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好消息是,您的身体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对疼痛现有的一切认知都不正确——这是一个很大胆的说法,但它基本是事实。我说的“我们”指的是社会这个整体,是医疗圈内外的大多数人。我们误解了疼痛的本质,而这样的误解正在毁掉数百万人的生命。
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实习医生(1)时就曾亲眼见证这种误解带来的恶果。还记得那是某个晚上的9点,我在急诊科精疲力竭的一天终于要画上句号。太阳早就西沉,院里的病房浸染在一片病恹恹的蜡黄灯光之中。急诊科可不是什么能轻易忘记的地方:这儿的混乱程度堪比黑色星期五的大众商场,背景里断断续续的仪器电子音和病人们的呻吟拼凑成一曲混乱的交响乐。像我这样的实习医生一整天都要先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不停接诊新病人,再把他们转到急诊科接受进一步的检查诊断,最后会有顾问医师来决定他们需不需要住院。我没精打采地跟在当班的顾问医师后头,左手紧抱住厚厚的一沓文件,右手潦草地记下几乎看不清的笔记,唯恐被大步穿行在病床间问诊的他落下。毫无疑问,他是位杰出的医生,就是行事着急了点儿。肾功能检查……膀胱容量测量……组织患者家属谈话……我刚紧赶慢赶地把他为病人提的计划记好最后一个字,他便消失在我跟前,已经在去找下一位病患的路上了。
我扔下笔记就在蓝色油毡地板上小跑起来,同时努力不撞上飞快穿梭的茶水车和忙碌的护士们。我的两眼扫过下一个病房,在床帘和输液架形成的丛林间仔细搜寻着那位顾问医师。他在那儿,手拉开又一面床帘,正准备看看我们的下一位病人——保罗。
保罗是一位年近50的IT(信息技术)顾问。他躺在病床上,后腰垫了个枕头,五官则一如既往地因痛苦而扭作一团。汗珠从他锃亮的头顶上渗出,不时沿着他皱起的眉峰淌下。持续性腰疼已经顽固地缠了保罗好几年了,在保罗看来,这全要怪他那张让人总忍不住趴桌上打瞌睡的办公椅。起初,他只是后腰右侧会时不时地刺痛,痛感也很快就会消退。可自去年以来,他的腰疼就越来越持久,痛感也越来越强烈了。渐渐地,保罗不得不与他的社交生活说再见:他先是放弃了打高尔夫的爱好,很快也不能再前往酒吧和朋友们小酌,如今他更是申请了长期病假,几乎足不出户。私人生活的变故也在压垮他的脊背:数月前他的父亲与世长辞,上周——显然这与他的腰疼发作关系不大——他又失去了他的爱妻。最近几天,保罗的左腰和右腿也开始疼了,今早他甚至连床都下不了。他抱怨社区医院的医生老是更换,而且那里的人好像根本体会不到他的病情有多严重,所以他干脆不再去他们那儿,而是直接让儿子开车送他来大医院。不过这边的医生在了解过他的病史后显得有些困惑,保险起见,他们为保罗做了一次磁共振扫描。磁共振扫描能让医生排除患马尾神经综合征的可能性,这是一种脊髓神经受压迫引起的罕见病症。
扫描结果毫无异常,之后神经科医生又为保罗做了更具体的检查,照样没有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血检结果也很正常,显示保罗的身体并没有病毒感染或免疫系统出错之类的状况。顾问医师一边快速地浏览着检查结果,一边解释给保罗听:“如您所见,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完全达标。好消息是,您的身体再正常不过了……”
“你是想说,这些痛苦全是我想象出来的?”保罗又疼得咧了咧嘴,他看起来是如此难受,连我们都下意识地跟着他龇起牙。
“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呃……总之,最重要的是您的生理功能并没出大问题!我也可以开点儿强效止痛药给您带回家服用,但这件事最好还是由您的社区医生来做比较合适。”
我们离开保罗的床前时,顾问医师让我记录下相对最合理的两种诊断结果:
(1)非特异性腰痛;
(2)精神性疼痛。
