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0章 我抗
朱恒回到外门后的第二天,步履匆匆地拜访了八大家族,并声称愿意把外门的利益尽数相让。
当然这一举动八大家族并未答应,每一家似乎都格外有默契一般的推辞了过去。
此刻的朱恒只需要跨过眼前这个破败的,随时都要被坍塌的拱门就彻底回到外门的地盘,身后是一片繁华。这段时间让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生出几缕白发。
“恒哥。”这时候一个少年快步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条狗,曾经的豆娃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好像已经蜕变成了一个男人,他的脸上写满了坚毅,“我们手里的地契都已经整理完毕了,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外门这个月死了多少人?”
“三百六十三人。”豆娃早已经给自己改了名字,此刻的他叫做常灿之,朱恒也没问过豆娃为什么要给自己取这个名字,但他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是啊,三百六十三人,呵呵,这三百多人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无名无姓.......”朱恒挥了挥手示意,跨过那破旧的拱门,常灿之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朝着外门走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和高景行作对,也不能说作对吧,只是他诸多做事情的方式我都不赞同,我总觉得是错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比我激进。”
“呵呵,恒哥,站在的角度不一样而已。”常灿之宽慰道,末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为外门的百姓做事,没有对错之说。”
“呵呵,是吗?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朱恒语气很轻,这段时间他总想到过去,直至现在为止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废人,一个没有修为的人,“高景行想要以振代兼,却不料落地这个地步,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他到底去了哪。”
“高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常灿之说。
“是啊。你说他不会有事的,你们都说他不会有事。不过你说,他这之前最大的错误到底是什么?他不在的日子里我常想,是不是过于急促的加入内门,甚至将进入内门的这场试炼弄成儿戏一般,思来想去又始终觉得,他又哪里有错?不过也是出于自保罢了......那年师兄的事情给我和他都留下了不小的影响,即便没有这次大选,也会有下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当初我原以为出卖了他,将内门的人引导过去再查他一边或许就好了,但如今看来是我将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朱恒看了一眼常灿之不解的神情,温柔的一笑,继续说道:“你是他留给我的,初心也是想要让你有自己的生活吧,可你非要和我们卷到一起,真到最后,就没有退路了。老高一家就是,虽然看起来影响不大,但是实际上影响力是大大不如以前了,外门元气大伤啊......”
常灿之跟在朱恒的身后,仔细品味着朱恒说的每一句话,并将它牢牢地记在心里。
“早些年里我们跟着欧阳凤喈的时候,他总是和我们说有什么事放心去干,出了事大不了他顶着。后来欧阳凤喈走了,高景行常和底下的人这样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义。”朱恒看着一家又一家的铺子,每一个人看见朱恒都会发自内心由衷地和他热切地打着招呼,朱恒一一回应,“景行教你的,你也不能懈怠,你过了这么久也始终没有踏入修行这条路......不过没关系,人之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不放弃。”
“您也一样吗?”常灿之有些好奇地问。
“我?”朱恒展颜一笑。
“是呐。”常灿之思考了一会儿回道,“以前的时候总听高哥提起你,那时候我还在送报,他和我说你们的意见总是彼此相左,在很早的时候他也说,恒哥不恒,是为常败。”
朱恒闻言放声大笑,倒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是我们师兄给我们俩的评语啊。高景行是景行不行,浮生若梦;我朱恒是朱恒不恒,事为常败,回想起来,师兄对我们两个的见地倒是一针见血。”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讲的与对方讲的一字之差,常灿之闻言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朱恒也明白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听自己也说,他在努力的学,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将其牢牢地学会并记在心里,不论对错。
