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就在身边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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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对比

此后,厉秋这好日子非但不是昙花一现,还节节高了。

厉秋快出月子时,滕晓云提了两大包玥玥的旧衣服、旧玩具来。李思进当了快一个月的姥姥,大概是因为隔辈儿亲,成天对棒棒笑口常开,人都变得好客了:“怎么没把玥玥带来?让两个小姐妹见见面多好。”

“在家跟姥姥过家家呢,玩儿到兴头上。”滕晓云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那一对祖孙的确在过家家。

假的是,周慧心问滕晓云来着,要不要把玥玥带上。唐晓云嫌孩子累赘,自己一个人抬屁股就走,路上喝杯奶茶也不用骗孩子说这是药。总之是不带。

厉秋人脉广,这生个孩子紧着低调,紧着不外传,那也是一传十,十传百,那谁不都得意思意思?众人拾柴火焰高,棒棒光奶瓶就有八个,洗澡盆五个,婴儿车六辆……从头到脚的穿戴从新生儿到三岁都齐活儿了。滕晓云大开眼界:“你再多生个两胎,能开家母婴店了。”

“都是礼尚往来。”厉秋一语道破。

社交不就是这么一回事,进进出出地,谁也甭占谁便宜。就拿结婚的份子钱来说,滕晓云没什么朋友,和邓洋结婚的时候一共就摆了六桌,没收多少钱,但后面也不用往外掏多少。厉秋是朋友遍天下的主儿,和赵光炎那一场盛大的婚礼,收钱收到手抽筋,但先前和后面又收到多少请柬,每逢宜嫁娶的良辰吉日,一天跑两三场也是有的。

值得一提的是,滕晓云并没有因为别人送厚礼,只有她带来两包旧衣服、旧玩具就自惭形秽。相反,她对厉秋献宝道:“实践出真知。我这都是经玥玥实践选出来的最好穿、最好玩儿的,保管棒棒穿得舒心,玩儿得称心!”

厉秋欣赏滕晓云的心态,打心眼儿里欣赏。

大学四年,一直是厉秋罩着滕晓云。人家都说友情和爱情一样,也是要讲平等的,否则长不了。但厉秋就是成绩好,在朋友中是雷打不动的C位,滕晓云就是成绩平平的小透明,二人就是心心相印了四年。

直到大学毕业,厉秋千辛万苦拿到了优客集团的offer,也算是达到了自己的预期,而滕晓云借助父亲的关系,轻轻松松进入了思达公关。要知道相较于优客集团,思达公关在规模、口碑和前景等方面都略胜一筹。厉秋为滕晓云的“得来全不费工夫”高兴归高兴,但你要说不眼红,那心得多大。

工作后,滕晓云这个“土著”一边做白领,一边住家里的,吃家里的,还有邓洋做后盾。反观厉秋,被以房租为首的种种开支压得喘不过气来,赚多少钱都像是给别人赚的,在公司是新人,说好听了是人缘好,说不好听了就是谁也不敢得罪,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都算少的,赶不上地铁的末班车,就只能在公司睡沙发。为此,她买了箱一次性内裤,贪便宜,买到了假货,害她得了一次妇科病。她岔着腿躺在妇科检查椅上时,没有所谓的羞耻感,只觉得累。其余的诸如饥一顿饱一顿、独居女性的安全隐患,和李思进以独居女性的安全隐患为由的催婚,她也都是自己扛下来的。

滕晓云总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也隔三差五地给她送周慧心炖的排骨、烧的带鱼,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接受滕晓云的善意,不愿让滕晓云看到她到处都是难处,看到这个曾经在校园里闪闪发光的她,走上社会后就不灵了。

那两年,滕晓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但还是被厉秋疏远了。

后来,厉秋在优客集团站稳了脚跟,北漂的日子刚刚好过了些,李思进的催婚变本加厉,三句话不离我就剩下这么一个心病。厉秋不排斥恋爱、结婚,只是要等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在被永远正确的李思进扣上“心病”的帽子后,她反倒觉得什么都是错的了。

这个时候,周慧心站了出来。周慧心没什么文化,不会讲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她只是劝李思进说,女儿早两年结婚,咱们早两年儿女双全、抱孙子,女儿晚两年结婚,就多跟咱们贴心两年,都好。这话,李思进能听进去吗?当然不能。她说敢情你女儿结婚了,敢情你饱汉不管饿汉饥。而且,贴心?李思进心说什么叫贴心?但这话,厉秋听进去了。厉秋太嫉妒了,太嫉妒滕晓云有周慧心这样通情达理的妈妈了。

就这样,厉秋对滕晓云的疏远也是变本加厉。

她承认是她心态崩了,承认是她的问题,但她无能为力。

再后来,厉秋跳槽到滕晓云所在的思达公关,算是在事业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追上、赶超了滕晓云,二人的友谊才又慢慢回温。

由此,厉秋知道她的内心比滕晓云弱小太多太多了。在她和滕晓云的关系中,只能她压滕晓云一头,恰恰说明了她的敏感、自卑。而滕晓云表面上的佛系反倒是比谁都清楚自己要什么,她清楚她所需不过是温暖的家庭、真心的朋友,和一份只要恪尽职守的工作。厉秋觉得在这个兵荒马乱、人人瞎忙的大环境中,清楚自己的所需就是强大,滕晓云……就是强大。

总之,滕晓云不会觉得两包“二手货”拿不出手。

这要是换了厉秋,砸锅卖铁也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厉秋给棒棒喂奶的时候,滕晓云自觉地退出了房间,但李思进留下了。在滕晓云有限的交际圈中,厉秋是唯一一个不去外面搓澡的东北人,她说她不习惯对别人暴露自己的身体,包括对李思进。

十分钟后,月嫂将吃到迷迷瞪瞪的棒棒抱走,李思进也去忙别的了,滕晓云对厉秋露出一副八卦的嘴脸:“我记得你说过,就算厕所没纸了,你都不会让阿姨帮你拿。”

“你要说什么?”

“那你是怎么做到在阿姨面前坦胸露乳的?”

“我也奇怪。”厉秋若有所思,“生了棒棒,我这脸皮也厚了,也没那么把我妈当外人了。”

“也没什么好奇怪。同理心嘛!大家都是当妈的人了。”

“话题集中在棒棒身上,总算有共同语言了。”

“就是说嘛,还能有比外孙女、女儿和妈妈更亲的一条龙吗?”滕晓云一声叹息,“可惜啊,有人不知足。”

“谁啊?”

“我妈。”

厉秋意外:“阿姨不知足?怎么可能?你和玥玥可以说是阿姨的全部了。”

“我也这么以为的,谁成想她现在天天给我们甩脸子。”

“总有个原因。”

“有啊,”滕晓云言之凿凿,“更年期嘛。我和我爸本来以为我妈都这岁数了,没这一出了,谁知道她是憋大招。”

不等厉秋再追问,滕晓云换了话题:“你知道了吗?公司现在氛围很微妙。”

“连你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知道了,那是很微妙。”厉秋虽然在家坐月子,但多的是消息的来源。同事、前同事,甚至还有她的甲方、乙方,她将四面八方的消息去伪存真那就是思达公关摊上事儿了。竞标中,谁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难免有灰色地带。这一次思达公关怕是被枪打出头鸟了,项目怕是会断崖式下滑。如此一来,拿不到年终奖反倒是好事,怕只怕发你了,也就是打发你了,明年不用来了。

“你足不出户都知道了?”滕晓云如临大敌,“所以真的会裁员?”

“不乐观。”

“不过再怎么样,也裁不到你头上。”

“你呢?有没有两手准备?”厉秋所说的不乐观,的确是指滕晓云不乐观。十年前,滕晓云靠滕宝国进入思达公关,这改朝换代了好几轮,她凶多吉少。

滕晓云愁眉不展:“你知道我,不求赚大钱,更不讲什么自我价值,但饭碗是要有的!我不做家庭主妇的。我万一被炒鱿鱼,最让我怵头的就是要换新环境、新同事。天啊,光是想想我汗就要下来了。”

“也还不一定呢。”厉秋眼下也只能宽一宽滕晓云的心,“不管怎么样,你有我呢。”

走前,滕晓云和李思进道别,看李思进在一个芭比公主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才一探头,李思进迫不及待地给她翻到第一页,日期是棒棒出生的那天,往后翻,一天一页,记录着棒棒所有“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喝了多少毫升的奶、体重的变化、脚的长度、左手比右手有劲儿、屏息凝神就代表要拉臭臭、爱笑、喜欢红歌……

当然了,喜欢红歌这一条,未必客观。

滕晓云一边看,李思进还一边讲:“这个空白处,是留着贴照片的。我每天都有给棒棒拍照片,回头洗出来,就能直观地看到棒棒一天一天长大,每天都是突飞猛进。”

滕晓云发自肺腑:“阿姨,您也太有心了!”

“咳,这不算什么。”李思进起范儿,“时间过得多快啊,你以为你不会忘记的事,撂爪就忘。你现在觉得是小事,将来都是珍贵的回忆。”

“是啊,”滕晓云有感而发,“我现在都不记得玥玥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笑出声儿,第一次喊爸爸是什么时候了。”

厉秋插话:“玥玥不是到现在都喊不好妈妈吗?正好,你还来得及记录。”

“嗬,我这还因祸得福了?”滕晓云开怀。

厉秋送滕晓云到门口,滕晓云跟厉秋说悄悄话:“我可太羡慕你了,阿姨那个小本本,少说能赢了百分之九十的妈妈和姥姥。”

滕晓云不是讲场面话的人,她说羡慕,那就是羡慕,厉秋大可以当真。

所以这一晚,直到赵光炎回来,厉秋还在时不时傻乐。赵光炎问李思进:“妈,她这是怎么了?”李思进也是一头雾水:“一下午了。”

回到房间,厉秋才对赵光炎吞吞吐吐:“滕晓云夸我妈来着。”

“夸妈什么?”

厉秋憋出两个字:“有心。”

接着,她又补充道:“有心比什么都重要。”

一直以来,厉秋不想和滕晓云“拼妈”,但人性不就是越不想,越忍不住吗?就像家长们总把别人家孩子如何如何挂在嘴边一样,厉秋也会情不自禁地眼红“别人家妈妈”,尤其是周慧心。上大学时,周慧心就说要认她做干女儿,她婉拒了。后来在滕晓云和邓洋的婚礼上,李思进和她针尖对麦芒,周慧心打圆场,又说要认她做干女儿,她又婉拒了。两次,她是铁了心不叫周慧心干妈。因为一个通情达理的干妈,会将亲妈对比得更无可救药。

但今天,滕晓云说羡慕?说羡慕她有李思进这么一位有心的妈妈?

这是第一次,她“拼妈”拼赢了。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厉秋这儿一欢喜,滕晓云那儿是愁上加愁。

裁员是其一。

其二,滕晓云回到家,看周慧心就等在门口。说好的,周慧心今晚回家,只等滕晓云或者邓洋谁先回来了,接手玥玥,她就走。滕晓云看周慧心外套也穿了,鞋也换了,再看玥玥一个人在游戏垫上百无聊赖,火一下就上来了:“妈,您搞什么?”

