鵩鸟赋》,并据司马迁所引贾生二语以决其伪,难以成立。因为自六朝至唐,刘勰最号知“文”,而韩愈最号知“道”,二人或称引、或表彰《鹖冠子》,证明其书之存不伪,其理有可观之处为真。况且,古人著书往往偶用旧文,古人引证亦往往偶随所见,例如,“谷神不死”四语,今见《老子》,而《列子》乃称其为《黄帝书》,此类例子甚多,司马迁引《鹖冠子》惟称贾生,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因此不可以单文孤证,遽断其为伪书。
此外,《周氏涉笔》提出:“按《王鈇》篇所载,全用楚制,又似非贾谊后所为。”(《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一《经籍考三十八·子·道家》)吴世拱在《鹖冠子吴注》的前言中也认为:“考其名物、训诂及学术思想,塙为秦前之物,决非后世所能假借。”(《鹖冠子校注·附录·鹖冠子吴注前言》)李学勤先生则以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来证《鹖冠子》为真,他说:“学术界对研究整理《鹖冠子》的要求正越来越迫切。发生这一现象的契机,是一九七三年末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的发现。这批珍贵帛书里有《黄帝书》(我同意唐兰先生主张即《汉志》的《黄帝四经》),很多观点和语句与《鹖冠子》相同,确证后者是先秦古书,而且是黄老一派的要籍。”(李学勤撰:《鹖冠子校注·序言》)李红英亦认为:“前人多以此书为伪书。宋代陆佃注解此书,不同意伪书之说。吕思勉认为今传世十九篇,词古意茂,决非汉以后人所能为。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中,《老子》乙本卷前的古佚书里,有不见于别书而与《鹖冠子》相合的内容,此亦可作为《鹖冠子》当是战国时著作的佐证。”(李红英著:《寒云藏书题跋辑释·莲华精舍中的清净(子部藏书题跋)·明弘治碧云馆活字印本〈鹖冠子解〉》)
那么,《鹖冠子·世兵》篇中有部分辞句与汉代贾谊《鵩鸟赋》相近,又当如何看待?我们认为,《世兵》全篇论用兵、战争之道,《鵩鸟赋》则为贾谊嗟己身遇之伤而作,两者辞虽近而主旨实异。《世兵》篇前文论兵战之道、胜敌之法,后文则强调善战者应当追求与道合真,要捐弃物欲、随顺理则,以“心无偏私”为最高之德性,如此则可以引领时势、战无不胜,故《世兵》篇前后文逻辑是一以贯之的,应该不是杂缀而成;且《世兵》部分辞句虽与贾《赋》相近,然《世兵》辞朴而贾《赋》藻丽,“后出转精”亦不是不可能。
既然《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新、旧《唐书》等皆著录《鹖冠子》,未言其为伪托;而1973年末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中发现有《黄帝书》,其很多观点和语句又与《鹖冠子》相同,由此看来,《鹖冠子》确有材料、证据表明其文之主体为先秦时代的古书。
四 关于本书的思想
《鹖冠子》各篇蕴含着丰富的哲理思想,简要概括如下:
其一,尊“道”为宇宙万化的根本。
先秦道家尤其是《老子》强调“尊道贵德”。《鹖冠子》承《老子》“尊道贵德”“道法自然”思想,其《环流》篇描述了作为宇宙天地万化根本的大道,循环流转、生生不息、无有穷尽;于其生化流转中,又蕴涵有阴阳化育、生物成败之法则,美恶相饰、物极则反之规律。其《泰鸿》篇则强调大道的总括性、统摄性,提出大道囊括万有而为一,故谓之“泰一”(也称“太一”);天下皆同之,故谓“大同”;广大无有边际,故谓之“泰鸿”;“泰一”之道究宇宙天地之始、穷万物生成之源,蕴含着宇宙天地万物之所同出的原理、法则;圣人契合此道以为己之德,故谓之“道德”;圣人与道契合的方法、原则在于如其自然,令人与物皆适其性分之全,并以自然、无为作为权衡政事与天下之物是否合于道的重要法则。《鹖冠子·天权》篇还指出,人不能与道相合,容易产生五种认知的障碍,即“蔽于其所不见,鬲于其所不闻,塞于其所不开,诎于其所不能,制于其所不胜”,认为人若只知物之一隅、一方,而不领悟大道,就不能够遍及万物之性而生“蔽”。