“我与高景行,两个人算是互补吧。他做事有恒心,我却并非如此。可同样,我也只是胜在做事仔细,他却毛躁。你跟在我与他的身边,要常以之为戒,自己给自己取名常灿之,此中深意即便是一个没有读书的人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你要明白,做事情要三思,思安思危思变,倘若三思不行,那就九思。”朱恒回到日常居住的住所,顿了顿后,“今天回去后,务必再将后面的事和下面确认一遍。”
“嗯,明白。”常灿之点头应道。
朱恒挥了挥手,常灿之转身离去。
看着这个少年的背影,那条狗至始至终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朱恒看着常灿之的背影,内心颇有感慨。这漫天的雪皆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显得没有那么寒冷了些。
十月中下旬的外门街道上,总是显得清冷。
大多数人忙活完重建的事宜之后就又投入到了每日的生计之中,毕竟内门是不会完全负责外门的日常生活所用的食物等资源,更多的时候外门还需要向内门提供资源。
朱恒坐在空荡的房间内。
良久。
门外响起了声音。
‘咚咚咚。’
朱恒没有应。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咚咚咚。’
‘.......咚咚咚’
兴许是等的有些不耐了,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一连两次,就在准备敲响第三次的时候,朱恒打开了门。
男人一只手微微握拳,做出了想要敲门的动作。看见朱恒的那一刻,他的神情上闪过一丝尴尬。
“恒哥......哦......不.....朱老师。”男人弯着腰,微微鞠躬,与其颇为尊敬,“您看,之前高先生在世的时候答应过我替我做主的。那之前被宋家占有的房产......您看您什么时候帮我引荐一下。”
“你......我没有什么印象。”朱恒倒也不急拒绝,他们这一类人在欧阳凤喈走了之后,也经常会接手一些类似这种的‘求助’,只是差别在于,欧阳凤喈,高景行和朱恒三者直接的处理事物的区别,“你和高景行谈的,是和他的。如今是我在这里,你应该和我重新谈。”
男人再次点头连连:“我明白,朱老师......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来到外门后一直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有惹过任何人。但你也知道,在外门这个地方越是善良,越是容易被欺负,今天我是受了大委屈才来想到找您的。”
朱恒眉毛一挑,嘴角勾出一抹微笑:“这么说你没有受委屈的时候就不会想到我了?”
“不.....我无时无刻不挂念您。”男人卑躬屈膝地说,样子像极了一条摇尾巴的狗,“如果您愿意,我一直都是您冲锋陷阵的战士,如今不少人对您目前的状况审时度势,他们企图您的倒台,独我不一样,遇到事情我依旧会想着您.....”
“那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即便我深陷危局,你也敢于趟浑水?”朱恒冷笑一声,“你准备着手的房产是宋家的,宋张两家自古不分,我替你出面,一次就得罪两家,凭什么?”
“我知道您最需要的东西.....”男人低着脑袋,不敢看朱恒,仿佛这个东西天生带有一股神圣之感,让人不忍直视。
“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需要。”
“不,我想这是您目前最需要的东西,也是您目前唯一需要的东西......”
朱恒不予理会,即便是坐着面对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他的姿态依旧高高在上,即便身陷危局,依旧保持着他原有的高贵。
这一股高贵是什么时候就有的?
朱恒或许也不太清楚,但也只有在高景行不在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此刻竟如此的相似。
就连他倚靠在椅子上,审视眼前的男人的样子都如此相似。
“三句话,说清楚。”朱恒眉头紧皱,“我不喜欢打哑谜,三句之内,说不清楚,人头落地。”
“朱恒......!!”男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要知道在外门他与高景行的势力都已经属于风中残烛了,他凭什么有底气在自己的面前这副样子!?
“一句。”
“你不能这样.....你知道的。外门不是.......”
“三。”
话音未落,朱恒猛然坐起,一伸手从身前桌下抽出一柄剑朝着眼前的男人横扫而去。
男人瞬息之间跪下,脑袋伏在地上语速飞快地大声说道:“朱恒!高景行没死!他在飘渺宗之外,不在宗门内,另外飘渺宗内在以那年的事情做文章,并且那年的事情如今已然有了新的线索!张宋两家想要做个顺水人情,求你们高抬贵手,他们清楚,高景行死不了,根本杀不死,甚至......甚至......高景行还不能死!上面不想他死,他就一直能活下去。只要这件事儿没完,高景行对于八大家族的意义就是如鲠在喉,并且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死!”