周慧心不解:“我……我怎么了?”

“急什么呢?我说了七点回来,这还不到七点半呢。”

“我也没催你啊。”

“这还不叫催?您宁可跟这儿捂白毛汗,也不说陪玥玥再玩儿会儿?”

“我不热。”

滕晓云觉得鸡同鸭讲,一边脱鞋,一边嘟囔了一句:“服了。”

周慧心怎么可能不热,脸红通通地:“你说什么?”

“没什么。行了行了,您快回去吧。”

“包子和稀饭都在锅里,你热热再吃。”

滕晓云去洗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等滕晓云再出来,周慧心不在了。滕晓云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自言自语了一句:“真是撒丫子啊。”坐去玥玥身边,滕晓云这个当妈的跟女儿撒娇道:“姥姥不要我们了。”玥玥听不懂,只觉得妈妈搞笑,咯咯得像个小母鸡。滕晓云阴转晴,跟玥玥腻歪了两下,余光一扫,看自己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被周慧心在临走前摆好了。

滕晓云不是熊孩子,这是她第一次顶撞周慧心,这会儿不在气头上了,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她扑到窗口,看周慧心没走远,赶紧喊:“妈!”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滕晓云觉得周慧心的脚步有点怪,至于怪在哪里,说不上来,好像是……雀跃?

周慧心一个急刹,抬起头。

滕晓云顾不上多想:“天黑,您慢点儿!”

周慧心摆摆手,那意思是知道了,让滕晓云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到家跟我说一声!”

“知道了。”

滕晓云离开窗口时,这就算翻篇儿了。母女没有隔夜仇,她和周慧心更是没三两分钟便将“小小”的疙瘩解开了。滕晓云哼着歌去热包子和稀饭,没一会儿邓洋回来了,说是在小区门口跟周慧心走了个迎面。

邓洋还说:“妈今天心情不错啊,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

“不错就对了!你说她不愁吃、不愁花的,外面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还有你、我和玥玥承欢膝下,这再天天耷拉脸,说得过去吗?”

“你可别这么说……”

滕晓云将包子端上桌:“开饭!”

直到坐下来,滕晓云又回味了一下。邓洋说周慧心“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所以她刚刚从楼上往下看周慧心“雀跃”,没看错?所以说,周慧心前一分钟还跟她话不投机,后一分钟就雨过天晴?这更年期的变脸怕不是川剧变脸?不过,这至少证明周慧心的腿脚杠杠的。

证明五十八岁的周慧心不老。

吃饭时,滕晓云满脑子还是李思进那个芭比公主的小本本,对邓洋把李思进捧上了天。邓洋是某四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每天不知道处理多少投诉,最会找问题的关键。他一句话说到点儿上:“厉秋不是请了月嫂吗?她妈不用管孩子的吃喝拉撒。”

滕晓云好大的口气:“一个孩子吃喝拉撒能费多大事?关键还是看有没有这个心。”

邓洋没接话。

当初滕晓云坐月子,坐得是几败俱伤。最初他们也有请月嫂的打算,哪怕请个便宜的,至少是个帮手。但他妈和周慧心都说人手够,别浪费钱。结果没两天,他妈和周慧心就谁也不服谁,一个让一个别插手,等这个撒手不管了,那个又说你凭什么撒手不管?后来,滕晓云得了乳腺炎,刚好,玥玥得了肺炎,刚好,他妈和周慧心又牙疼,一人肿半边脸,还对称。他一个男人奔波在四个“苦不堪言”的女人中间,也好不到哪去,胆结石疼起来比牙疼有过之而无不及。

熬过那一阵,再回首,邓洋一说咱俩妈也帮了不少忙,滕晓云就来气:“还不够她们帮倒忙的。”

所以后来,是滕晓云拍板儿,让周慧心留下来做“长工”,至于邓洋的父母,她说会经常带玥玥去看爷爷奶奶的。先不管周慧心对这个分工满不满意,当时,邓洋从他妈脸上看到了解脱。一晃两年多,邓洋这个做女婿的,没办法像滕晓云一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周慧心的付出,结果,滕晓云说他不心安理得,代表他跟周慧心见外。

见外就见外吧,滕晓云每次说周慧心的不是,邓洋都没法接话。

滕晓云识破邓洋:“你又替我妈打抱不平?”

“你这就是看别人家饭香,看别人家妈好。”

“我这是客观,好就是好,不足就是不足。”

邓洋让步:“这话你别跟妈说。”

“我又不傻。”滕晓云一转念,问邓洋:“你记得玥玥第一次翻身是什么时候吗?”

“三个月?”邓洋回忆着,“不对,三翻六坐,玥玥翻身晚,得四个月了。”

“你看,你也拿不准了。要么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呢,这厉秋她妈都给棒棒记着呢,将来是一笔财富。”

“那你不会烂笔头?你非指着妈?”

滕晓云不知道是被包子,还是被邓洋噎了一口:“不说了,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

滕晓云没说,我妈天天家待着,再累能累到哪去?说白了,比我在外头如履薄冰好多了吧?至少不会被裁员吧?滕晓云没对邓洋说,她要被裁员了。一来这个节骨眼儿话不投机,二来,说了又能怎样?邓洋是能保住他的饭碗还是怎样?

玥玥在滕晓云回家前,被周慧心喂饱了,这会儿拿着个包子皮,连啃带玩儿,未必听得懂妈妈和爸爸关于奶奶的对话,但听不懂,不代表不会“学舌”。

邓洋收了声,滕晓云还气不过:“你天天跟我妈站一头,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光说不练。”

这一点,邓洋无话可说。

人是有惯性的。自从他和滕晓云结婚,周慧心照顾滕晓云的时候,也就捎带着照顾了他。他们这个小家的冰箱里永远是满的,水卡、电卡和煤气卡里永远有钱,常用药应有尽有,被褥每周一晒……起初,邓洋不习惯周慧心有这里的钥匙,随时出入,随便“动”他们的东西,但久而久之,这种家里有个田螺妈妈、田螺丈母娘的小日子谁不享受?那来就来吧,动就动吧!有了玥玥后,邓洋能看到周慧心为他们付出了更多,也能看到他和滕晓云的无能,但他能做的,也就是洗洗碗、逗逗孩子,以及替周慧心说说好话。

滕晓云说他“光说不练”,没说错。

这要是让他自己说自己,会更狠,他会说自己“无能狂怒”。

而滕晓云话赶话地说到这儿,脑子一热。既然她说邓洋是个嘴把式,那她总得做个实干派。她和邓洋的家在城东偏北,周慧心和滕宝国家在城西,因为老年卡只有坐公交免费,所以周慧心不坐地铁,坐公交,单程要倒三趟车,堵车时,得两个钟头,跟跨省市有一拼。若说周慧心辛苦,那是大半的辛苦都白白搭在了路上。

“吃完了吗?”邓洋要收碗筷了。

滕晓云抬屁股就走。

相较于收碗筷这样不值一提的家务事,她这个实干派有大事要做。

转天。

厉秋又结结实实地让滕晓云羡慕了一把。

思达公关有个现场搭建的供应商,负责人名叫肖尧,二十九岁。思达公关的模式是专人专项,像是厉秋所在的策划部,在项目中只管拿出策划案就完事儿了,按理说,接触不到现场搭建这一块,但厉秋的上一个东家是优客集团,优客集团培养出来的都是一条龙型的人才,所以厉秋在优客集团时,和肖尧打过交道。

现场搭建多半是半夜,而且甭管多令人叹为观止的现场,搭建好之前说白了就是个工地,即便是甲方的人来监管,用行内的话说就是“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不当人”。当时厉秋比男人还男人,免不了让身为负责人的肖尧高看一眼。

但二人相熟,是在厉秋跳槽到思达公关之后。

思达公关的专人专项厉秋早有耳闻,更何况还有滕晓云对她掏心掏肺,但专到什么份儿上,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比如负责联络车队的人,只联络车队,什么车都能给你安排上;比如负责大型活动备案的人,只跑派出所,再难搞的人和手续磨也能磨下来;比如还有负责网购的人,从货比三家到退换货那叫个出神入化。但所有人都算上,在自己那摊子事儿上有多牛,离开了那摊子事儿就有多一窍不通。厉秋初来乍到时,是真不习惯,心说这是不是就叫把人当零件使?

不习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厉秋这个社牛为了尽快融入集体,当然是选择助人为乐。她将她参与的第一个策划案,从头跟到尾,包括现场搭建。

那是一个新品发布会,大致说的话,是要将品牌方的新品做出一个发射到太空的效果,现场搭建是将实景和虚拟二者相结合。发布会前一晚,厉秋这个策划部的人一露面,思达公关负责执行这一块的同事便自言自语了一句“名不虚传”。毕竟厉秋的多管闲事已经在公司传开了,已经被大家用“手长”来形容了。

但这一次,得亏有厉秋。

若不是厉秋搭升降机上上下下、不厌其烦地检查了每一颗实景的“星球”,检查出一排滑扣的螺丝钉,发布会当天的七级大风会不会把“太阳系”都掀翻了,没人说得准。

由此,思达公关和负责执行的同事怎么看厉秋,无所谓,至少,肖尧欠厉秋好大一个人情。

话说回来。

这晚,肖尧致电厉秋,说他和思达公关的采购部谈崩了。思达公关要开源节流,采购部和肖尧对接的琳达压价还不好好压,给他来PUA那一套:“你自己说,你值那个价儿吗?”肖尧不傻,知道琳达不是冲他,是琳达在思达公关坐不稳了,豁出去我走,你们谁也甭好好过,大家一拍几散。

如此一来,肖尧找厉秋通个气:“思达明年的项目至少缩水一半,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缓上这口气来。”

“没想到你也跟着受波及。”

“东边不亮西边亮,我给谁干不是干?”

“那可不一样。谁家都是用生不如用熟,你求着给人干,求不出好价钱的。”

“这倒是。”

厉秋和肖尧是“爱拼才会赢”的同一类人,也都不傻,通个气,肖尧知道了就算思达公关翻了船,救生艇上也有厉秋的一席之地,厉秋知道了肖尧在等她拉他一把。

挂了电话后,赵光炎问厉秋:“谁啊?”

“肖尧。”

“肖尧啊?”

赵光炎这一阴阳怪气,厉秋后知后觉:“我电话又没背着你,你听半天听不出是肖尧?明知故问?”

李思进来了之后,厉秋和赵光炎就没有书房了,搬了一把转椅进卧室,搁在厉秋的梳妆台前头,谁有事儿,谁用。这会儿厉秋一边和赵光炎说话,一边用电脑浏览工作群里的消息。赵光炎将转椅转了一百八十度,双手搭扶手,等于是把厉秋圈在了中间:“秋啊,你又不长记性,你是策划部经理,他有什么事儿跟你说不着。”

“不是项目上的事儿。”

“那是什么?”

“朋友聊两句。”

“那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跟他做朋友呢?”

厉秋一双杏眼不自觉地瞠大了一圈,再眨了眨:“为什么?”

