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雨 伞
晏安如果知道清冲在想什么,这个时候一定会告诉他,你忘了给我一把伞。
西南的天气实在是古怪,明明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已经乌云埋天,简直不能以常理来度之。
两人都没有想到这一茬,于是等晏安沿着小道钻出山林,快走到山脚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原来林中的晦暗并非树冠造成的。
看这情形,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下大雨,晏安心想得快点找个地方避一避,淋湿了他自己倒不要紧,关键是不能让渣男外公的骨灰进水。
正想着,走到山脚,从小路中转出来,晏安本想着看看哪里有村居民房,却不防抬头便被一双小鹿撞入眼帘。
她站在路边,怀里抱着本子和雨伞,像是等了很久。
“水瓶,额,道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尽管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但晏安还是忍不住惊讶,还有许多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喜。
小女冠看到他出现,明明也很高兴,却克制着,她的脸红扑扑的,不敢看晏安,只是有些扭捏地将怀里的伞递给他,然后在本子上写了句话。
“我早上看了天气预报,今天要下雨。”
晏安看了看手中的伞。
伞是粉红色的,伞把都被磨得褪色了,但外面的伞套依然保存完好。
他看着眼前比他矮了一个半头的女孩儿——其实可能只挨了一个头,只是她总是在他面前低着头,所以便显得更矮了些。
他说道:“要给我送伞,在山上给我就好了,你是不是傻?”
这话对于两个始终互相保持着距离的人来说,显得有些冒昧。
水瓶却并未这么觉得,因为晏安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冒犯,只有些许责怪,心疼……也许还有更多,但她不敢想,那太离经叛道了,师父会把她赶走的。
她轻轻地抿着嘴唇,在本子上写道:“你一直跟住持在一起,我不敢,所以就到山下来等你了。”
晏安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傻妮子,只能无奈道:“你就不怕住持把我送到这里来?”
水瓶笑着摇摇头。
她笑得很克制,两个梨涡将露未露,就如同她藏在笑容里的那一抹小骄傲。
女孩儿没告诉他,她其实一直走在两人的前面,无论住持把他送到哪里,她都会在一百米外等他。
她认真地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递给晏安。
“你走后,我们还可以聊天吗?”
晏安看着女孩儿眼中的期待,她不闪不避,第一次鼓起勇气跟晏安对视,尽管脸色已经红得像是一只富士康苹果。
晏安向她伸出手,从女孩儿手中接过温热的笔。
在她写的那行字后面写下了四个字。
“只要你想。”
其实他想写的是求之不得,只是怕人家把他当成登徒子。
女孩儿将本子和笔从他手中接过,看着上面的回答,脸上的梨涡与眼中的水雾一起绽放。
“轰隆!”
东边的天空响起一声震雷,随后雨声由远而近。
晏安抬头看着天空,雨滴已经打在他的脸上。
“来不及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女孩儿只带了一把伞,现在回山上肯定来不及,即使有伞,晏安也不放心。
他正准备把伞撑开,水瓶却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指了一个方向,示意跟她走。
晏安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见她似乎知道什么地方能躲雨,便点点头。
两人一路狂奔。
幸好晏安现在已经可以熟练驾驭灵气了,一路奔跑却依然能让怀里的骨灰盒安安稳稳,否则里面的温邈尸骨估计要遭老罪了。
五分钟后,两人有些狼狈地躲进了一间路边的废弃瓦房。
这废弃瓦房多年无人居住,房顶虽然还保存完好,但四面的窗户和大门却早已经被人拆走了。
风一灌进来,便让人感觉到深深的寒意。
两人躲在一个稍微避风些的角落,终于得以歇了口气。
这雨来得太急,两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淋湿了。
晏安倒还好,稍微运转灵气,以阳驱阴,便丝毫也感受不到冷。
但女孩儿却没有他这样的手段,单薄的青色道袍上全是雨点,鬓角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后贴在皮肤上,风一来,便忍不住微微发抖。
晏安打开背包,将渣男外公送给自己的那身秋季道袍取了出来。
“披上这个。”
女孩儿迟疑了一下,但见对方眼里满是关心,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地接过衣裳。
披上衣服后,她在本子上写道:“谢谢。”
晏安笑了笑,帮她把后颈处的领子翻出来,道:“比起你给我送伞,这有什么值得谢的?”