其二,“道”化而生“法”,提出“道生法”的思想。
《鹖冠子·兵政》篇提出“贤生圣,圣生道”,又提出“道生法,法生神,神生明”,认为由“贤”而可通往“圣”,由“圣”而可通向“道”,此乃由形下导向形上的进路。与此相应,还有由形上大道下贯至人的“神明”的过程,即由“道”产生具体事物之“法”;由对“法”的理解、把握,产生人的“神明”之智;由“神明”之智,从而通晓宇宙万化之理。故“道”与“神明”之智必相保、相守而不失,此乃兵、政事务取得成功的关键所在。
故道以“法”来展示自己的存在,体现其统摄性、主宰性。如《鹖冠子·天则》以“法”为“天则”,提出“法者,天地之正器也;用法不正,玄德不成”,上圣之人对法要“内持以维,外纽以纲”(《鹖冠子·泰鸿》),法事物自然之势而动,以之作为行事的准则。
道化之法,近则存于人之一身,远则可以及于宇宙、天地、万物。《鹖冠子·环流》有时候将统摄宇宙万有之道称之为“一”,而达成同一之道的各种差异性方法,则可以称其为方术、或谓之“法”;作为主宰、统摄一切的道,应通过多样性的方术、或者“法”来达成,所以应当重视呈现道的各种各样之方术或者“法”。
其三,圣王治世,必循“天则”而行。
《鹖冠子·度万》提出远自近始、显由隐至、大由小成、众由少积,因此要重视对事物细微难明之本根的探究;认为法律的制定,不能够败坏天下事、物之性,政令的施行,不能够伤害天下人正常之情与理,将事理、情理作为法律、政令的基础。圣王治世,必循“天则”;“天则”涵盖“天、地、人”三才之道,“天、地、人”三才同类相感、同气相求,上下之间相互感通、相互关联。与圣王相反的奸邪小人,任运其私情,芟除其真性,违背天道,悖逆人道,以有为取代无为,致使天地间阴阳之理无从感通,故奸邪小人之小智、小谋足以扰乱正道,这是天下、国家危机四伏、乃至灭亡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其四,强调了治世当博选众贤,并探讨了选拔贤才的具体方法。
《鹖冠子》提出博选众贤,重在因任人的不同性情、发挥人的不同才能,这与道家尊道贵德、因循自然的思想相近。例如,其提出国家遭遇祸患、大难,就要任用那些武勇之士来处理;若有外交往来、缔结盟约之事,就要任用那些外交辩士来处理;谋划大事、确定行动之纲领,就要任用那些智谋之士来处理;接待宾客、送往迎来之事,就要任用那些知礼、明礼之士来处理;参赞自然天地之化育、统率天下之诸侯,就要邀请圣明之人来充任之。
又如,对那些富有财富的人,要观察其如何施其财予人,便足以识别其是否真的具有仁爱之心;对那些具有尊贵地位的人,要观察其如何为国家、社会举荐人才,便足以识别其是否真的尽忠于职守;观察一个人耻于不行之事为何,便足以知晓其是否能够行义;观察一个人在面对威逼、压迫之时的表现,便足以知晓其是否真正具有勇气;对于那些处于贫困境地的人,观察其宁守贫困、而不贪取者为何物,如此便足以辨别其是否真的廉洁,如此等等。
《老子》强调“不尚贤”,而《鹖冠子》则重视广泛选拔人才,并提出选拔人才又当以人之中的贤能、圣明者为重点,还认为统治者选拔、任用人才一定要坚持名实相符、奖罚分明的原则,强调要根据人才所取得的功劳来给予赏赐、权衡其德行来给予恰当之任命;提出德盛则民聚,只有道德方能招致远方之人的真心亲附,而万民齐聚则群英毕至,从而突显了德政与人才的可贵,以及英雄出自人民的历史观。这便于道家思想中,又掺杂有儒、墨、法等诸家价值诉求。
其五,提出治世有五种基本政治制度,并以垂拱无为而天下化成之“皇道”作为理想的治政模式。
《鹖冠子·度万》认为,治世有五种基本政治制度,即垂拱无为而天下化成的“神化”皇道;法天象地、定制治世的“官治”帝道;以仁义教敕天下之民的“教治”王道;因循古圣、先贤旧章而治的“因治”之道;以及背离天道、任用智巧、依靠政令而治的“事治”之道。《鹖冠子》推崇统治者道化天下于无形的“神化”皇道,认为统治者以其神明睿智把握事、物之根本,就可以充分掌握其变化、发展规律,从而应对万化、以成就功业。相较而言,“官治”“教治”“因治”“事治”其价值则依次而递减,《鹖冠子》尤其反对“事治”,认为统治者不遵循先圣之法度,只依恃自己的尊贵地位以为道,以自己的主观私意为法度,为时俗所拘系,为世论所惑乱,对下愚弄百姓,对上背逆天命,这会导致天下百姓家家困顿、人人怨恨,以这种狭小之眼光、狭隘之才能,必定难以成就弘大之功业。《鹖冠子·世贤》篇还通过赵悼襄王与庞煖的对话,提出治病当用良医、治国当用贤能,无论治病还是治国,应“治之无名,使之无形”,即治国于未乱、治人于未病,使国之灾患、人之疾病不能形成气候。