“所以你来找我,是出于张家.....还是宋家......”朱恒已经将剑插回剑鞘,只用余光看向这个男人,“我记得你.....五个月前你带着人和老高作对过.......那时候因为什么事儿来着......呵呵,你们当时带了七个人,修为都不错,但可惜的是奈何不了他。这件事我并不是很感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既然得罪了你们,你们还能低下头来找他?”
“今时不同往日!”男人回话,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
朱恒闻言冷笑一声:“好......!好......!好......!”
连道三声,朱恒旋即起身绕着这个男人走了一圈,冷眸如针一般让他从头冷到脚只觉得一股寒意升起,继续说道:“通知宋家张家,三日后,来我这里会见。”
“是......”男人再次一磕,伏在地上退了出去。
朱恒盯着这个男人,脑中思索着关于他的信息。
章甜熙,时值五十六岁。
朱恒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是经商,早些年间也是从外面逃难来到外门,一贫如洗。
那时候的刚刚逃难来的章甜熙还是一个青年,没人知道他多少岁,也没人关心他到底为什么来到这里的。而那时的外门已经是欧阳凤喈做主了,欧阳凤喈主宰外门的时间几近于萧稚在位的时间,有人传言说欧阳凤喈实际是历经两朝元老,但这其中没法考证。欧阳凤喈自己也没说过,至于其他东西,往往是外门那些人以讹传讹,或是神化欧阳凤喈。
朱恒和高景行两个跟在欧阳凤喈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是晚年了。即便如此,在这个人晚年里,依旧有着无数的斗争,其中兄弟二人最惊险的一次就是关乎于欧阳凤喈外门的夺权之变。
这其中有没有章甜熙在背后捣鬼?
没人知道了。
当年这个有着一个女人名字男人身子的人,又是付出了什么样的艰辛才有了今天的地步?朱恒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自己与高景行接手过欧阳凤喈的摊子后能不能治理好,但显然,二人如今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他倚靠在桌子边,静静的想。
如果是那位迟暮老人会怎么做?
章甜熙在欧阳凤喈的眼里,一直是算一条野狗。
这是欧阳凤喈和二人说的,具体的内容朱恒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是说此人极其擅走暗路,耕瘦田,进窄门,若有机会,应当斩草除根;此人即便身弱,也能做到洞若观火,世事皆明。
当年章甜熙也确实一进来便是靠着能吃苦,能打架,不怕死的精神头在外门对混乱的地方有了一点话语权。
朱恒细细想来那时候听到的流言蜚语,大多也都是说他靠着自己能打能拼,慢慢地积攒了不小的声望。
只是很奇怪的是,当年欧阳凤喈并没有将其收入麾下,而是任其自己离去,再后来没多久,就有传闻说章甜熙攀上了什么势力,以至于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极早的从外门瞎混的无业游民投身于经商之中,但也不得不说此人经商颇有头脑。
大抵上也离不开一条,当一个人不再看好某个行业的时候,他选择去做,并对其深思熟虑,做极大的改良。他似乎深知自己在修行一事兴许此生无望,所以早早的就投身经商,是鸡鸣而起,犬吠而息,短短数年过去,竟比同龄人看过去要苍老数十岁,独独剩下了一双深邃的眸子洞彻人心。
而此时另一头,章甜熙离开朱恒与高景行常年在的房间后,快步离开了这朴素的小院。
小院里流淌的水声与安静的假山点缀着繁花与枯枝,处处皆是鲜明的对比。
积雪将这里覆盖,每日清晨都会有人打扫,直至傍晚小院再次穿上白色的素装。
章甜熙用他那粗糙的手拍了拍站在门外整个身子歪歪斜斜的小孩儿,嘴里叼着一根草。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出来的时候有些恍惚,一时间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变矮了,小孩呸的一声将嘴巴里的草吐到了一边。
这是章甜熙的第七个儿子,年龄最小。
小孩儿身子歪斜,连脑袋都是歪的,倘若有任何一个人看见他都会摇摇头,因为他连一点儿的站相都没有。在外门的传言里,章甜熙的六个儿子都仪表堂堂,偏偏这第七个儿子不学无术,整日懒散,站,坐,卧皆是没有人样。
“我们该回去了。”章甜熙此刻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行动迟缓的拍了拍这个小儿子。
小儿子跳到了一边,一双手环抱在胸前没好气地问道:“今个成了不?”
