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好几个岁数的太太
贝尔蒂·巴尔托洛蒂太太正坐在她那张摇椅上吃早餐。她一顿早餐要喝四杯咖啡,吃三个涂黄油和蜜糖的面包卷、两个溏心蛋、一片夹火腿干酪的黑面包、一片涂鹅肝酱的白面包。巴尔托洛蒂太太一边吃一边摇来摇去——摇椅本来就是为了摇的。摇着摇着,她那件浅蓝色睡衣上就留下了棕色的咖啡渍和黄色的鸡蛋渣,还有许多面包屑落到了睡衣的领子里面。
巴尔托洛蒂太太站起来,在起居室里单脚跳了又跳,直到把睡衣上面的面包屑都抖落到地板上为止。接着,她把手指上黏黏糊糊的蜜糖舔干净。“好,我亲爱的,”她对自己说,“去洗一洗,穿好衣服,像个好姑娘那样,好吗?然后把活干起来。去吧!”
巴尔托洛蒂太太对自己说话时,总是把自己叫作“我亲爱的”。她小时候,她妈妈一直把她叫作“我亲爱的”。
“现在去做作业吧,我亲爱的!”“现在你住口吧,我亲爱的!”“现在别说话了,我亲爱的!”
后来巴尔托洛蒂太太长大了,她的丈夫巴尔托洛蒂先生也一直对她说:“现在做午饭吧,我亲爱的!”“现在给我的裤子缝上一颗纽扣吧,我亲爱的!”“天哪,现在把地板扫扫吧,我亲爱的!”
因此只要有人叫她“我亲爱的”,她就乖乖地照办,不这样叫就不办。她的妈妈早已去世,巴尔托洛蒂先生也早已离开她。(别管为什么,那是他们的私事。)现在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人叫她“我亲爱的”了。
巴尔托洛蒂太太走进浴室。她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可惜金鱼正在浴缸里游来游去——一共是七条小金鱼和四条大金鱼。巴尔托洛蒂太太昨天把它们从金鱼缸里放到浴缸里,让它们换换环境。巴尔托洛蒂太太想:不管怎么说,人还可以出门旅行,而可怜的金鱼却只能在金鱼缸里一直团团转,就那么游过来游过去、游过去游过来。
巴尔托洛蒂太太决定淋个热水浴算了。(她的浴室里特地隔了一个淋浴间。)但是很不巧,淋浴间的折叠门拉不开。其实也不是拉不开,而是不能拉开,因为巴尔托洛蒂太太把一根绳子从窗子拉到淋浴间,来回绕了四道,上面晾着她的牛仔裤和棉T恤。还有不曾洗的牛仔裤和棉T恤,都还浸在洗脸盆里。
“哎呀,我亲爱的,你只好干洗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着,然后从浴室柜子里拿出一块棉片和一个大瓶子。她从大瓶子里倒了一点粉红色的卸妆水在棉片上,用棉片来擦脸。棉片于是变得五颜六色:她的粉底使它变成粉红色,她的唇膏使它变成鲜红色,她的睫毛膏使它变成黑色,她用眉笔画的眉毛使它变成棕色,她的眼影膏使它变成绿色,她画的眼线使它变成深蓝色。
“多好看啊!”巴尔托洛蒂太太对那块棉片说。她随手一扔,要把它扔进洗脸盆底下的纸篓里去,它却落到了纸篓旁边。接着她从浴室柜子里又拿出几个管子、几个瓶子和几支笔,重新把她的脸涂成粉红色、鲜红色、黑色、棕色、绿色和深蓝色。她发现那一小瓶睫毛膏几乎空了,于是用唇膏在浴室的瓷砖上写下:记得买睫毛膏!
接着她拿起一块海绵,擦掉了瓷砖上之前用唇膏写的几个字:记得买手纸!因为她昨天出去时,已经把手纸买回来了。
巴尔托洛蒂太太在走出浴室之前,先照照洗脸盆上面的镜子,想看看自己的样子是年轻还是年老。有时候她看上去年轻,有时候她看上去年老。这一次她看上去很年轻,她对自己这张脸很满意。“我看着的确年轻!实在年轻,而且漂亮!”她欣赏着,对自己说。粉红色的粉底掩盖了她眼角和嘴边的所有皱纹。
巴尔托洛蒂太太从来不告诉任何人她有多大,因此谁也不知道她的岁数,这就是说,她有好几个不同的岁数。
隔壁的米勒太太提到她时称她“年轻的巴尔托洛蒂太太”;迈尔老太太的孙子小米奇叫她“巴尔托洛蒂老太太”;开药房的埃贡先生(药方读多了,他前额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却说:“贝尔蒂·巴尔托洛蒂正当盛年!”埃贡先生也正当盛年。他五十五岁,一星期总要跟巴尔托洛蒂太太约会两次。他一星期去看她一次,她一星期也去看他一次。他们一起去看戏或者看电影,接着去吃顿饭,接着上什么地方去喝杯酒,接着上咖啡馆。埃贡先生一星期叫巴尔托洛蒂太太两次“贝尔蒂亲爱的”,巴尔托洛蒂太太一星期叫埃贡先生两次“埃贡亲爱的”。他们友好往来的这两天总是星期二和星期六。一星期除了这两天,其他日子他们在街上碰到,或者巴尔托洛蒂太太上他的药房买咳嗽药水,她只是叫他“埃贡先生”,他只是叫她“巴尔托洛蒂太太”,或者就叫“太太”。一星期除了这两天,他们谁也不跟谁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