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时代的名号变迁与政权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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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王”诸号的封授与“代”地域观念的萌发

魏晋之际,后来被北魏尊称为“始祖”的力微“总御幽都”,拓跋氏逐渐出现在中原王朝的视野中,与曹魏、西晋建立了朝贡关系。力微死后,拓跋部族经历了一段“诸部离叛,国内纷扰”的时期,后分裂为三部。昭帝禄官以一部居东,在上谷北,濡源之西,东接宇文部;文帝沙漠汗的长子桓帝猗㐌统一部,居代郡之参合陂北;桓帝之弟穆帝猗卢统一部,居定襄之盛乐故城(10)。此时,中原的西晋陷入内部争斗的混乱之中。八王之乱及随后的永嘉之乱后,中原出现多种势力群雄逐鹿的局面,雄踞塞北的鲜卑拓跋亦成为各方拉拢的目标。可以说西晋的内乱给内迁的匈奴屠各等族提供了自立政权的舞台,也给僻处边塞的拓跋氏以发展壮大的契机。也正是在此前后,拓跋氏开始利用西晋中央王朝或其并州地区的代理人司马腾、刘琨授予的封号,走上建立代国的道路。

在西晋内乱,成都王司马颖“挟帝”而被司马腾等征讨时,拓跋三部都站在了司马腾的阵线上。昭帝十年(304),先前党附成都王颖的刘渊“反于离石,自号汉王”,时为并州刺史的司马腾向拓跋氏求助,于是“桓帝率十余万骑,帝亦同时大举以助之,大破渊众于西河、上党。会惠帝还洛,腾乃辞师。桓帝与腾盟于汾东而还。乃使辅相卫雄、段繁,于参合陂西累石为亭,树碑以记行焉”(11)。这是《魏书·序纪》对拓跋氏援晋的首次记载。次年,司马腾又受到刘渊的攻击,复求助于拓跋氏,“桓帝以轻骑数千救之,斩渊将綦毌豚。渊南走蒲子。晋假桓帝大单于,金印紫绶”(12)。此后,西晋政府还封授给拓跋首领猗卢以“代公”“代王”,中原式的“公”“王”之号正式进入拓跋诸部。

关于猗卢受封代王的过程,《宋书·索虏传》有一段较为清晰的记载:

怀帝永嘉三年,駞弟卢率部落自云中入雁门,就并州刺史刘琨求楼烦等五县,琨不能制,且欲倚卢为援,乃上言:“卢兄駞有救腾之功,旧勋宜录,请移五县民于新兴,以其地处之。”琨又表封卢为代郡公。愍帝初,又进卢为代王,增食常山郡。(13)

核之《魏书·序纪》,猗卢被封为代公在穆帝三年亦即晋永嘉四年(310),被晋愍帝封为代王在穆帝八年即晋建兴三年(315)。《晋书》之《怀帝纪》与《愍帝纪》对此也有记载。受封之事南北方的记载除时间偶有抵牾外,其他细节基本都能吻合。无论是《宋书·索虏传》还是《魏书·序纪》所载都是猗卢所受的封号,而且是获得了晋中央政府的确认的。不过,《通鉴考异》保存了一段弥足珍贵的史料,让今人知道猗㐌获得“代公”的称号还在《魏书·序纪》记载之前。《通鉴考异》引刘琨《与丞相笺》云:

昔车骑感猗㐌救州之勋,表以代郡封㐌为代公,见听。时大驾在长安,会值戎事,道路不通,竟未施行。卢以封事见托,琨实为表上,追述车骑前意,即蒙听许,遣兼谒者仆射拜卢,赐印及符册,浚以此见责。戎狄封华郡,诚为失礼;然盖以救弊耳,亦犹浚先以辽西封务勿尘。此礼之失,浚实启之。浚遂与卢争代郡,举兵击卢,为所破,纷错之由,始结于此。雁门郡有五县在陉北,卢新并尘官,国甚强盛,从琨求陉北地,以并遣三万余家,散在五县间,既非所制;又于琨残弱之计,得相聚集,未为失宜,即徙陉北五县著陉南。卢因移,颇侵逼浚西陲围塞诸军营,浚不复见恕危弱而见罪责。(14)

刘琨笺文中的“车骑”即司马腾。从这段材料可知,早在刘琨之前,司马腾就已经上表求封猗㐌为代公了,且获得了怀帝的认可,只是由于特殊情况未得实现。按,何德章曾注意到《序纪》中“晋假桓帝大单于”为何添一“假”字的原因,认为其时晋怀帝辗转流移于长安、邺城间,其事当出司马腾之意,故以“假”为辞(15)。前文引《序纪》说,猗㐌获得“假”大单于的原因是司马腾为刘渊所困,“桓帝以轻骑数千救之,斩渊将綦毌豚”,而被表封代公亦是“车骑感猗㐌救州之勋”,其实就是同一件事。看来《序纪》在记“假”大单于的同时未曾记载猗㐌的另一重身份,就是“假”代公。至于刘琨笺文中并未提及“大单于”之号,亦非《序纪》有误。按笺文文意,刘琨主要是阐明“戎狄封华郡”的失礼背后“盖以救弊耳”的不得已原因,来反驳王浚的责难。封猗卢为“大单于”本就不属于“戎狄封华郡”的范畴,刘琨也没有在笺文中加以申说的必要。《序纪》对其后猗卢受封的表述,也是“晋怀帝进帝大单于,封代公”,其实同时赐予这两个封号已有猗㐌的前例可循。

《序纪》记猗卢进封代王的情况云:“晋愍帝进帝为代王,置官属,食代、常山二郡。”(16)“置官属”一类行为,表明此时拓跋部已经建立了一个带有华夏政治文化特色的政权。不过从文意看,这“置官属”应该是晋主导的,至少名义上如此。《魏书·卫操传》云:

始操所与宗室乡亲入国者:卫勤,安乐亭侯;卫崇、卫清,并都亭侯;卫泥、段繁,并信义将军、都亭侯;王发,建武将军、都亭侯;范班,折冲将军、广武亭侯;贾庆,建武将军、上洛亭侯;贾循,都亭侯;李壹,关中侯;郭乳,关内侯。皆为桓帝所表授也。六修之难,存者多随刘琨任子遵南奔。(17)

引文所见卫操之“宗室乡亲”十余人加上卫雄、姬澹等后来应该构成了代国官属的重要部分,而他们的官职皆为猗㐌所表授。看来“代公”属下的诸多官职都为猗卢的代国所承续,直到六修之乱猗卢被杀。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拓跋代的官职及爵位,皆从晋制,并属于王国官制(18)。猗卢进位代王后,其官属的人员可能也得到了刘琨的帮助。史料所见的有“甚为穆帝所重,常参军国大谋”的莫含,本为刘琨从事。猗卢“及为代王,备置官属,求含于琨”,刘琨要莫含“入为代王腹心,非但吾愿,亦一州所赖”(19),莫含作为代王官属自然也是得到西晋方面认可的。按照晋制设官锡爵,以刘琨派去的莫含参军国大谋,显示出西晋方面在代国建立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从司马腾表封猗㐌“以代郡封为代郡公”到“琨又表封卢为代郡公”,一个重要转变是猗卢获取了封地。按《宋书·索虏传》的记载,猗卢率部落自云中入雁门,主动就刘琨求楼烦等五县,刘琨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魏书·序纪》述其详情,乃是猗卢“以封邑去国悬远,民不相接,乃从琨求句注陉北之地。琨自以托附,闻之大喜,乃徙马邑、阴馆、楼烦、繁畤、崞五县之民于陉南,更立城邑,尽献其地,东接代郡,西连西河、朔方,方数百里”(20)。所谓“封邑去国悬远,民不相接”云云,确是实情。当时代郡属幽州,本不在刘琨所控制的并州范围内,而在幽州刺史王浚手中。实际上,在刘琨之前,司马腾上表以代郡封拓跋氏,其是否真想让拓跋部控制代郡,颇可怀疑。毕竟当时拓跋部的中心盛乐与代郡之间还隔着雁北之地,司马腾也是并州刺史而不是幽州刺史,并不直接管辖代郡之地。不过即使“封邑去国悬远,民不相接”,猗卢也没有放弃对代郡封地的争夺,前引刘琨笺文中所谓“浚遂与卢争代郡,举兵击卢”云云,当即其事。因此《通鉴》称“时代郡属幽州,王浚不许,遣兵击猗卢,猗卢拒破之。浚由是与琨有隙”(21)云云。其后政治局面又发生变化,刘琨既急于利用猗卢的力量对抗刘、石,又无力取代郡之地以为酬答,才不得不在并州北部的雁门郡划出部分土地给拓跋部,这或许才是割让陉北之地的实际背景。至于猗卢“食代、常山二郡”的封地,增封的常山郡本也属王浚,而受封时正值王浚败死不久,常山郡也已落入石勒手中(22)。实际上,拓跋氏真正获取的封地就是刘琨所割让的陉北方圆数百里的土地。不过这数百里的封地对拓跋氏的历史发展非常关键,也就是在此基础上,猗卢“城盛乐以为北都,修故平城以为南都。帝登平城西山,观望地势,乃更南百里,于灅水之阳黄瓜堆筑新平城,晋人谓之小平城,使长子六修镇之,统领南部”(23)。由此奠定了拓跋部控御雁北的政治基础。

由“代公”再到“代王”,也开始了后来北魏时代的“代”地域和“代王”号的结合。刘琨所割让的以平城为中心的雁北地区成为“代王”的封地,这片区域也就成为拓跋氏所称的“代”。《魏书·序纪》称,昭成帝什翼犍建国二十五年、三十二年两次“幸代”,均应是雁北平城一带。至于代郡,王浚死后为段匹磾所得,之后先后为石赵(24)、前燕(25)、前秦所控制。苻坚败亡以后,代郡复为慕容燕所据,晋孝武帝太元十二年(387),郡人许谦驱逐燕所置太守贾闰,以郡附刘显。次年燕赵王麟击许谦,破走之,慕容垂“遂废代郡,悉徙其民于龙城”(26)。也即是说,直到拓跋珪复国,汉晋的“代郡”基本上都没有在拓跋氏的控制范围以内。此后汉晋之代郡在北魏时期虽可能复置(27),但地位下降,行政意义上“代郡”的地域也逐渐为本属雁门郡的平城所取代(28)。事实上,拓跋珪于天兴元年定都平城时,平城就开始被称作“代都”了。《魏书·太祖纪》载,天兴元年十二月即位时,曾下诏“徙六州二十二郡守宰、豪杰、吏民二千家于代都”(29)。而在此前后,拓跋珪在代都又置司州,设有平城令、代尹,代尹地位高于一般的郡级行政长官,其辖境当在平城畿内的范围(30)。《魏书·食货志》称“天兴初,制定京邑,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极阴馆,北尽参合,为畿内之田”(31),这“畿内之田”亦即天兴初拓跋珪所划定的代的范围,大体上与猗卢从刘琨处获取的雁北之地相当。可以肯定,北魏建国以后“代”指称的地域已经由代郡转向了代都,即平城畿内。也就是说,西晋政府封授的“代王”称号与代郡封地之间名不副实的情形,在北魏立国以后就逐渐不复存在了。以雁北之地为“代”的地域渊源自刘琨时代底定,经拓跋氏百年发展而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地域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