厉秋和赵光炎恋爱、闪婚的时候一个二十九岁,一个三十二岁,都不是小孩儿了,又都是广结善缘的人,所以谁也没干涉过谁的交友。赵光炎身边的“小姐姐”和厉秋身边的“小哥哥”,都不少,但二人有共识:他(她)专不专一、劈不劈腿,跟你设不设防没关系。何况论条件,肖尧在厉秋的圈子里未必能跻身前十,怎么就让赵光炎破了例、点了名?

赵光炎避重就轻:“你就依我一次。”

赵光炎没说,男人的第六感让他觉得肖尧对厉秋“图谋不轨”。之前有一场活动,他们公司是品牌方,也就是甲方,思达公关是乙方,肖尧等于是乙方的乙方,活动当天,他和肖尧见过一面。后来,他和厉秋还在离婚冷静期内,肖尧送厉秋回家,他们又见过一面。

“你不讲道理。”厉秋要转回去。

赵光炎顺势让厉秋转了一圈,还是同他面对面:“夫妻之间讲什么道理?”

“我可从没对你跟谁交朋友指手画脚。”

“那这样,你也从我的朋友里挑一个,我二话不说跟他绝交。”

“谢谢,我心领了。”

厉秋今天心情不错,或者说,自打生了棒棒她一直心情不错,所以才陪赵光炎“扯”了这么半天。但既然是“扯”,就代表她没当真。但她一转念:“赵光炎,我和肖尧之间是有什么事儿让你误会了吗?”

“绝没有。”

“那你觉得……我对他有意思?”

“怎么可能?”

“那就是他对我有意思?”

赵光炎脱口而出:“你可别自作多情。”

赵光炎这么说,不是怕他吃醋被厉秋笑话,是怕他替肖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倒帮肖尧推波助澜。他知道厉秋在男女之情上是个“缺心眼儿”,当年他对她暗送秋波她都get不到,恨不得说我想跟你处对象,她才往那方面想。所以如今,他不能对厉秋说那小子就是没安好心,他怕他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厉秋对那小子上心了。

厉秋和赵光炎聊了个不了了之,发微信对滕晓云吐槽。

秋:这不没事找事吗?他把气氛搞僵了,甩手走了。

滕晓云的微信名叫“随便什么云”,发来一个柠檬精的表情包。滕晓云说,这也就是我了解你,换了别人,你这是板上钉钉的凡尔赛、秀恩爱。滕晓云还说,赵光炎这就是吃醋,代表他心里有你,不像我们家邓洋,别说心里了,眼里都没我了,我剪头发、化妆、脸上长个痘,他什么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我哪做的不好了,他记得清清楚楚,我这是嫁老公吗?不,我这是嫁了个大圣人!

厉秋一句苦水换了滕晓云一肚子苦水,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后来,滕晓云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随便什么云:那个肖尧长什么样啊?

秋:我记得你们进过同一个项目。

随便什么云:只在微信沟通过,没见过。

随便什么云:帅吗?一般人入不了你们家赵光炎的眼。

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随便什么云:你就是太见多识广了。

球:那我安排你跟他见见?

随便什么云:别!

随便什么云:再帅也治不了社恐。

随便什么云:再说了,我见什么人邓洋都无所谓。

最后,二人斗了几轮图。论斗图,厉秋不是滕晓云的对手。厉秋在现实中八面玲珑,没必要在网络上刷存在感,相反,滕晓云在现实中大隐隐于人,只能在网络上嘚瑟嘚瑟。

美好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

月子也是一样。

李思进和厉秋都是有计划性的人,有言在先——等厉秋出了月子,李思进也就跟着月嫂“下岗”了,此后,棒棒由赵光炎的大姑和保姆接手。毕竟李思进生在大连、长在大连,家和圈子都在大连,不能久居北京,而赵光炎的大姑虽然只是棒棒的姑奶奶,差着一层,但她自己的孩子一个劲儿地结婚,不生孩子,赵家就棒棒这么一根独苗儿,她说了,那就是她亲孙女。

却不料,距离厉秋出月子只剩下三天时,李思进变卦了。

李思进不想走了。

是,她是在老家生活、工作了大半辈子,如今那里也有她放不下的,但比起厉秋和棒棒这两件大棉袄和小棉袄,尤其是“失而复得”的厉秋,那还有什么拿得起,放不下的?问题是……怎么开这个口,会不会被厉秋拒绝,如果被拒绝要不要死磕,这是李思进一系列的难题。

与此同时,厉秋一度也不想让李思进走了。但一度之后,她决定见好就收。于理,她知道她一个产妇的子宫、内分泌和新陈代谢哪哪都不对劲,也就是说,她这个把月不是常态。于情,她不觉得谁和谁能天长地久,比如她的父母,再坚持也坚持不下去,也比如她和赵光炎,也曾爱了个死去活来,还不是两年就走到了离婚那一步?朋友、亲人,都是一样的道理。所以于情于理,她和李思进这一个月只能算“高光时刻”,见好就收对大家都好。

这天一早,赵光炎在饭桌上说:“我大姑说今天先过来一趟,适应适应,省得到时候抓瞎。”

“也好,”厉秋附和,“这什么东西在哪,且摸不熟呢。”

巧了,今天李思进又做了厉秋生棒棒那天的炸馒头片,猛地一起身:“光炎,够吃吗?”

李思进和厉秋都撂筷子了,盘子里还剩三片,赵光炎忙不迭道:“够了够了,饱了,我顶多再来一片解解馋。”

“这都凉了,你等着。”李思进边说边奔厨房。

“不凉不凉,”赵光炎这哪敢当,“妈!妈……不用了。”

李思进一个调头,把盘子端走了:“现出锅的香。”

赵光炎和厉秋两个“人精”愣是面面相觑了,接下来,二人交头接耳,得出了一个结论:说好听了,这是母爱的觉醒,说不好听了,李思进这不就是无事献殷勤吗?

果不其然,李思进端上来一盘全新的炸馒头片,摊牌了:“光炎,就别麻烦你大姑了。”

“啊?”赵光炎没跟上节奏。

“棒棒身边有我这个亲姥姥,就别麻烦姑奶奶了。”李思进强调了一个“亲”字和一个“姑”字,说完,将盘子又往赵光炎面前推了推。

赵光炎盛情难却,夹了一片,往嘴里送,被烫了一下,脑子更转不过弯来了:“不麻烦,我大姑她今天就是来熟悉熟悉,回头等您走了……”

“你这是轰我走呢?”李思进打断赵光炎。

这下,厉秋跟上节奏了,对赵光炎使了个眼神:“快迟到了你。”

赵光炎心领神会,一看表,叼上炸馒头片,走人,临了临了地不忘对李思进奉承一句:“嗯,现出锅的就是香!”他不是临阵脱逃,是旁观者清——能“治”李思进的人,只有厉秋,一如只有李思进能挫厉秋的锐气,她们母女往擂台上一站,他顶多算每个回合前举牌的那个辣妹,转一圈就得下去。

饭桌上剩厉秋和李思进二人,李思进按兵不动。

厉秋胸口胀,到了喂奶的时候,不得不先出招:“妈,您想留下?”

李思进有备而来:“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你过两天要上班了,保姆又是新来的,你让棒棒一下子离开你,又离开我,那不是举目无亲?”

“赵光炎他大姑待他不比亲儿子差……”厉秋本想点到为止,再一想,她和李思进过去生分就生分在点到为止上了,便继续道,“那待棒棒,能差得了吗?今天等大姑来了看看,我估摸着棒棒也不会认生,血浓于水。”

李思进还有后手:“孩子越往后,越不是只有吃喝拉撒,体质、性格和智力的开发,哪个都是一步落下,步步落下。他大姑家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吴霜。”

“对,据我所知,那姑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不就是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吗?你敢让棒棒冒这个险?敢让棒棒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时候,就看不出什么好?再说这个最关键的体质,你别看棒棒这会儿结结实实的,等一断奶,小毛病就都来了,如果不好好护理,小毛病都给你变病根儿。”

厉秋心里连着说了几遍“好家伙”。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一竿子杵到上小学了?再近再近,也是断奶,那起码也是大半年以后了。

“棒棒离断奶还早着呢。”厉秋的言外之意是妈,您要留多久?

“只要棒棒需要我,我义不容辞。”李思进的言外之意是待定、无限期、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是她说了算。

厉秋觉得逗:“妈,您说这话是以什么身份?”

李思进被问得一愣。

“您是以姥姥的身份啊,还是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啊?”

“当然是姥姥。”

厉秋一气呵成:“那您就别整螺丝钉那一套,别说什么哪里需要您,您就往哪里拧。您想留就留,哪天累了、烦了、想家了,想走就走,我和赵光炎都没二话。”

这时,棒棒在屋里一哭,厉秋箭在弦上:“您再琢磨琢磨。”

厉秋去喂奶了,保姆进进出出地忙活,李思进自顾自愣神儿。她千算万算,想到厉秋有可能答应她留下,也有可能拒绝,但万万没想到厉秋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了她,但这个“选择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走也好,留也罢,后果自负。

屋里,厉秋怀抱着棒棒,不止一次觉得喂奶的时候,是她和这块心头肉最亲密的时候,所谓心连心都是虚的,只有这样的亲密才是实实在在。接着,她伤春悲秋。她也是吃李思进奶长大的,也曾这样分都分不开,还不是一转眼就走远了?散是散不掉,但走远了就只剩下一条线牵着了。她想着,也许将来有一天,棒棒也会对她敬而远之。她再想着,届时,她会不会也像今天的李思进一样,想留下,却连一句“想留下”都说不出口。

后来,厉秋和李思进谁也没再抻这茬儿,直到下午三点,厉秋没等来赵光炎的大姑,等来了赵光炎一通电话。

赵光炎说,他大姑赵岚午饭后那会儿过去了,在楼下遇到李思进,李思进看赵岚两手空空,便问道:“他大姑来了,东西在车里?我陪你去拿。”赵岚一愣,心说什么东西?什么车?我坐公交车来的啊……啊!这是嫌我没带东西啊?

顿时,赵岚脸都臊红了。

赵岚家家境中等偏下,但之前给棒棒包的红包不寒碜,吴霜也送了厚礼,今天这一趟,赵岚没再拘泥于礼数,哪成想在楼下就被李思进高高挂起了?

李思进还有下文:“正好,小秋和棒棒都在午睡,你陪我上银行走一趟。我也正好介绍个理财经理给你。俗话说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咱们这岁数还不算土埋脖子根,可不敢坐吃山空。”

李思进两个“正好”,把赵岚给整蒙了。

三十年前,赵岚家是下海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后来一口气开了几家卡拉OK,赔了,一直拆东墙补西墙,等别人陆陆续续都富起来了,赵岚家再没缓上来,如今连退休金都没有,就是靠薄薄一层家底。在这样的落差下,赵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说她寒酸。李思进这张嘴闭嘴地,虽然没有“寒酸”二字,但一句句的都是钝刀子割肉,没大碍,也真不好受。

以至于赵岚没瞜着一眼孩子,打哪来,回哪去了。

在电话里,赵光炎对厉秋说得含蓄,毕竟赵岚要面子,对赵光炎说得含蓄,但李思进的“花花肠子”有目共睹了。赵光炎问厉秋:“看来妈是真不想走了?”