“成不了了。”
“卧槽,这他妈外门还有啥事你做不了啊。”小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振中呐......”章甜熙点了点头笑笑,像是个笨蛋,眼里浑浊又真诚,倘若他再年轻点.....再年轻点......再年轻一点点或许今天的结果会变?
但很可惜的是,他已经太老了,即便他今年不过五十六岁,可那又怎么样?
这么多年的辛勤早已让他透支了自己的一切。
“嗯。”章振中应了一声,走在章甜熙的前面。
章甜熙呵呵地一笑:“你走慢点儿,走慢点儿好不好?我老了......你六个大哥都有自己的事儿,你说他们六个有多少年没和我联系了?”
“最久的是十三年多久来着忘记了,最短的是八年零七个月。”章振中没好气道,低着头踢了踢路边的石头继续说,“我说老章,这高景行和那个谁,都这样了你还来搭理人家,你不要命了啊。我听外门的人说,多少人沾上了他俩,最后弄得都家破人亡了。”
“诶!我晓得。”章甜熙回道,看着少年的背影驮着背。
“你知道还要来?”
章甜熙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叫做章振中的小孩儿过了一会儿见没有声音,回过头来看向章甜熙,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他还不明白,只是驮着背一脸淡然歪着脑袋盯着他看。
“我们没得选啊。”章甜熙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了章振中的肩膀上,却不料这个小男孩身子一扭,甩了开来,好在他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在跟你差不的时候,当时还不在飘渺宗这块地,呵呵,你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外面来的吧?那时候我每天要走八里路躲在私塾的外面偷听,等到里面的小孩儿下课了的时候,我进去帮忙打扫卫生,趁着这段时间将他们在本子上写的字大致记住,他们一天只教五个字,我比这里面任何的人都要笨......再去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拿衣服兜走许多许多花生,果子之类的零嘴,我爹我娘虽然没钱供我求学,好在那时候他们也不管我做的这件事儿,我娘每次见我回来的时候都会很高兴地问我一天都发生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章甜熙看着章振中的不耐,但却什么没说,只是继续说,他很怕自己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这么多年来的家业太大了,大到回去之后一溜烟久找不到他了。
“我极少去私塾偷听,经常要替家里干一些农活。光阴如梭,梦日昨日啊,我当年不留神就偷听了四年,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一天五个字不是他们的进度,只是里面那个私塾老师怕我理解不了,就这样为我断断续续地讲了四年的学。我带过去的花生,果子多少能换个一点的钱,有时候他们吃得高兴了,会让我表演,我就表演给他们看,等他们走的时候我只觉得很羞愧啊,又羞又恼。”
“那时候我居然会恨里面的那个先生,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帮帮我?后来有一次无意间看到他路过一次我家,可能也不是路过啊,那时候他站在我家门口看了很久很久,就走了。”
章振中第一次听章甜熙讲这些,不再是重复过去六个兄长的故事,所以觉得格外新鲜。
“后来呢?”章振中忍不住追问。
“没有后来了,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或许懂了一点吧。之后我年龄大了点,在那落后的村子里到了十五六岁其实就可以谈婚论嫁了,你爷爷奶奶没有想要给我讨一个娘们,因为赶上了饥荒。再后来碰上了战乱,我的哥哥被抓去充军,没多久就死在了战场上,我的姐姐嫁给了附近的豪绅,原以为可以靠着姐姐救济度过那个冬天,可惜豪绅被抄家了。我姐也死了,那时候她才十七。”
“哦......你还有个姐姐啊......”章振中不知道说什么,只记得有个姐姐,也就这样随口回应道,表示自己很认真在听,可认真地听并不意味着他能够抚平这个老头心里的痛,能抚平的只有时间,也只能交给时间。
两人穿过人山人海,又归于一处寂静。
