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稗草:网络文学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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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此间的少年》:同人文化的滥觞

1996年,新浪的前身四通利方出了一个新的BBS板块,叫“金庸客栈”。在早期荒凉的互联网文学圈里,它迅速成为众多文人骚客的最爱,一直到十多年后还热热闹闹。那个时代在金庸客栈出没的七〇后、八〇前网友们,后来有很多都变成了各界大神。那些网龄超过20年,曾经自己在网上写过小说,并且喜欢读幻想小说的老一代网友,可能都有金庸客栈的经历。

为什么是金庸成了那一代人的接头暗号?其中当然有深刻的文化背景,比如说改革开放近二十年培养了大量的港台文化粉丝,比如说金庸武侠剧从黄日华版《射雕英雄传》以来在大陆热播不断,比如说那个时代大陆生产的文化产品竞争力不足,以至当时最流行的小说,还是几十年前的港台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本身其实是一个“不大”的题材,因为“武”是有界限的,低武的武侠世界会变成《水浒传》式的黑道打架,高武则不免变成《封神演义》式的神魔仙话。但是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连续出现了梁羽生、金庸、古龙以及柳残阳、卧龙生、萧逸等武侠小说作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武侠小说成为大陆读者的主流娱乐文化,占据了中小学附近租书店的大部分位置。

金庸又是鹤立鸡群的一位。他不但从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更从西方文学界——特别是西方侦探小说中学到了复杂多变的写作技巧和悬念营造手法,所谓学贯中西,又推陈出新、融会贯通,创出了一门博大精深而又极美的武侠小说写法,营造出一个亦真亦幻,让人着迷的武侠世界。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代八〇前读者,只要是喜欢看书,就不太可能错过金庸小说。只要喜欢金庸小说,就一定会找到客栈来讨论,讨论时间长了一定不会局限在金庸小说里面,于是最早的一批大陆网络文学作者就慢慢从中诞生——江南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此间的少年》不是江南的出道作品,但却是他成名的开端。这本小说很短,只有十一万字,一个下午就能看完,传说中的第二部因为江南搞“九州”去了而一直难产。他化用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名字作为角色名,写郭靖、黄蓉、杨康、令狐冲、乔峰等人在“汴京大学”里的故事和生活,将英雄大侠们化作普通学生的一员,写他们打水、上课、煮泡面、图书馆占座的故事,仿佛一个个天上的星辰来到了我们身边,对我们那代人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那个年代,“同人”的概念刚刚出现,江南当然也不会想到,他写的书在很多年以后会成为国内图书畅销榜的常客,也会因为《此间的少年》侵犯知识产权被耄耋之年的偶像金庸告上法庭。

以今天的眼光回头再看,《此间的少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归根到底也只是江南对学校生活的追忆和留恋。如果不是顶着金庸笔下人物角色的名字,多半不会有这样的影响力。但是江南最大的本领是他细腻的笔触和情感描写,尽管书中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原著中毫不相干,但他们的性格和人生轨迹却又微妙地相似,让人感觉如果书中人物来到了现代,确确实实就会是书中那种样子,这就带给了读者可堪咀嚼的余地。

本书与现如今的诸多校园题材网文、校园题材同人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此间的少年》中并没有太多“甜蜜”,反而充满了遗憾的酸涩。因“自行车撞人事件”而开启恋爱之旅的郭靖黄蓉大概是全书最没有遗憾的一对,但在他们之外,无论是乔峰康敏的错过、杨康穆念慈的分开,还是令狐冲的郁郁不得志、所有因“毕业”“离开”和“分别”而浸透纸张的迷茫和惆怅,都是每个人的青春里都会有的酸涩和遗憾。年轻人在这样的变化中往往不知所措、只能被动承受,却仍然会在某一个时刻感受到难言的、从心底里生出的痛苦和空洞。或许许多年以后,当昔日意气风发的学霸才子变成了辅导员朱聪,他会知道这些学生时代吃过的小苦头都不算什么,这时候在意的以后不过是轻松的饭后闲谈。可是,在那个所有人都意气风发、真的以为自己能创造未来的时间里,苦涩是确实存在的,痛苦也是确实存在的。

