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榆钱笺
寅时三刻的晨雾还未散尽,演武场三十六面牛皮战鼓骤歇的余韵里,越梨被檐角铁马声惊醒。
推开雕着玄武纹的北窗,青铜箭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大表哥越明昭的红缨枪正挑落最后一片榆钱,青翠的嫩芽混着露水坠入沙盘,恰似二十年前母亲摆弄的漠北地形图。
“阿狸快梳洗。”
大舅母捧着鎏金缠枝冠跨进门槛,身后跟着四名捧着鎏金铜匜的丫鬟。铜镜映出她发间新换的缠丝玛瑙簪,那是用突厥可汗进贡的血玛瑙雕的,此刻正泛着铁锈般的暗红。
“今日要验看嵇家送来的田庄地契,都在你母亲旧年纵马的草场。”
越梨指尖划过妆奁底层暗格,触到母亲遗留的羊皮舆图。
铜镜忽的蒙上水雾——二十辆青冈木炭车正绕过箭楼,每辆车辕都刻着越氏家徽,玄铁包边的车轮碾过青砖时,发出与战车相似的闷响。这让她想起去岁生辰,大舅舅带她去看的汉代武刚车复原品。
晨光穿透青冈木特有的虎皮纹,照出木纹间用鱼胶黏着的照水梅干花。
越梨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药方,最后一味“经年照水梅”被血渍晕开,此刻却在炭纹里重现。
“姑娘当心暗箭!”管家疾呼时,越梨的指尖已经扣动炭车第三道木纹。
机括弹开的瞬间,整匣前朝棋谱上腾起淡紫色烟雾,惊得白猫蹿上琉璃瓦。烟雾散尽后,金甲将军糖人的盔甲纹路在日光下流转,竟与父亲留下的半枚虎符齿痕严丝合缝——永和十二年漠北之战,父亲正是举着这枚虎符带轻骑突袭。
“三姑娘好眼力。”
清泠男声自演武场月门传来,惊落松枝上的残雪。
嵇浮尘今日未着官服,雨过天青色的直裰外罩银丝软甲,细看竟是越家军特制的“锁子甲”改制的文人款式。他腰间金错刀随步伐轻晃,刀鞘云雷纹间嵌着的蓝宝石,与越梨腕间虾须镯上的鸽血红交相辉映。
大表哥收枪入鞘,红缨扫落他肩头榆钱:“首辅大人对我越家机关术倒是熟稔。”
红缨枪穗拂过炭车时,带起一阵甜香——那金甲糖人手中长枪,竟是用西域进贡的龙涎香制成。越梨突然想起五岁生辰,自己曾在沙盘插着龙涎香棒,说要给“常胜将军”添些威风。
日头攀上箭楼瞭望孔时,越梨抱着棋谱往藏书阁去。途经西跨院照壁,三表哥越明澈正用木剑戳弄竹编小篮,剑穗上系着的青铜铃铛刻着嵇氏家徽。
“阿狸快看!”少年扬起沾着糖霜的脸,“这篮子会自己落榆钱!”
墙头机关弩正在缓缓复位。
青铜弩机上的饕餮纹含着糖渍,箭槽残留的玫瑰蜜泛着琥珀光泽。越梨接住最后一波榆钱雨,发现每片嫩芽都裹着三层蜜衣——最里层是去岁窖藏的桂花蜜,中间隔着霜糖,外层又淋着新鲜的玫瑰露。
这般繁琐制法,唯有她上月及笄宴上随口提过的“蜜渍三叠”能解释。
未时的日头正烈,前院突然响起战马嘶鸣。越梨跟着二舅母赶到仪门时,见嵇家侍从正在卸下十筐乌兹钢环首刀。刀刃映着日头泛起流水纹,大舅舅越征风抚着腰间佩剑沉吟:“这等冷锻工艺,该是陇西陈记铁铺的手笔...”
“上月剿灭盘踞陇西的流寇,这些兵器理当物归原主。”嵇浮尘自影壁转出,指尖残留着未拭净的薄红。
他广袖翻飞间,金错刀忽的出鞘,寒光劈开飘落的榆钱,刀刃堪堪停在越梨鬓边半寸。一片将坠的茉莉花瓣落在刀脊,凝着的血珠顺着刻有“尘“字的凹槽缓缓滑落,在青砖上洇出半朵红梅。
满院寂静中,越梨嗅到刀刃传来的沉水香。这香气与三日前在前厅闻到的不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嵇浮尘收刀入鞘的姿势,竟与越家《破阵刀谱》第七式“月下惊鸿”分毫不差——而那本刀谱,此刻正锁在藏书阁第三层的玄铁匣中。
申时的日影斜斜切过箭楼射孔,在藏书阁青砖地上投出箭矢般的暗影。越梨翻开棋谱夹页间的洒金笺,松烟墨写的“月下萧何局,可破七星阵”笔迹苍劲,与母亲批注的《尉缭子》如出一辙。
阁外忽然传来金错刀叩击玉珏的清响,三长两短——正是她六岁那年,母亲教她的求救暗号。
越梨推开雕着玄武纹的支摘窗,见嵇浮尘立在白皮松下。他指尖摩挲着玉珏上的血丝纹,目光落在箭楼最高层的瞭望孔。
那里悬着母亲昔年用的青铜弩机,机括处缠着的红绸正在暮色中翻飞,宛如二十年前漠北战场上不灭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