“那时候我饿极了,也没饭吃。有时候运气好,你爷爷会在拾回来的柴火里藏一只动物的尸体。然后你奶奶会在中午的时候用水煮一下,里面放一点土和树皮以及草叶子,让我稀里糊涂的吃了.......那时候过得苦,你奶奶总会让我吃完了后把我赶出去,去给人家家里打扫打扫,不许吃一点东西,也不许喝一点东西。”
“奶奶真过分......”章振中喃喃着。
章甜熙也没听清,耷拉着脑袋,两个人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府邸前:“直至来到飘渺宗后,我才明白我娘的意思啊......他是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帮助别人。我们家太穷了,别人也没来害我们,我们都是一样的穷。八里外的村和村是不一样的,八里外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道理放在仙域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我们住在外门最好的地方,朱恒他们住在外门最乱的地方,他们此时是落魄了,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章振中看着自己的硕大的章府牌匾。
从左往右看就是府章。
“这儿是我家,老头子。”章振中一跃而起,站在台阶上转身看向刚刚同自己看向牌匾的章甜熙又重复了一遍,“这儿是我家。”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可章振中又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只能稀里糊涂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章甜熙沉默了很久,缓缓上前。他似乎用尽自己全身力气挺直了脊梁,一把将章振中推下了台阶,一屁股跌在地上。
只见章甜熙低着头,别过头,只露侧脸说道:“这不是你家......”
章甜熙看着这个只有十几岁年龄的章振中,喉咙蠕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管你去谁家,总之这里再也不是你的家了。我也不是你爹。”
朱恒回过神来,看着窗外再次飘起的鹅毛大雪,神情恍惚,好像回到了那年与高景行站在一起面对欧阳凤喈的日子,他也是这样目光看向外面。
良久,朱恒轻叹一口气,走出房门。
“你既已来了,为何久久不现身。”
这时,屋顶一个女人一跃而下,一只手抓着屋檐,一个闪身,脚尖轻点落在了朱恒的面前。
“你既已知道我来了,为何还要出来。”女人反问。
朱恒苦笑一声:“女人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你的身上更是独特。当你一靠近,即便你不出现,我也能够凭借着味道知道你来了。”
“呵呵,你的鼻子倒算得上是狗鼻子。”女人掩面一笑,那一双桃花眼尽显妩媚,似在这皑皑白雪中的一朵娇艳而温馨的花,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只在自己面前会这样,“你......好像变瘦了。”
女人一声轻叹,伸出芊芊玉手想要轻抚他的脸颊。
朱恒眉眼弯弯,向后退了半步:“倘若是我,也断然不会这样,因为我知道,有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之间也需要说这些吗?”女人缩回了手,淡然一笑,“呵呵,这几天我好像有了一些高景行的消息,不知道你会不会感兴趣。”
朱恒看着她的眼睛,果断地说:“你应该写封信或者托人告诉我的。”
“可我想见你。”女人的目光热切,温婉,像是冬日里一盆温热的水。
朱恒好像被她灼热的目光烫伤,撇开了脑袋,看向了别处,转移了话题。他向来不懂如何跟女人聊天,他是一个笨拙的男人,更何况他面对的还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呢?
笨拙的男人总会在漂亮的女人的面前显得更加笨拙。
在倾心于他的女人眼里,这种笨拙叫可爱。
“你不该来,更不应该来见我。”
“你就这么讨厌我?”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委屈一般,略带哭腔地说,“朱恒,你真是一个绝情的男人。你知道那年跟这一样的大雪天里,你是怎样躲过别人的追捕吗!你现在和我说男女授受不亲!”
朱恒的心一颤,满是苦涩,他又何尝不想拥抱眼前这个女人?可是想不代表能,如今的他深陷危局,又怎么会忍心拖她下水?