“她是不想走,但我没想到她这么不想走。”

挂了电话,厉秋在房间里沉了沉,才出去逗棒棒玩儿,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了李思进一句:“您中午出去那会儿,碰上赵光炎他大姑了?”

“瞧我这脑子,”李思进演得真的似的,“回来忙活忙活地,忘跟你说了。赵光炎跟你说的?”

“他那儿开会呢,着急忙慌地也没说他大姑怎么都到楼下了,就没上来呢?”

“你跟棒棒都睡着,我就让她陪我去了趟银行,把我那个理财经理小丁介绍给她了。从银行出来,她就说家里还有事儿,改天再来。”

厉秋拿着个手绢跟棒棒玩儿躲猫猫,逗得棒棒直往外喷口水。棒棒能吃、能睡,掉了水膘后,个头儿蹭蹭往上涨,被厉秋起了个绰号叫“墩子”。李思进不爱听,说厉秋没个当妈的样儿。但眼下,厉秋一声声“墩子”地叫,说给妈妈笑一个,李思进甭管爱听不爱听,没吱声。

顾不上。

厉秋循序渐进:“您不就是之前换新票子,去过趟银行,怎么还认识理财经理了?”

“咨询过几句。”

“那这才认识几天,就敢做中间人了?”

李思进一声高过一声:“我敢做,赵光炎他大姑还真敢接呢!”

“接什么?”

“就算你不提,等赵光炎回来,我也得跟他说道说道。他大姑那个人,面皮薄,耳根子软,人家小丁还没说几句呢,她就买了五万块的产品。出来我问她,分红什么的听懂了吗?她反倒问我是不是保本的,赔不了?合算什么都没听懂。”

厉秋心里咯噔一下:“妈,五万块对他大姑来说,不是小数目!”

“赔不了!但我不坑她,不代表别人不坑她,我给她介绍的是正规的银行,正规的理财经理,不代表别人不把她往沟里带,这她哪天要是上了当,赔钱事小……”话说到这儿,李思进顿了顿。

“那什么事大?”

“再叫人把孩子拐卖了。”

厉秋吓得手绢都掉了。闹了半天,李思进跟这儿等着呢!赵岚这是招谁惹谁了,欢欢喜喜来看孩子,楼都没上,就被李思进扣了个屎盆子——你让她帮你看孩子?她只能给你把孩子看没了……至于厉秋的“吓”,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做了妈妈的人,听不得“拐卖”二字,一听就不寒而栗。另一方面是李思进为了留下,能运筹帷幄到这个份儿上?

当晚,赵光炎回来得晚,黑灯瞎火地一推房门,看厉秋靠在床头,吓了一跳。

“又该喂奶了?”赵光炎打开床头灯。

他知道厉秋一宿要喂两次奶,有保姆和李思进在,再加上棒棒跟李思进住一个房间,他是真帮不上忙,也不方便像个电线杆子似的去杵着。起初,厉秋去喂奶,他都会靠在床头迷迷糊糊等她回来,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厉秋没那么多事儿,反倒说他:“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跟这儿挺着,吓我一跳!”

今晚,换厉秋“挺着”,眼神还直勾勾地:“嘘。”

赵光炎定住。

“我想事儿呢。”厉秋全神贯注。

赵光炎蹑手蹑脚地上前:“这得是多大的事儿?让我媳妇儿夜不能寐。”

“你说呢?”

“那只能是妈的事儿。”

厉秋弯了食指和中指,作势戳赵光炎的眼睛:“什么都瞒不过你。”

为人母以后,厉秋是一个新的厉秋了。她知道她变了,有了棒棒,她也许会更独立、更矛盾,又也许会学着洒脱,学着不那么时时刻刻绷着一条弦,甚至新添了多愁善感的一面,但李思进……还是那个李思进。

还是那个铁腕的李思进。

她都说了,妈,您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只要李思进一句话,万事大吉。但李思进偏不,李思进认准“需要”二字,那棒棒、她和赵光炎就得说妈,我们需要您留下,您不能走。

如此一来,不能留。

厉秋决定不能留李思进在棒棒的身边。她这叫一个后怕,过去一个月,棒棒的诞生给她和李思进之间注入了新的活力,但这只是一杯美酒,再美的美酒也有酒醒的一刻,酒醒后还会重蹈覆辙。归根结底,她怕棒棒在李思进的手心里变成第二个她,也怕她变成第二个李思进。

转天。

也就是距离厉秋出月子只剩下两天了。

赵光炎休息,留在家里带棒棒,厉秋邀请李思进一起逛街。也难怪李思进生疑,毕竟她们母女二人上次一起逛街,厉秋还在读初中。至于为什么没下次了,李思进不记得了,但厉秋后来每一次逛街都会想起。

她会想起那年入冬,她看中一件工装外套,而李思进要给她买的,是一件貂皮大衣。在那之前的十四年,厉秋穿什么,戴什么,全凭李思进“发落”,直到那次,她拉住李思进的皮包带,小声说妈,我不想穿貂,我想要那件工装外套。

李思进一边让店员再拿件绿色的貂给厉秋试试,一边给厉秋灌输:“你一个孩子,懂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就你挑那件多少年没洗过似的,穿出去,人家当你要饭的。论暖和,那也是貂皮暖和,过两天降温你就该谢谢我了。再说你花我的钱,那就听我的,往后你自己赚钱自己花,我也管不着你了,再往后万一有一天我靠你养着,花你的钱,那我听你的,你买什么,我穿什么。”

这话不用李思进说,厉秋也知道。

被灌输了十四年,谁还不会举一反三啊?无非是我对、你错,更何况你花的是我的钱。

但那次,厉秋没让步:“妈,求求您了。”

李思进一愣。

说到求,厉秋似乎从未求过她什么事。在她印象中,厉秋懂事前,偶尔会任性,耍耍小脾气,懂事以后,就再没有过,是街坊四邻眼中的好孩子。但其实李思进把前因和后果换一换才对,其实,是在厉秋对她只有yes没有no以后,她才觉得厉秋懂事。

“怎么越大还越不懂事了?”当时李思进就是这么个逻辑,你听我的,就是懂事,你不听我的,就是不懂事。

那次,厉秋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妈,您一会儿说我还是个孩子,一会儿又说我长大了,两边全让您占了。您说我挑那件像要饭的,我还觉得我穿上貂像您同龄人呢。再有,您是真不在乎别人看我们的笑话呢,我都比您高半个头了,就差被您像猴一样拴着了……

但最后,厉秋只是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我就要那件!我就要那件!”

既然让别人看笑话,那就看个够吧。

至于结局,是李思进扔下厉秋走了。李思进在乎别人的眼光吗?当然在乎。她一个“被”离婚的女人,只有乖女儿了,哪怕是一个被驯服的乖女儿,面对厉秋的撒泼打滚,她无地自容。时隔十四年,李思进“选择性”地不记得了,但厉秋忘不了那天商场的地板很凉,忘不了围观的路人对她指指点点,说这孩子也太不孝了,为了件衣服,就要把她妈活活气死,忘不了她心里也很凉。

话说回今天。

厉秋因为喂奶,满打满算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带李思进进了商场,手起刀落地给自己、赵光炎和棒棒买了新装。一边买,厉秋一边对李思进察言观色,看她还会不会再“只手遮天”,结果,李思进总是欲言又止,说审美吧,二人审美还是不一样,说反对吧,李思进又不好反对,未必是记得当初说过“往后你自己赚钱自己花,我也管不着你了”,而是不知道厉秋今天唱的是哪出,不敢贸贸然。

轮到给李思进买。

李思进不是扣扣索索的人,摸着几千块一件的羊绒衫,对厉秋说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厉秋精挑细选:“过年就得穿好的,兆头好。”

“这离过年还两个月呢。”

“等您回去了,不见得还能不能凑一起逛街了。”

“回去?”李思进摸着一件枣红色的,定住。

厉秋不动声色:“说好的,就辛苦您一个月,您来得早,这都已经超时了,我过意不去。”

“辛苦我也是为棒棒辛苦,跟你没关系。”

厉秋交代店员:“这个,这个,还有我妈手里那件枣红色的,都拿165的让她试试。”

李思进哪还有闲心试衣服:“这是赵光炎的意思吧?”

“他能有什么意思?他顶多跟我一个意思,过意不去。”

“我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了,棒棒暂时还离不开我。”

“您说的对,冷不丁把棒棒扔给赵光炎他大姑,太冒失了。”

“你知道就好。”

店员拿了衣服来,厉秋往试衣间带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

李思进跟上去:“你这又是哪跟哪?”

“您就说先听哪个?”

“坏的。”

厉秋一声叹息:“我回家生个孩子,外头就变天了,我们公司被抓了行受贿的典型,要大规模裁员。”

李思进色变。

厉秋赶紧道:“好在是轮不到我。”

“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不,好消息是公司基本上半停摆了,没项目,我那就是个闲差,所以棒棒有我呢。”

这几个回合下来,李思进不知不觉抱上了三件羊绒衫,被厉秋送进了试衣间。厉秋从外面把门一关,里头亮堂堂的,但李思进两眼一抹黑。明摆着的了,一天之内,厉秋没收了给她的“选择权”,不再让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而是……要她走。

良久,厉秋敲门:“妈?”

李思进推开门,拎出一件灰色的:“就它吧。”

“哟,怎么都不说让我看看,就换下来了?”

“就它。”

厉秋拎出那件枣红色的:“我觉得这个好。”

“这个太艳了。”

“过年就得穿艳的。”

“我穿,我说了算。”

“妈,我给您买,我说了算。”

说完,厉秋从李思进怀里把三件都接下来,跟着店员去结账。李思进被火上浇油:“那都不要了!”

反观厉秋笑盈盈地:“今天您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您可别逼我坐地上哭。”

顿时,李思进的记忆裂开了一条缝,坐地上哭?这画面似曾相识,对!是有过一次,厉秋坐地上哭来着!这下,李思进恍然大悟。今天这个街,果然不是随随便便来逛的。往小了说,过去她给厉秋买了多少件厉秋不喜欢的衣服,包括当年那件貂皮在内,今天厉秋要用一件她不喜欢的枣红色羊绒衫“礼尚往来”。往大了说,当年厉秋撒泼打滚也没用,最后还不是买了貂皮?但今天,厉秋在十分钟之内大获全胜,用一件她不喜欢的衣服直接给她打发回了老家……

回家的路上,厉秋和李思进谁都不说话。

李思进在恍然大悟后,又百思不得其解。

女儿在记仇,但女儿为什么在记仇?

她将女儿培养得出类拔萃,虽然从没换来一句妈,谢谢您,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也没问题。难道是她误会了?难道女儿并不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难道她和女儿之间的距离,当真无关女儿离开老家的十四年,也无关老家和北京之间的八百多公里,当真是心与心的距离?