女孩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因为他翻衣领的举动。
然而,很快,两人无意间的一眼对视,却让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门外雨雾蒙蒙,整个世界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山林和田野的颜色都显得暗淡,被打落在泥土中的野红也变成了冷色调。
两人在沉默的氛围中注视着这滂沱大雨。
“对了,你的本名叫什么?”
尽管很突兀,也很生硬,但晏安还是打破了这沉默。
女孩儿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在本子上写道:“俞晚。”
晏安想到了一句诗,脱口而出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女孩儿怔了怔,随即微微笑,写道:“我是在晚上出生的。”
晏安噢了一声,也不觉得尴尬,道:“但确实很好听。”
“谢谢。”
做好了铺垫,晏安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道:“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女孩儿歪着头看他,眼睛里带着疑惑。
晏安道:“就你本心而言,你想出家吗?”
这个问题似乎一下难倒了女孩儿,她怔了怔,随即思索起答案,不知不觉看着门外的雨失了神。
良久,她在本子上写道:“我的家被雪埋了,住持和师父给了我一个新家,师兄弟们对我也很好,我想,在观里应该不算出家吧。”
这句话的字里行间有很多停顿,看得出女孩儿想了很多。
晏安的燕国地图已经展开一半,道:“所以,你从来没想过要还俗吗?”
女孩儿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写道:“还俗做什么?”
晏安图穷匕见,道:“做俗人会做的事,比如……谈恋爱,结婚什么的。”
谈到这种事,以女孩儿的性格,本应该脸红害羞的,但这次她却没有。
她摇了摇头,在本子上轻轻地写下:“我说不了话,不能拖累别人。”
刺秦失败,晏安不死心,继续绕柱追:“如果可以治好呢?”
女孩儿却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再次摇摇头。
是不想还俗,还是不知道?
沉稳如晏安,此时也被对方的身法绕得有些进退失据,一时无言。
外面大雨滂沱,雨脚如麻,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墙上,瓦片上。
还有某人的心里。
女孩儿却没想那么多,她大概以为晏安理解了她摇头的意思,而后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自顾自地用笔唰唰唰地在本子上写着很多。
“其实,不能说话也挺好的,话说得太多,本来没事也会说出事来,师父说佛家有人专门修行闭口禅,这样可以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我想,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能从年初的那场大雪中生还吧……”
“我不喜欢下雨,因为山里的雨总是断断续续,会缠绵很久,这个时候干活就没办法出门,只能呆在家里,爸妈…会一直吵,弟弟会一直哭,好像一下雨,他们的心情就会变得糟糕…我的心情也会变得糟糕……”
“我们观东边有几棵桃树,听说是住持很久以前种的,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开花了,很好看,可惜你来晚了,见不着,那里很少有人去,往年结的桃子全都落在了土里,长了很多小桃树,我觉得很可惜,所以今年一直守着,等桃子熟了,我就把它们全都摘下来…你喜欢吃吗?到时候我可以寄一些给你……”
“……”
她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出来的文字时而惆怅,时而忧伤,时而又很喜悦,像是要把过去十多年的喜怒哀乐全都写给他看。
晏安静静地看着,本来如同雨脚般乱糟糟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平静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像是一场大雨突然撞进了沉寂已久的门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准备好迎接这场大雨。
但好在,有人给他准备了一把伞。
西南的雨总是格外绵长,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聆听这场大雨。
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的手摩挲着怀里已经被焐热的粉色雨伞,安静地看着女孩儿的眉眼和她指间跃动的笔触,时而点头笑笑,时而摇头回答。
风雨如晦,却都被长长地挡在了墙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