其六,推崇人的“内圣”修养之功。
《鹖冠子·学问》篇强调,学习道术,必须使己心达到灵明而神妙的境地。心灵明而神妙之后,人方能根据事物之变化而使令之,因循事物之所为而定夺之。人之神明可与道相通,为万物之中最为尊贵、高尚者。人内养其神明以合于道,其心静定而精不泄漏,易简而神不烦扰,不烦扰则精气盛、神明畅达。以此,人之神明就能因应天地万物和人事的千变万化而变化,做到始终与道相从而心中安适、和悦。反之,若只是通过文辞去索持、乃至如绳索捆绑那般僵死地去认知变化之物与事,便不能通达事物之理。
其七,《鹖冠子》对用兵之道乃至战争的一般规律有所揭示,提出用兵之正道,在于制止那些行为严重悖离正义者。
《鹖冠子·世兵》提出“道有度数”“物有相胜”,认为大道运化万变,其中有可计量的法度、数理、准则,物与物之间其性可以相生、相克,故善战之人以五行相生、相克之法排兵布阵,以五音相和、相胜之理指导作战,故要在战场死亡之地使自己生存下来,必贵“天权”,要“陈以五行,战以五音”(《鹖冠子·天权》),也即掌握、运用天地自然与人事变化法则,做到“备必豫具,虑必蚤定”(《鹖冠子·天权》),因时而动、应物而变、不主常可,执一以应万,故其战胜、攻克强敌之方法,常根据外在环境之变化而变化,其胜敌之计无有穷尽。
《鹖冠子·天权》提出“故善用兵者慎,以天胜、以地维、以人成”,认为行军打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心;战争取胜要靠穷尽人力,人力之发挥要充分利用地利,地利之运用要依据天时。天时有四时、五行之相生、相制,地利有四面八方、高低上下之维,人事有万众一心、协力成功之法;故善于用兵者当谨慎从事之,利用天时以胜敌,相地之宜以胜敌,以赢得人心而胜敌。
“兵以势胜”,《鹖冠子·世兵》认为在战场上要主动创造有利时机、乘其势变以胜敌,故明智的统帅总是避敌之实而击敌之虚,避开对己方不利的局势,积极创造有利于己方的作战时机,挖掘、发挥己方之所长,给敌方造成险情、险境,然后乘势而攻之。
《鹖冠子·近迭》篇还强调:“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是故人道先兵”,认为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也许一百年都可能不发动一次战争,但统治者却不能够因此而对战备有一天的忽略,因此治理天下、国家,一定要坚持以人为本,要将军事与战备放在国事中非常重要的优先地位。
当然,《鹖冠子》更强调文、武之道必须并用,提出“设兵取国,武之美也;不动取国,文之华也”(《鹖冠子·天权》)。认为陈兵布阵、以武力攻取敌之国,此彰显的是武略之美;不战而屈人之兵、取敌之国,此彰显的是仁德之光华,二者必须有机结合起来;故“制事内不能究其形者,用兵外不能充其功”(《鹖冠子·天权》),认为治理国之大事于其内,若不能尽其大体,则其用兵于外,鲜能实有其功。只用战争的杀伐之武,而不配以仁德之文,则杀戾之气过重,就会断绝道之纲纪,扰乱天道变化法则,违背天地万物之性,导致凶咎。
以上概述了《鹖冠子》的主要思想。历史上,陆佃较早为《鹖冠子》作注,但其注较为简略。自清末以来,王闿运有《鹖冠子注》、孙人和有《鹖冠子举正》,吴世拱有《鹖冠子吴注》,张金城有《鹖冠子笺疏》等,皆多可取、可观之处!尤其是黄怀信先生的《鹖冠子校注》《鹖冠子汇校集注》等,在不少方面超越前人。另外,学术界对于《鹖冠子》的相关思想研究,也取得了许多积极成果。但鉴于《鹖冠子》文辞非常晦涩难解,为方便广大读者阅读此书,鄙人在吸收、借鉴前贤注解的基础上,尝试对《鹖冠子》全书进行注译,此次注译以《道藏》所收《鹖冠子》三卷为底本,参照黄怀信先生的《鹖冠子校注》《鹖冠子汇校集注》等,对前贤所取得的相关注解《鹖冠子》的成果多有借鉴,在此表示衷心感谢并致以诚挚敬意!由于本人才疏学浅,注译中一定存在不少错误,敬请大家多多批评、教正。
章伟文
2022年8月于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