“在家不觉得,”厉秋清了清嗓子,“出门才知道体力真是大不如前。坐月子这一个坐字,不是没道理。”

她这是没话找话。

在和李思进的PK中,这是她第一次赢得这么彻彻底底,第一次尝到胜者的滋味。只是……这滋味并不全是得意,还掺杂了对对错的怀疑、对自我的怀疑。此外,她不知道李思进做了几十年的胜者,期间有没有这般矛盾。

“嗯。”李思进回话回得力不从心。

再到周一。

厉秋结束了产假,回到公司。“卸货”后,她的皮肤、身材和气场都没下坡溜,前两天又修剪了头发,买了新装,一如既往地步步生风。若说有哪里不一样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包里多了个吸奶器,以及心里多了份牵绊,七分给棒棒,三分给李思进这个手下败将。

先说前者,一天二十四小时和棒棒泡在一起还不觉得,这一分开,厉秋脑补了许仙和白娘子被法海分开的画面,以至于一惊:当个妈而已,戏这么多?

由此,她又多看了后者两眼,不知道当年她还在襁褓中时,李思进会不会也有戏精的一面?这一看,二人四目相对。即刻,李思进“甘拜下风”地别开了目光。

中午,厉秋和滕晓云约好了在公司楼下碰个面。

滕晓云是公司楼下便利店的常客,有什么新品,都会在第一时间做小白鼠,偶尔在网上发个测评,也攒了一千来个粉丝。但今天,滕晓云将厉秋带到了便利店隔壁的房产中介:“帮我问问,我们那个小区还有没有房源?”

“干嘛?”

“你先帮我问嘛。”

厉秋扫了一圈:“小吴在吗?”

小吴是厉秋一年前想离婚,想换房子时认识的房产经纪,最后婚没离,房子没换,但交了这么个朋友。往后一有人问厉秋认不认识房产经纪,厉秋不厌其烦地把小吴推上前去,帮小吴签了好几单。厉秋此举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滕晓云看来,那就是多此一举,但厉秋觉得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不,今天派上了用场。滕晓云和邓洋所住的小区名叫锦绣花园,小吴自家没有那儿的房源,但他看在厉秋的面子上,找了几个对家的朋友,一问,滕晓云和邓洋的对门儿就有卖房的念头。

对门,这真是近到不能再近了!

离开房产中介,厉秋问滕晓云:“你们家对门儿要卖房,你都不知道?”

“他们家几口人我都认不全。”

“远亲不如近邻,你再怎么社恐,近邻还是要搞搞关系的。”

话说到这儿,滕晓云来劲了:“那我把远亲变近亲,岂不更好?”

“什么远亲近亲的?对了,你这房子是给谁找的?该不会是……”

“你大胆猜。”

厉秋只能猜到一种可能性:“你要和你爸妈住对门儿?”

滕晓云一气呵成:“你也知道的,我家和我爸妈家离得太远了!我妈回家惦记我和玥玥,住我们那儿又惦记我爸,两头跑,中间受累,不是个事儿。”

“换房可不是小事,你和你爸妈商量了吗?”厉秋旁观者清,“你爸妈那儿地段虽然偏,但老两口住一百来平,宽宽绰绰,小区也大,散步、下棋、跳广场舞都方便。你对门儿和你一样的户型,住是够住,但下楼就是马路,里里外外一对比就显得憋屈了。再说人上了岁数普遍不爱换环境……”

滕晓云大包大揽:“我懂我懂,这个中利弊,我都跟我爸商量好了。”

下午,厉秋去找策划部总监许虹报到时,许虹还不在办公室。她转了一圈,看四个组里走了十来个人了,留下的都在忙,或者说都在“装”忙,谁都怕一闲下来,被上头叫去聊聊。在茶水间里,厉秋遇到和她关系最不错的白经理。白经理也是个会说话的人,但今天第一句就失言:“厉经理恢复得这么好,什么时候生二胎?”

听听,这还没到年根儿底下,你也不是我七大姑八大姨,这话说得讨不讨人嫌?

厉秋知道,职场上的男女平等就是个口号,女人一去生孩子,耽误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这二胎、三胎还有人皇上不急太监急。

白经理这是心里有杆秤,厉秋耽误多少,他胜算就多多少。

毕竟这一波危机堪称是行业危机,除了思达公关,其余几个跻身第一梯队的公司均谨言慎行,谁这个时候扩大自己的版图,谁就是下一个出头鸟。一旦被思达公关裁员,人家都一个萝卜一个坑,下家是真不好找。更何况在思达公关的模式下,你在这儿是精益求精的人才,出去就是偏科生,大家关上门说话,那就是短板短得像裤衩儿一样……

“早呢。”厉秋避其锋芒地只回了白经理这两个字。

直到快下班,许虹将厉秋叫进办公室。

厉秋有一肚子话要说,但许虹快人快语:“我辞职了。”厉秋的第一反应是许虹另谋高就,毕竟她身边的猎头就没断过。许虹又说要离开北京,厉秋的第一反应是上海?还是广州?结果,许虹说要回老家广西。厉秋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许虹迟疑,厉秋只好自己救自己的场,说我先前都不知道你老家是广西。

就这样,许虹说:“柳州。”

“螺蛳粉?”

“还有奇石、壮锦、莲藕、茶油和融水香鸭。还有一样手工艺品,棺材,升官发财。”

就这样,厉秋和许虹的对话在许虹对家乡的引以为傲中划上了句号。厉秋不知道许虹为什么辞职,为什么急流勇退,也看不透她下一步的打算,甚至看不透她脸上对明天的憧憬是不是发自肺腑,抑或是装出来的。

当天,策划部没有人被约谈,眼看要下班,人人松下一口气。

但设计部的滕晓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领导或许是知道滕晓云少言寡语,掐在下班前五分钟,对滕晓云速战速决。

厉秋今天限行,滕晓云送厉秋回家。在迷人眼的车流中,滕晓云对厉秋感慨:“据说人一辈子要遇到几百万人,认识四千人,亲近三百人。”

厉秋粗略一算:“不止吧。”

“平均啊平均!我那份都让给你,我亲近的人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你想说什么?”

滕晓云苦中作乐:“我想说,物以稀为贵,在我亲近的这几个人里,谁能对我说一句我养你啊!我这辈子真不想遇到那么多人,认识那么多人啊……”

厉秋知道滕晓云是在说笑。

她们聊过这个话题,滕晓云的观点是女人万万不能靠人养。滕晓云初入社会和职场,初入思达公关时,天天把上班当上刑,失眠、月经不调、头发一把一把掉,邓洋不止一次对她说过类似“我养你啊”的话,被她谢绝了。这一点也是厉秋对滕晓云自叹不如的,在滕晓云娇滴滴的外表下,比谁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清楚什么事是不必要的,比如社交,也清楚什么事再难也要做,比如在经济上的独立。

“要不要先放个假?”厉秋问滕晓云。

“放假谈不上,先帮我爸妈把房子搞定了再说。”滕晓云又补充道,“对了,你可别跟我妈说,我跟我爸都瞒着她呢,下个月她过生日,这就算给她的生日礼物了。”

“生日礼物……”厉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偷摸儿给人换房子,问题这房子并没有越换越好,这算哪门子惊喜?

“你那边怎么样?”滕晓云问厉秋,“阿姨到底是留啊,还是留啊?”

“有你这么问的吗?”

“要我说,当然要让阿姨留下来。你啊,就是一朝被蛇咬……呸呸呸,我不是说阿姨是蛇啊!”

就在这时,厉秋收到李思进的微信,一个字没有,就一张截图,是李思进订了周六回老家的机票。厉秋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没少琢磨李思进下一步棋会怎么走,琢磨半天,只能说李思进走和留的概率一半对一半,但如果走,必然干干脆脆地走,输也要输得趾高气昂,如果留,必然迂回地留,毕竟她要能痛痛快快说一句“我不想走,我想留”,她们母女也不至于斗智斗勇了。

这一张截图,也算厉秋猜中了。

还有比这更干脆的吗?

厉秋没有回复李思进,没头没脑地问了滕晓云一句:“你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说的对不对?”

滕晓云费解地瞟了厉秋一眼。

厉秋呵呵一笑,作罢。

滕晓云自顾自悟了:“我觉得不对。就好比你,什么时候有过上车把包搂这么紧?我记得有一次你包里装了二十万,也就往后座一扔。今天倒好,搂这么紧是怕谁抢你几瓶母乳?”

被滕晓云这么一打趣,厉秋后知后觉。

的确,手都快抽筋了。

“江山不关我的事,本性呢,”滕晓云总结陈词,“你会变,阿姨也会变,不过再变也是性本善!”

稍后,厉秋一进门就听棒棒在屋里哭,一下就急了,越急,越连鞋都脱不下去:“棒棒这是怎么了?病了吗?”

“饿了。”保姆从厨房里出来,“这宝贝儿好带,饿了一堵嘴,饱了就睡大觉。”

厉秋松下一口气:“我们这样的新手妈妈,尽让您见笑。”

李思进没露面,厉秋不得不喊话:“妈!我这就过去。”

接着,厉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更衣、洗手,一边掀衣摆,一边往屋里冲。但还是来不及了。李思进刚刚好将棒棒抱在了怀里,奶瓶往棒棒的小嘴儿里一塞。顿时,屋里只剩下棒棒心满意足的呜咽声……

厉秋呆若木鸡,衣摆还掀在半空:“不是……妈,我在这儿呢。”

“你先去吃饭吧。”李思进埋着头,眼中只有棒棒。

“我是说,我一个大活人在这儿呢,棒棒何必吃奶瓶?”

“我都热好了。”

“那我呢?”

“你去吸出来好了。”

厉秋气结:“不是……吸了热,热了喂,然后我再吸,再热,再喂?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一圈子呢?”

眼看棒棒嫌吵,抗议地蹬了蹬腿,李思进这才抬眼对厉秋嘘了一声。厉秋胸口一胀一胀地疼,自觉能胸口碎大石了,不得不先去求助于吸奶器。等厉秋回来,棒棒酒足饭饱,直犯困。厉秋伸手:“我来吧。”结果,她话音未落,棒棒小嘴儿一撇,将头更深地扎进了李思进的怀抱。

“还是我来吧。”李思进驾轻就熟地颠了颠棒棒,那小人儿便又安生了。

厉秋两只手垂下,又抬起,搓了搓,再垂下,无所适从。

当晚,赵光炎回来得晚,又一次目睹了厉秋在黑灯瞎火中“打坐”,一回生,二回熟,没吓到。但厉秋可怜兮兮地叫了声老公,这就叫该来的,迟早会来,赵光炎该被吓到,迟早会被吓到。

从恋爱、闪婚,到离婚的边缘,再到如今为人父母,厉秋对赵光炎撒娇和示弱的次数屈指可数。赵光炎喜欢厉秋,是喜欢她的全部,她的从里到外,包括她的别扭,她的“虚张声势”,她的不撒娇和不示弱。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声老公,叫得他骨头都酥了。

下一秒,赵光炎怀疑自己的耳朵:“厉秋,是你在说梦话,还是我耳鸣?”

“老公,”厉秋向赵光炎伸出了双臂,“我被欺负了。”

赵光炎生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赶紧上前,赶紧让厉秋依靠依靠:“谁?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我媳妇儿?”