或许这才是《此间的少年》真正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原因。英武的侠客变成了学生,盖世的英雄变成了校霸,江湖里的风云人物依然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但除此之外,他们所会有的心思和怅惘,也是普通读者所会有的。并非英雄豪侠才会气短,并非学生会主席才会追忆不可追的过往,并非生物竞赛第一名获奖者才会发现自己的错过,也并非只有昔日学霸变成辅导员才能劝解学生。汴京大学是象牙塔中的象牙塔,但走出校门面对另一个世界时的惶恐、对未知的迷茫,也绝不只是天之骄子们所独有的。

我深信不疑的一点是,江南在创作《此间的少年》时,他的心态比起以后创作《九州缥缈录》《上海堡垒》《荆棘王座》时要更真诚,更不用说后来已经完全是商业作品的《龙族》等。或许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趣:在日后红遍中国、登上作家富豪榜的江南,在他二十二岁时,还不能知道自己以后会创下怎样一番天地,他只是真诚地想要写下一点文字,去纪念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从指缝间流走的青春。这份真诚打动了万千正在经历青春、正在追忆青春的读者,于是江南一炮而红,从一个生化专业的学生改行成为作家,直到他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江南在十周年典藏版的序里说,“学弟学妹们因真正的北大并非书中的汴大而不满,幸好他们并未因此而后悔上北大”,这句话也隐隐投射出另一番意味:北京大学也好,汴京大学也罢,里面的学生和“双非”本科生——甚至仅仅只是同样在学校里的同龄人——在抛开成绩差异之后,差别也不是那么大。

大学时代,确切说是从大一到大三上学期,是很多人一生中最放纵,最欢喜的时候,中学时代的紧张尽去,挣钱养家的压力未至,“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然而有些人对自己学生时代的注脚是爱情,有些人是学业,不胜枚举。

而对于愤青令狐冲而言,自己痛骂了两年的独孤求败,才是汴大生活里那个不变的注脚。愤青令狐冲看不惯汴大的种种官僚做派,每天大骂汴大校长独孤求败。然而直到东方不败上任,他还是在大骂汴大,即便东方不败在令狐冲上大三的时候就已经上任了。“在令狐冲的心目中,独孤求败是汴大唯一的校长。”

与书中的爱情桥段相比,这种惊鸿一瞥的青年心理独白,更能刺痛我的心。

为什么有那么多讴歌青春的著作,或许那是因为,人活一世数十年,在这数十年间无常并且肯定的变化当中,“青春”的确是唯一每个人都曾拥有过的时间。或是埋头于书山题海,或是与喜欢的同窗在操场上漫步,或是与朋友打打闹闹……书中的青春校园故事时常伴随着美妙的恋情,但那并非大多数学生的经历,甚至可能许多学生都未曾想过“青春”有什么意义——但在踏入社会前的一刹那,的确会蓦然发现原来青春真的曾经存在,即便它与被传颂的故事相比是那样苍白,但那也是你有过,而现在正从你指间流走、不会重来的青春。

人生总是错过,而青春是许多人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错过了这么多,甚至在它的尾声才发现了自己错过的时候。而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往往才后知后觉地回首,想要追忆自己的青春时光。

《此间的少年》也是给这样的人看的。一晃二十年过去,它从追忆青春的产物,变成了许多人关于青春的回忆,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对于青春、对于那些我们无可挽回的过去的注脚。十周年版的《此间的少年》出版物上江南写了题词:“青春是一场永志的劫数,谨以此献祭于这场终将失去的美。”说实话,我觉得这话有点儿酸了,甚至猜想这大概是2011年的江南写下的话。青春并不是一场劫数,也不见得真的有多美。它之所以被视作劫数,被看作美丽的时光,实际上或许只是因为它的必然逝去,以及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