朱恒的声音一阵急促,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段姑娘,那一天是我的错。倘若真有未来,我一定会给你当牛做马。”
这个被朱恒叫做段姑娘的女人向后退却一步,低着头苦笑一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然红了眼眶:“我来你这,就是想听你跟我说你以后给我当牛做马吗?我不需要你为我当牛做马!”
段姑娘轻咬红唇,她的心里不停地在问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你要什么!”朱恒焦急地摊手质问道,“你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要我怎么做!倘若你有高景行的消息,你就该直接告诉我,我将这件事情解决了,我再去找你不行吗!”
段姑娘一只手挡在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住了红彤彤的鼻子和泛起苦涩的嘴,她踉跄一笑:“呵呵,你要高景行,你只要你的兄弟.....那我又该算什么呢?你要找他,你便去!他就在这飘渺宗外往南两百里的一个镇上,倘若你真的去,我此生一定不会与你再相见。”
说着,段姑娘闭上了双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朱恒想要替她拭去那一滴泪,但他先前又说男女授受不亲,如今又如何能做出这番举动?他不禁想起那年与他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他还在外门被人追捕......
倘若不是那一次相遇,她根本不会这般痛苦。
痛苦,痛苦,还是痛苦。
她被朱恒伤的太痛了。
段姑娘笑着笑着,从那一股苦涩变成了冷笑:“既然你是这种无情无义之人......我......呵呵......我段穗又能怎么办呢......”
说着,段穗毅然转身。
朱恒极想抓住她的手,告诉他其实他一切都明白,只求段姑娘不要这样!
突然间。
天地间的大雪好像停滞了一般,就连流水声好像都变得更加缓慢了。
朱恒看着段姑娘的背影,只觉得太阳在霎那间已然无数次东升西落。在它最后一次日落的时候,曾经照进他生命的光终是还给了太阳,他知道那不是独属于他的太阳,那是属于千千万人的太阳,但他又有点恍惚。
这是为什么呢?
只为在过去的某一刻间,他确定那太阳曾结结实实地照在了他的身上,将他那晦暗地心照的满是蜘蛛网与尘埃。
他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尽管他和它相距甚远。但从那时起,他便常期待,常期待,常期待着它的出现,渴望能够再一次出现,或者在某个角落,某个转角再一次与他相见。他极爱沉沦在这种温暖里,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像风筝一样。
时间这个淘气的小孩儿不停的在前面奔跑,它在后面跟着。
他开始不满于只是远远的感受着这不可触摸的温度,他明白他与它之间只有透过一个现实存在的物质来传递彼此的温暖。他想离它近一些,近一些,再近一些,想把它时时刻刻留在身边。
可他真傻。
太阳怎么留得住呢?
原来,爱一个人又怎么留得住呢?
朱恒总想要离她近一点,但时常发现自己的靠近换来的是两个人的疏离,亦或者她的靠近换来了自己的疏离。看着段姑娘的背影朱恒内心之中闪过一丝自责,他是想与段姑娘同行的,不论快与慢,不论寒与暖。
这一切究其根本是朱恒明白,太阳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停留的。
尽管他有万分不舍,但他还是选择了停下脚步,站在人海里默默的看着它,看着它即将消失的模样,只为把它最美好的样子留在心中,留在脑海中,如果记不住呢?不会的,不会记不住的,倘若记不住,朱恒也会记得站在太阳下温暖的感觉,这让他觉得是一种阴冷潮湿的房子里打进了一束光,一束有形状的光。
这一束光告诉他,即便身处多么阴冷,潮湿的环境里,在它来临的那一刻,永远是安静踏实的。
日落归日落,山海归山海。
常落于山海,会日於人间。
倘若人生在世没有一点遗憾,那该多无趣呢?