“我妈。”

“我一猜就是……”

厉秋不是在装模作样,是真的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还咽不下这口气:“她竟然……竟然企图拆散我和棒棒。”

“有这种事儿?”赵光炎半信半疑。信的是,厉秋不会无中生有。疑的是,厉秋百分之百是在小题大做。但他知道,厉秋这是为母则刚的一方面,一个母亲若不是把孩子的事当天大的事,又哪来的刚?

“她不让我给棒棒喂奶。”厉秋言之凿凿,“有句话叫有奶就是娘,棒棒那么小,哪分得清谁是谁?我这才上了一天班,她就抢着喂奶,抢着要做棒棒心里的第一名,要把我取而代之。”

“这……”

“我是棒棒的妈,不是奶妈,更不是奶牛!天天只有挤奶的份儿。被她这么一搞,我的孩子躲我?像话吗?”

“那……”

“你别光这啊那啊的。”

赵光炎掂量了一下,她不能说厉秋小题大做,也不能说李思进居心叵测,只能和稀泥:“秋啊,你都没因为我吃过醋。”

“什么?”厉秋费解地皱了皱眉。

是和稀泥,但赵光炎说的也是心里话:“你这不就是当妈的,跟当姥姥的吃醋吗?可你都没因为我吃过醋。吃醋这事儿吧,有两面性,吃多了谁也受不了,但偶尔吃一回,能代表你在乎我,你说是不是?”

厉秋松开赵光炎:“我跟你说正经事,你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赵光炎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我先洗澡去。”

厉秋没再说什么,躺下,背对房门口。赵光炎都进了卫生间了,淋浴都开了,又折回来:“哪些是正经事,哪些是没用的,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股子怨气赵光炎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知道厉秋这个人感情不外露,也知道女人当了妈以后,孩子是重中之重,他知道,也理解,所以才希望厉秋也能理解理解他。你感情不外露,但我有表达欲,你全心全意地爱棒棒,但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和棒棒……

自从棒棒出生,赵光炎被厉秋一晾再晾。他公司派他去法国带个项目,要半年,他跟厉秋商量,厉秋说你不用跟我商量,我无所谓的。前几天,他感冒,厉秋不但不嘘寒问暖,还说你要不在公司住两天,别传染给棒棒。是,她这么说是没错,但他心里真是拔凉拔凉的。

今晚他加班,散会后和同事们聊了几句。人家问他这么晚回家,老婆孩子会不会不高兴?他半真半假地说老婆要不高兴就好了,总好过把他当透明人。然后,同事们就把他给“围剿”了,不论男女,你一言我一语,说你老婆又上班又带孩子够辛苦的了,你鸡蛋里挑骨头你还是人吗?

赵光炎承认大家说的对,承认厉秋够辛苦,承认无论是不是出于他本意,他对棒棒的付出比不过厉秋,但这是两码事好吗?

相较于父母对孩子本能的付出,夫妻间的感情更要人为地经营不是吗?更何况,他和厉秋失败过一次了不是吗?

又来了。

这是厉秋的内心OS:又来了。每每有话不投机的苗头,她总能一脚刹车,而赵光炎只会嗡嗡地踩油门。

闭着眼,厉秋一直运气。

赵光炎俯视厉秋,宁可她一直运气,别憋回去。

但等厉秋一睁眼,这气还是泄了。

因为赵光炎的身材太好了。

刚刚赵光炎淋浴都开了,能不光膀子吗?厉秋一抬手,用食指去描摹赵光炎的腹肌。赵光炎哭笑不得,你说哭吧,至少他对厉秋还有吸引力,你说笑吧,难道他对厉秋的吸引力仅限于肉体?气得他拨开厉秋的“毛手”,厉秋觍着脸再摸,他再拨,她再摸,最后,还是他绷不住,笑了。

赵光炎对着厉秋一扑:“能吗?”

“不能,怎么也得八周。”

“那你跟我这儿欠招儿。”

“我就是过过手瘾。”

“那我怎么办?”

厉秋一本正经:“凉水澡了解一下?”

无论如何,今晚这个架又没吵起来。架没吵起来,问题就还在。赵光炎无可奈何,甚至不知道厉秋是真馋他身子,还是为了蒙混过关。

转天一早,赵光炎那喷嚏打得是一个接一个,便赖在厉秋头上:“你看我对凉水澡了解得够不够透彻?”

“你可别讹我。”厉秋翻脸不认人。

这时,李思进堵门:“光炎,你这身体是怎么搞得?感冒好了没两天,又阿嚏阿嚏?我跟你说,你别不把感冒当回事,好多病的先兆都是没完没了的感冒。你每年的体检都有好好做吗?”

“妈,您就盼我点儿好吧。”

“早发现,早治疗。”

“发现什么啊?治疗什么啊?”

“你糊弄自己,就是糊弄我们全家人。”

“救命啊厉秋!棒棒,快救救爸比,姥姥这紧箍咒爸比吃不消啊!”赵光炎就是有这种插科打诨的本事,不管李思进吃不吃他这一套,总不至于像厉秋和李思进之间把气氛搞得太僵。

赵光炎上班前,李思进逼他系了围巾:“脖子暖和了,人就暖和。”

厉秋对这个句式烂熟于心。从小,李思进对她用这个句式套用过人体的若干部位,比如脚暖和了,人就暖和,又比如膝盖暖和了,人就暖和。她迟早有一天得问问李思进:妈,人体保暖的“密匙”到底是哪啊?

厉秋上班前,对李思进那一张机票只字不提,只说:“公司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下午三四点就回来。棒棒,妈妈走了!爱你!”

这个“爱你”是厉秋有意而为之。

她眼红滕晓云和周慧心那种把爱挂在嘴边的关系,既然她和李思进做不到,那她要对棒棒从娃娃抓起。

滕晓云今天来公司办离职,临了临了地,还在茶水间门口听到了几句风凉话。

关于她和厉秋的关系,一直被同事们津津乐道,毕竟她和她一个三脚踹不出屁,一个浑身是嘴,一个得过且过,一个争上游,怎么就能做朋友?思达公关流传过好几个版本,最离谱的是说她和她同父异母。

相较之下,滕晓云今天听到的风凉话倒还好。

那二人只是说厉秋对滕晓云忘恩负义。

厉秋初来乍到时,从里到外一身的“毛病”。外,指的是穿衣服。厉秋从小穿什么都是李思进说了算,审美没打好基础,上大学时和工作的前几年,囊中羞涩,再加上优客集团提倡穿白衬衫和黑西装,以至于她跳槽到思达公关后,不会穿衣服,穿白衬衫和黑西装,人家说她像房地产中介,穿其它的,人家又吹毛求疵说她和谁谁谁撞衫,是学人精。后来是滕晓云带她走上了“不出彩,但不出错”的style,在人人独树一帜的思达公关反其道而行之,杀出一条血路。滕晓云说了:“你人出彩,用不着人靠衣装。”久而久之,论衣品,厉秋在思达公关后来者居上。

内,指的是气场。

那时,厉秋同组的都是北京人。倒不是说北京人排挤她这个北漂,是气场这一门玄学不合就是不合。她的争上游在人家看来是功利,人家的稳扎稳打在她看来是躺平。厉秋的策划案屡屡在组内被毙,三次五次,她还能从自身找找原因,十次八次,她心态一崩,便觉得被针对了。

厉秋会做人,有矛盾,从不激化,要么敬而远之,要么化敌为友,但这次大家是同组,怎么敬而远之?谈不上树敌,怎么化敌为友?后来,又是滕晓云挺身而出。

别看滕晓云是个小透明,但在北京人眼里,她的佛系和我行我素没给北京人丢人,所以当滕晓云第一次壮着胆走进策划部,找到厉秋的组长时,组长那叫个欢迎:“滕晓云是吧?我知道你!上回我们那个毕业季的策划案,前前后后改了十八稿,是你给我们出了十八张图吧?没跟我们发一句牢骚。”

“小意思。”

接着,滕晓云像蚊子哼哼似的,但又斩钉截铁地拜托了组长:“我姐们儿哪做的不好,您跟她直说。她脸皮厚,但脸皮厚是缺点,也是优点。”

组长是真不知道:“你姐们儿?谁啊?”

“厉秋。”

眼下,茶水间里的两个同事说当年是滕晓云帮厉秋在策划部站稳了脚跟,不然,当时厉秋面临被调组,其他组也将她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如今裁员,上头以保住策划部这颗“大脑”为先,技术部作为策划部的“手”,那谁去谁留,策划部自然有话语权。而那两个同事说,策划部部长许虹一走,位子空下来,厉秋是最有可能坐上去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厉秋为了不落人话柄,保都不保滕晓云。

同事甲:“她被问到和设计部谁更合作得来,你猜她怎么说?”

同事乙:“怎么说?”

同事甲:“她说她个人的感受不重要,以大局为重。”

同事乙:“所以说公司卖她个面子,她反倒把滕晓云卖了?”

滕晓云听了个真真切切,端着杯子一转身,撞上了厉秋。显然,厉秋也听到了。“没有这回事。”厉秋说道。

“这还用你说?”滕晓云一千个信,一万个信。

滕晓云拉了一把厉秋,没拉动,便问她:“干嘛?进去和他们掰扯掰扯?”厉秋没说话,显然是左右为难,进去,有顾虑,不进去,又不甘心。最后,还是滕晓云把厉秋拉走了:“好啦好啦,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滕晓云知道厉秋的顾虑,滕晓云不爱交友,也不怕树敌,反观厉秋爱交友,也怕树敌。再往上追溯,这和二人的妈脱不了干系。厉秋从小被李思进压着,长大了但求被人承认,千方百计进入别人的视线,多多益善,反观滕晓云被周慧心捧在手心里长大,无所谓别人承不承认,安于小圈子,并会为这个小圈子里的每个人竭尽全力。

中午,厉秋和滕晓云去房产中介找小吴。

途中,厉秋仍耿耿于怀:“不是我不保你,是公司根本没问我的意见。”

“我知道啦。”

“他们也太抬举我了,我的意见算哪根葱?”

“哎呀我知道啦。”

“我是不是特像做贼心虚,越抹越黑?”

滕晓云讨饶:“厉秋你有完没完?”

但厉秋是真往心里去:“你说我上学那会儿多一呼百应啊,怎么现在混成这样了?”

“现在能跟上学那会儿比?利益面前,你身边有朋友,代表你做人成功,身边有小人,代表你做事成功,所以你现在是做人做事双丰收。”

“滕晓云,你这张嘴啊,但凡你多开一开金口,社牛真轮不到我。”

二人说笑着,连体婴似的走了个歪歪扭扭。

到了房产中介,小吴连声道:“好消息,好消息!”

滕晓云家对门儿住着一对孤儿寡母,上头还有个腿脚不好的老太太,先前路过中介,只是随口聊了两句,说想换个带电梯的房子,一边找新的,一边卖旧的,有合适的就换,没合适的就观望。问题是滕晓云等不起,或者说滕晓云觉得周慧心等不起……

昨天滕晓云就和厉秋说了,周慧心一天比一天反常除了更年期,那就是两头跑,累得,另外,滕宝国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吃饭瞎凑合,老喊胃疼胃疼的,大家早一天住对门儿,早一天两全其美。

所以昨天,厉秋就拜托了小吴,让他多给费费心。

不是自家的房源,但小吴愣是穿了好几家中介,穿了一条线,一天之内,给好几户人家调配了房源。滕晓云家对门儿满意得不得了,说半个月就能搬。滕晓云第一时间给滕宝国报喜,滕宝国说他那边的房子一挂上,抢手,也能卖个好价钱。

“可千万千万把我妈瞒好了!”滕晓云叮嘱滕宝国。

她连到时候怎么给周慧心这个惊喜都想好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滕宝国那边顿了一下:“晓云,这事儿会不会办得太急茬儿了啊?”

“这话怎么说?”

“可惜了我这一片儿的棋友。”

“就这?”

“罢了罢了,下棋不能当饭吃。”

厉秋接到肖尧的电话,问她在不在公司,说路过,有个事儿想问问她的建议。厉秋跟他约了十分钟后,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碰面。滕晓云八卦:“你偷拍一张发我看看,能让你家赵光炎吃醋的长什么样儿。”

“你去翻他朋友圈。”

“他朋友圈没发过照片。”

“你还真翻过?”

“见笑见笑。”

厉秋不得不感慨:“怪不得多少年前,邓洋就说你闷骚,天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滕晓云撇嘴:“论闷骚,当年他和我可是旗鼓相当,现在不行了,现在他只剩一个字了,闷!”

稍后,厉秋和肖尧在咖啡厅碰面。肖尧提了个纸袋给厉秋。“绿豆糕?”厉秋知道这家店,“这家不是天天排大队?”

“也还好。”肖尧一笔带过。

“谢了。”厉秋迫不及待掰了半块儿放嘴里,咕哝着说,“我这小半年收到的全是孩子的东西,难得有人记着我。”

这要是赵光炎在场,准要夸一夸厉秋:对!提醒他你是有夫之妇,是孩子她妈,让他别打你主意!

但厉秋真没想那么多,她都不觉得肖尧打她主意,何谈提醒?因为父母离异,男女之情在厉秋的字典里,只是中性词,再加上她小时候不敢表现自己,长大了,矫枉过正,又太敢表现自己,以至于异性缘一直马马虎虎。赵光炎认识她时,她二十八九岁,还有冲劲儿,但也算经历了社会的“毒打”,没那么锋芒毕露,是作为一个女人最有魅力的阶段。

然后,她就“稀里糊涂”地爱上了赵光炎。

滕晓云说过她:“我十五岁认识邓洋,他是我初恋。你二十八岁认识赵光炎,他也是你初恋。十三年啊,就这么被你白白浪费了。”

“他怎么就是我初恋了?”厉秋还不服,“我大学不是谈过两个吗?”

“一个像狗腿子,秋哥秋哥地比我喊得还勤,另一个把你当备胎,好在是连手都没摸过还算他有那么一点点底线。就这俩,不提也罢。”

总之,厉秋貌似在情场里打过滚,仅限于貌似。

厉秋买了杯咖啡给肖尧,自己喝水:“找我什么事儿?”

肖尧一口咖啡下去,烫了个龇牙咧嘴:“我想单干。”

“单干?你现在不就是单干?你是我们思达合作了三年的搭建,难道你背后还有什么幕后大boss?”

“我说的单干不是这意思。”

厉秋有悟性:“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干乙方了?”

肖尧把咖啡的盖子打开,吹了吹:“我哪算得上乙方?你们是乙方,我只能算……丙方?”

“你这是不满足于只分一杯羹了?”

“谁会嫌赚钱多啊?”

“钱赚得越多,越操心受累。”

“现在就怕操心受累,那老了干嘛?”

厉秋点点头:“也对。不过你找我,是想听听我怎么看?”

“是。”

“时机……是个好时机。一方面,我们乙方都没钱赚了,到了你这儿更得勒紧裤腰带。另一方面,趁火打劫虽然不是什么好词儿,但明智,现在这个大环境跟洗牌都差不多了,你想趁火打劫地摸一张好牌,没问题。”

“但是?”

“但是我们这一行干的是个整合,牵扯的角色太多,从品牌方,到策划、设计、执行,光是和你对接的采购,工作用的微信群里就得有几十个分类。你觉得你能码出这么大的盘子吗?”

面对厉秋的倾囊相授,肖尧就一句话:“你这是被思达禁锢住了啊。”

“怎么说?”

“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发展,小作坊有小作坊的活法。”

“也对。”厉秋直勾勾地盯着肖尧喝光了咖啡,话锋一转,“都说女人生孩子会牺牲多少多少,甚至是全方位的摧毁、重塑,但你知道我最大的牺牲是什么吗?”

“什么?”

“我最大的牺牲是不能喝咖啡。没有咖啡续命,我这脑子到了下午是真转不动。”

还是那句话,这要是赵光炎在场,又要夸一夸厉秋了:提醒得好,提醒得妙!让你母性的光芒驱散他的图谋不轨!

“走了。”肖尧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反倒是厉秋还有话说:“我好像还没说到点儿上。”

“够用了。”

够用?厉秋眼下不知道肖尧这一句“够用”具体指什么,也没问,先挑了更重要的说:“肖尧,我这脑子一热啊……”

“怎么?”

“我这么说有点儿过时过早,不过万一,万一你真把摊子支起来了,能不能帮我留个位置?”

肖尧眼前一亮:“你这不叫脑子一热,叫开……”

开窍!

但没等肖尧把话说完,厉秋紧接着道:“滕晓云,你认识的。”

“滕晓云?”肖尧一愣。

“思达设计部的元老,和你合作过两三个项目,你有她微信。”厉秋张罗道,“手机,你搜一下,她微信名叫‘随便什么云’。”

肖尧找到滕晓云的微信,之前或许沟通过公事,但他没什么印象了,前不久他换了手机,这会儿的聊天界面是空空如也。

“你备注一下,滕晓云,腾云驾雾的那个滕晓云。不是一个滕字,但这样好记。”厉秋力荐道,“作为设计部的元老,她的能力、经验都是一流,这次被思达裁员,是思达的损失。你真要大干一场的话,带上她。”

“你朋友?”

“对,我举贤不避亲。”

就这样,肖尧给滕晓云的备注是:滕晓云,厉秋朋友。

当晚,厉秋回到家,李思进又是掐着点儿热奶,让厉秋这个一手奶源不得不退居二线。厉秋不在气头上了,心说距离李思进回老家还剩三天,往孝顺说,让姥姥和外孙女抓紧再亲亲是人之常情,往不孝顺说,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她让李思进作,李思进又能作出什么花儿来?还能让棒棒不认她这个亲妈?所以,厉秋压根儿没对棒棒伸手,漫不经心地问了李思进一句:“妈,您那个机票能退吗?”

李思进为之一振,按捺住:“能吧,怎么了?”

“那您退了吧。”

李思进没吱声,以不变应万变。

“我那儿有积分,能免费换机票。”

李思进脑袋嗡的一声。

随后,李思进抽丝剥茧。她疼棒棒,不管是月嫂,还是保姆,都说隔辈儿疼比母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这个做姥姥的是有发言权的,姥姥疼外孙女,是因为外孙女是女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破了大天,还是母爱。

舍不得走。

她是真舍不得走。

哪怕老家也有让她挂念的人,也远比不上棒棒在她和厉秋之间才搭建好的桥梁。

厉秋明明说了,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难道她表现得还不够有目共睹?她都把赵光炎的大姑撵跑了,她都把棒棒拴在她裤腰带上了,还要她怎么表现?棒棒和这个家需要她,她也需要厉秋,难道这不是双赢?怎么厉秋这逐客令就下了一遍又一遍?

“不用了,”李思进挺了挺腰杆,“积分什么的,你留着用吧。”

“年底就作废了。”

“退不了。”

“什么退不了?”

“我那个机票,退不了。”

这一轮PK到此为止。论输赢,不好说。厉秋有积分是真,想给李思进换机票也是真,但说积分要作废,这话是假,她只是想心安理得地把李思进送回去,别搞得像女儿把妈妈逼走了似的。结果李思进一句“退不了”,让她没招没招地。看起来像是李思进赢了,但三天后,李思进还是得走。看起来像是厉秋赢了,但厉秋也“欧耶”不出来。

而这时的她们,谁都预料不到三天后的转机……

当晚,厉秋和滕晓云通话,提到和肖尧的沟通,滕晓云求之不得:“好啊,我做生不如做熟,肖尧这种半生不熟的也算矬子里拔将军。”

赵光炎在一旁刷手机,等厉秋挂了电话,忍了半天没忍住:“肖尧找你去了?”为了不那么刻意,他随手拿了一块绿豆糕吃。

“路过。”

“他说路过?”

厉秋也凑过来吃绿豆糕:“滕晓云明天就不去公司了。”

“听你电话里的意思,是把滕晓云引荐给肖尧了?”

“八字还没一撇,得看肖尧这一步迈不迈得出去了。”

“你这不是把滕晓云往火坑里推吗?”

“什么意思?”

按厉秋和肖尧那条“食物链”来说,赵光炎是甲方的人,是位于食物链顶层的人:“他瞄准的是中小型活动市场吧?可中小型活动是最没有不可替代性的,给谁做都一样做。那他凭什么脱颖而出?凭薄利多销?那滕晓云不得累死?”

“我总觉得他今天话没说完。”

“他找你出谋划策,还对你留一手?”

厉秋心事重重:“人心隔肚皮。”她指的并非肖尧,更多的是在她背后嚼舌根子的同事,还有李思进。

“没错,只有我和你是一条心。你今天怎么有空去买绿豆糕?”

“肖尧带来的。”

“他知道你爱吃绿豆糕?”

“不知道吧,碰巧。”

碰巧?赵光炎心说这要是换了蛋挞、拿破仑、提拉米苏,说碰巧都说得过去,可绿豆糕这么old school的吃食,除了你厉秋,怕是只深得叔叔阿姨们的喜爱了。但赵光炎什么都不能说,不能给厉秋分析肖尧的“用心良苦”,不能开拓厉秋的思路,只好将一盒绿豆糕囫囵抱在了怀里:“好吃,都是我的了。”

厉秋被赵光炎的猛虎扑食吓到后仰,赵光炎又一把把她搂回来:“你嘴里还有没有?”

“你要干嘛?”

“你给我吐出来。”

厉秋憋不住笑,满嘴的渣渣直往外喷:“神经病啊你!”

此后的三天,一晃而过。

滕晓云父母的房子房本上只有滕宝国一个人的名字,趁着周慧心这两天住在滕晓云家,又有小吴在中间牵线搭桥,顺顺当当卖了个全款,据说是近三个月成交价的峰值,总之仓促归仓促,但真不亏。

滕晓云被裁员的事儿在家里不是秘密。当时厉秋还问她来着:“要不要等找到下家,再跟你妈说?”

“为什么?”

“我们这个年纪不是默认报喜不报忧吗?”