朱恒这样想。
段穗突然间转过头,她是一个刻苦的女孩。
她没有修行的天分,自幼就下百倍功夫於无人处,日日艰辛,因而铸就了她的坚韧。
“朱恒。”
朱恒猛然抬头。
段穗红着眼眶,纵着轻功踏雪无痕,真如谪仙人逝於天际。
真可谓是欲语泪先流,止不住,愁更愁。
朱恒突然间有些厌恶这一切,再回头的时候看着那一间常年昏暗的房间出现了恍惚。
当年於高景行一起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
朱恒无言,如果可以,他也想要一个无趣的人生。
只可惜的是没有人不会留有遗憾,只是总有人笑着摆摆手,在无能为力时,人好像都爱说顺其自然。朱恒不愿意顺其自然,但他总是随波逐流,他用尽浑身力气试图握住一点点的阳光,可阳光却照在了他的脸上。
终是装作出一副万事顺遂的模样。
突然间,屋檐上的寒鸦掠起,一声钟声回荡在外门。
朱恒闭上双眼,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不等有人上来通报,楼梯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朱公子一个人啊,我还以为他也在呢,只是你一个人未免也太霸气了吧?”
朱恒敛了敛心神,目光瞥向那红褐色的阶梯。
紧接着一个身穿白色长袍,上面绣着纵横交错的紫竹的男人缓缓出现在朱恒的眼前。
放眼看去,白袍宛如一张宣纸,而上面肆意生长的紫竹也彰显着男人的矛盾的性格。
内敛,且又张扬。
他的面容洁白如雪,五官端正,一双硕大的杏眼儿让人忍不住为之停留,这个无论远看近看都好看的男人最让人忽视不掉的就是那一双动人的眼睛,几缕青丝随意垂落,当真也是美极了。
“我们又见面了。”他道。
“你来早了。”朱恒神情平静地说。
“不早,也不晚。”男人身后站着一群人,他自顾自地朝着朱恒走来,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愈发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火想要宣泄出来,他讨厌这种见到他之后还要强装平静的人,或许在他眼里,这些人见到自己本来就应该放低自己的姿态,“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找你聊聊天,别这么戒备嘛......”
说着,这个比朱恒高一头的男人帮他整理了衣裳,笑容玩味:“不过朱恒,作为老朋友,你也给我点消息吧?”
“我这里没有你要的消息。”
“你有。”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滚烫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
两人目光对视。
朱恒突然笑了笑。
“如果我有,我一定会先和你说。”朱恒说罢,见男人没有反应,继续说道,“我们是朋友,我是不会骗你的。”
“可我们也是敌人。”男人耸了耸肩,抬起一只手搭在了朱恒的肩膀上,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另外......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只有你能找得到。”
“倘若是找人,不如你和我说说你究竟想问什么事。”
“找人和从你这得到消息,本是一回事。”男人挺直脊梁,目光之中带着几分玩味,可他却丝毫没有轻视。
“我不知道高景行在什么地方。”
“不......你知道!”男人阴狠地说道,“倘若你不找到他,过段时间真的有什么意外,难道找你吗?”
“不找我?你还能找谁?”朱恒的话也很明显,他这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在这偌大的外门,抛开八大家族与内门的人,他还是有一些实力来稳定自己的话语权的。
“呵呵,只怕你真的扛不住。”
“倘若真出事了,我也一定能扛得住。”朱恒没兴趣在与他搭话,这个男人让他觉得有点蠢,倒是可惜了这一副好面孔。
朱恒这样想。
“借过。”朱恒轻拍他的肩膀,侧身从他的身边走过,迅速下楼而去。
众人看着朱恒远去的背影,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叫道:“少爷,真的能信他的话吗?没有了高景行这件事情根本办不成,他们一旦......”
‘啪!’
一声脆响之后,男人怒目圆睁,一声不吭地走下了楼。
此刻,另一边。
“灿之,这件事情不容易办成的,在这样瞎忙活下去,外门这些人迟早都会死在这件事儿上。”一个老者放下眼睛,揉了揉眼睛缓慢地坐了回去,“你和朱恒说,我和赵老九不同意的。”
“赵九爷会同意的。”常灿之看了一眼身后的狗,舔了舔嘴唇劝慰道。
“就这样,我不想再说了。”老者不耐地挥了挥手,“来人,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