滕晓云不以为然:“谁默认的?可别代表我。我和我妈之间没有秘密。”

所以滕晓云堂堂正正地在家里睡了三天懒觉。周慧心说既然你这两天不上班,你带玥玥,我回趟家。滕晓云为了给滕宝国卖房打掩护,不能让周慧心走:“妈,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您要离开我?”

当时邓洋也在场:“脆弱?我怎么没看出你脆弱?”

滕晓云恨了邓洋一眼。

滕晓云要给周慧心换房的事儿,邓洋同样被蒙在鼓里。滕晓云之前跟邓洋提过一嘴,邓洋反对,说她是胡闹,说惊喜也得有个度,过了那个度就不是惊喜,是强加于人。滕晓云火大:“你也太能上纲上线了,你当我没说。”

至于厉秋那边,李思进的归期在倒计时中,但并不代表李思进放弃了。她觉得她留下来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是对大家都好,那为什么要放弃?只是,她也江郎才尽了,只剩下挑厉秋的毛病,说厉秋对棒棒太教条主义,挑赵光炎的毛病,说他当了爸爸还没个正形儿,更挑保姆的毛病,巴不得把人家开除了……架不住厉秋有前车之鉴,早跟保姆说好了,钱她给,去留她说了算。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思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而这次她赢就赢在了这股韧劲儿上,转机,当真就在最后一刻。

厉秋在思达公关天降横祸了。

这次大规模裁员的起因是对行受贿的整顿,对接甲方的项目部在风口浪尖上,而厉秋这个社牛和项目部的“一山二虎”都是朋友,如今一山容不下二虎了,那一男一女双双把她当枪使。

男的叫西蒙,女的叫奎因。

西蒙和思达公关一个大客户有不正当关系,对方是有夫之妇,二人借打网球之名时不时幽会,而厉秋的美发师Tony恰恰也是这家网球俱乐部的会员,有一次拍下了那二人在更衣室里的一段视频,因为对话中提到了思达公关,Tony便将视频发给了厉秋。厉秋善意地点了点西蒙,让他在某些场合不要提公司,西蒙一下子就悟了,但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奎因耳朵里,奎因也一下子就悟了,知道了厉秋手里有证据。

之前思达公关一片祥和的时候,这都没问题。

如今项目部要在西蒙和奎因中间二选一,西蒙和上头关系好,奎因要扳倒西蒙,不能不出“阴招儿”。那位有夫之妇的丈夫是个有头有脸的学者,分量够够的。奎因找厉秋要证据,厉秋面有难色,奎因便直接问了一句:“你就给我句准话儿,视频删没删?”

厉秋肠子都悔青了。

Tony发她的时候,她就该“阅后即焚”,就不会落得今天这删也不是,不删也不是的下场了。

最后,奎因对厉秋连以下这句话都搬出来了:Girl helps girl。

厉秋不是不想帮助girl,是不想站队,怕站队,怕得罪任何一个人,哪怕这其中任何一个人都算不上她的朋友。当晚,厉秋跟赵光炎说了这件事。赵光炎说这不是站队的问题,这是押宝,说你接下来在思达公关的日子好不好过,取决于能不能押对这个宝。厉秋不以为然:“到底是谁看谁的眼色?”

赵光炎斩钉截铁:“你看他们的。”

果不其然,转天,西蒙的丑闻传开了,碍于那位学者的身份,上头保都保不住。至于这件事是谁传出去的,不重要了。西蒙觉得是厉秋,对厉秋恨得牙痒痒。而奎因知道不是厉秋,对厉秋呵呵笑:我让你帮我,是抬举你,怪只能怪你不识抬举。

厉秋一下子陷入了被动,合算这是连个押宝的机会都没给她啊……

厉秋在楼梯口致电滕晓云,没憋住火:“你说我天天死乞白赖地都交了些什么朋友?说狐朋狗友都便宜他们了!”

平日里,这楼梯口一个人都没有。

今天厉秋一回头,身后全是人,其中不乏她的“狐朋狗友”。

大家说:“电梯坏了。”

厉秋讪笑:“我脑子也坏了。”

下午,厉秋收到通知,她所在的C组和A组合并,当初两个组各七个人,如今A组留下五个,C组只留下包括她在内的两个人。如此一来,这两个组的经理谁更会带队,不言而喻。她收到的通知还包括,C组经理还是经理,她接许虹的班,升职为策划部总监。于是,这升职还不够她内忧外患的呢,和她上下对接的项目部和设计部因为西蒙、奎因和滕晓云的事都不给她好脸儿,策划部内部锄强扶弱,个个为C组经理鸣不平。

一转眼,天,是真的变了。

几天前,她还是块香饽饽,几天后墙倒众人推。

若不是太憋屈了,厉秋不会向赵光炎倒苦水:“你说我错在哪了?”

“你没错。”赵光炎话锋一转,“但非要挑毛病的话……你错就错在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今天,俩人满拧了。

搁过去,赵光炎是无条件支持老婆的,在老婆和外人之间,没二话地站老婆,但厉秋并不吃他“油腔滑调”这一套。今天,赵光炎一反常态,他知道相较于他的无条件支持,厉秋更希望解决问题,所以他想帮她解决问题来着。偏偏厉秋也一反常态,被赵光炎一句“你没错”整破防了,刚热泪盈眶,刚想说老公你真好,赵光炎一句“非要挑毛病”给了她当头一棒。

厉秋没好气:“人不是单独的个体,既然活在集体中,怎么可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又不是没皮没脸。”

“你得有个度,你不可能得到每个人的肯定。”

“我懂了,你说我讨好型人格?”

“你是讨好型人格和完美主义的结合体。就好比这次,你两边都不想得罪,想有个权宜之计,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在策划部也是这个问题,为了得到每个人的肯定,一碗水端平,出事儿了非但没有人挺你,一个个反倒落井下石……”

“赵光炎。”

赵光炎没察觉,还乖乖应了一声:“唉。”

厉秋难得有一回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跟赵光炎把话说开了,想问问他不是最会讨她欢心吗,今天是吃错药了吗,非要教育教育她?但这时,棒棒在隔壁一哭,厉秋便像一支离弦的箭似的射了出去,二人便又错失了一次“解决问题”的机会。

后来,厉秋喂奶,李思进在一旁收拾行李。李思进订的是明天下午的机票,虽然眼下还没有“投降”,但如果连行李都不收拾,到时候下不来台。“和赵光炎闹矛盾了?”李思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没有。”

“你看你那脸板得。”

厉秋抱着棒棒,就像抱着个灭火器,心火一下子就没那么熊熊了:“也老夫老妻了,哪有不闹矛盾的?”

“这种时候就多想想赵光炎的好。”李思进来时是一个箱子,走时还是一个箱子,里面多了赵光炎最初送她的一条围巾,和厉秋最后送她的一件羊绒衫,占不了多少地方。昨天,厉秋往老家寄了三箱北京特产,其中一箱是给李思进的,另外两箱名气大的,供李思进回老家后给亲朋好友分一分。

厉秋咕哝了一句:“他有好吗?”

“怎么没有?有事业,会哄人,有模样,虽然有模样没什么用。”

“难得您替他说话。”

“这种时候还挑拨离间,那不是亲妈。”

“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李思进没说话。

厉秋悟了悟:这是李思进快要回老家的时候,是快要剩下她和赵光炎相依为命的时候,这种时候,亲妈有再多的弯弯绕,也会把家和万事兴放在第一位。但她能心软吗?不能,她万万不能心软,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留神容易,再送神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厉秋只能说:“明天我送您去机场。”

“不用,你忙你的。”

“大礼拜六的,不忙。”

“那你就在家陪棒棒,我坐大巴车挺方便。”

“那让赵光炎送您。”

“我都说了,那大巴车半小时一趟三四十块钱挺方便……”

“妈,您听我一次,天不会塌下来。”

李思进脱口而出:“你说的对,我才能听你的啊,谁说的对,听谁的啊。”

厉秋噗嗤一声笑出来。棒棒又饱餐一顿,只管做气氛组,跟着咯咯笑。李思进便被那一大一小笑毛了:“有什么好笑的?”

“就……您永远是对的,所以永远听您的。”

这是厉秋第一次把对李思进的评价说出口,尽管她在心里“损”了李思进八百遍了,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口,目的只有一个——破冰。当着棒棒的面,在李思进即将打道回府的前夜,她觉得她不能错过这次破冰的机会,不然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可惜,李思进不觉得厉秋是在“损”她,一板一眼了大半辈子的她接不住厉秋这一句阴阳怪气,反倒说:“你知道就好。”

厉秋不得不作罢。

厉秋回到房间时,赵光炎在靠着墙耍帅:“我错了。”

“算了。”

“你又不按套路出牌,你应该问我哪错了。”

“好,你哪错了?”

“哪都错了。”

厉秋在床边坐下来:“这话我怎么接?”

赵光炎过来,挤着厉秋坐下来:“你应该说赵光炎,你能不能端正一下态度?你以为你服个软,哄哄我就完事儿了?我现在遇上麻烦了,我需要你实打实的帮助。”

“不,我不需要。”厉秋脱口而出。

赵光炎今天是一条道走到黑了:“我知道你是在妈的控制下长大的,人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是有量的,她把你被控制的量都用完了,所以你现在不服管,要自己说了算,但我不是要管你,是要帮你。”

“赵光炎,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现在是思达新一任的策划部总监,是升职加薪,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遇上麻烦了,就成自作自受了?”

“你这个升职加薪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你比我清楚。”

厉秋胸口一胀一胀的,没奶,全是气:“是,我清楚!我清楚项目部为奎因马首是瞻,我清楚策划部抱团儿对我妒贤嫉能,我清楚滕晓云一走,我一个朋友都没了,背后说人是狐朋狗友,被逮一正着,等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那又怎样呢?赵光炎那又怎样呢?”

赵光炎都懵了:“我……我能怎样?我是说事已至此,你没法怪思达的同事对你群起而攻之,更没法怪妈早早就把你管毛了……”

“你别老提我妈!”厉秋一推赵光炎,二人双双从床边出溜了下去,一个比一个狼狈。

赵光炎索性不起来了:“第一,我没老提她,她是你妈,我没有话语权。第二,我今天非提她不可,因为你这个性格非得改一改不可,不然你在思达升得多高,摔得多狠。”

“那我不等摔,我自己跳下去行不行?”

厉秋此言一出,二人一愣。

接着,厉秋自己给自己抛砖引玉:“我性格有问题,我伺候不了,那我不伺候了行不行?我自己干行不行?我为什么要上赶着给别人打工,为别人赚钱,替别人做嫁衣?我是跟钱有仇,还是跟自己有仇?”

赵光炎眼睛微微一眯:“你这话说得……耳熟啊?”

这时,厉秋后知后觉,这话里话外是不久前肖尧对她说过,转而,她对赵光炎说过的,怪不得耳熟。再接着,厉秋恍然大悟。当时,她以为肖尧是来找她取经,结果没等她畅所欲言,肖尧来去匆匆,她以为肖尧对她留了一手。今天,她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自己干”,所以当时肖尧不是来找她取经,反而是来给她指一条明路?或许,当时思达公关的风云莫测已然被他测到了那么一点点,她如今的四面楚歌已然是他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