“非特异性腰痛”从字面上很好理解:生理原因不明的腰痛。事实上,超过九成的背痛案例中的病人都检查不出组织损伤。[1],[2]“精神性”这个概念则复杂得多,它表示人体感受到的疼痛主要由心理或情感原因引起——在大多数病人耳中,这就等于“纯属想象”。得知自己的脊柱没有严重损伤,保罗最后还是回家了,但那是他本次看病经历中唯一能得到的确定信息,因为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以及疼痛究竟从何而来。可能性有两种:要么是他体内藏着当前医学技术无法判别的病因,且多半无法被治愈(听起来很吓人);要么他感受到的疼痛纯属心理作用,这意味着他的大脑产生了某些紊乱。保罗并没有享受到问诊的得体待遇,他甚至都不能确定折磨着自己的病痛是不是真实存在。而我能确信,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成千上万遍地重复上演。
整件事的问题在于,上述两种推论从根本上就都错了。这个社会正被我提到的“对疼痛的错误认知”欺骗着,我们认为疼痛是衡量生理疾病的准确标尺,在这种谬误的引导下,我们理所应当地觉得既然感到疼了,就一定是身体或心理出了问题。多数人和医疗机构都被一种“二元主义”束缚了,把身体和心理当作完全分开的两件事。这不单是现代疼痛科学不认可的逻辑,也不单是对占人口总数近五分之一的持续性疼痛患者的不公与冒犯,还在真真正正地摧毁着一条又一条生命。
以实证为基础对疼痛进行探索,本书将带领我们从全新的角度看待这个现象以及我们自身。读者将从大量的案例与研究中解读疼痛真正的本质:它是人体的保卫者,而不是疾病探测仪。痛觉是一种促使人们自我保护的糟糕感觉,当某个身体部位疼痛时,我们会迅速将它从可疑的危险源头中撤离,开始做些什么来保护或支撑它,同时避免某些会加重疼痛的行为。疼痛不是伤情的凭证。其间的差异可能微乎其微,但注意到这一点绝对具有革新意义。弄清了这“微乎其微的差异”,你就能知道为什么疼痛由大脑产生,而不是“纯属想象”;你会认识到疼痛的绝对诡异之处,就如安慰剂效应(2)和幻肢疼痛现象(3)中发生的那样;你会明白为什么即使很多人的疾病被彻底治愈了,疼痛也可能在很久后的某一天卷土重来;你会懂得所有的痛感都是真实的,因此物理损伤的存在与否并不能判定疼痛的真假。最重要的是,对那些受不明疼痛折磨的人来说,“疼痛不是疾病探测仪”的事实为他们身处的窘境提供了一份答案,也点亮了一丝痊愈的希望。
和大多数同行一样,我过去常将疼痛看作疾病中一项重要却无趣的症状,这简直是大错特错。我还发现医生们在实际诊断中很难接受一点:组织损伤和疼痛之间的关系确实很弱。我们总爱把事物一板一眼地摆入医学诊断的分类盒里——最好是那种不用考虑患者情感与生活经历的理想化盒子。我们希望病情易衡量、可见、可治愈,可疼痛它就是一团糟,它就是那样出奇地“人性化”。
对疼痛的无知正对人类和社会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因此事实需要得到传播。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持续性疼痛横行的时代,它在全球范围内是致残的第一大因素[3],而我们的社会却并无与之对抗的相应知识储备。盛行的关于疼痛的错误看法不但让持续性疼痛患者处于不利的境地,还耽误了精神疾病患者、婴儿等传统意义上被视为“信不过的”病情陈述者的有效治疗。面对身体状况无法得到详尽科学检测的部分群体,或是疼痛缺乏可见源头的人们,医生会假定他们不过是夸大或捏造出了自己的痛苦,这种不公正是时候改变了。
本书的读者可以是正为疼痛而烦恼的人,可以是关心这一群体的人,也可以是单纯想对痛觉这一奇妙知觉有更多了解的人。我希望书中的内容对任何背景的读者而言都简单易懂。如果愿意进一步研究,读者还可以参考书末的术语表与参考文献。希望大家在阅读后能够明白,你不必屈服于疼痛,也无须穷尽一生来和它斗争,我们有其他出路。话虽如此,我还需强调这并不是一本自救书。我的确对一些有证据支撑的治疗方法进行了研究,并将其简要总结为非完全列举清单,放在最后一章,但我最希望本书能做到的,还是让读者了解疼痛的基本原理,并在任何实际场景中得当利用这项原理。
有疼痛的地方就有争议,痛觉在本质上就容易激起人们的情绪,所以讨论它时人们也都带着各自的鲜明观点。但世上恐怕不存在能完全做到不受个人偏好影响的人,而情况各异、不具普遍性的个人经历大概最能让我们产生偏见。比如,最近我似乎通过催眠疗法治好了困扰我已久的严重偶发性肠易激综合征。此前,催眠是我从没在医学院的课堂上听过的东西,我向来对它嗤之以鼻,但它在本人疼痛的治愈过程中发挥了近乎奇迹的作用。同时,尽管确实有充分的科学依据表明,催眠疗法对部分受疼痛折磨的患者有效,我还是需要按下想把它捧成万灵药的冲动,因为这肯定与事实不符。疼痛还是一个复杂多变而又极难度量的事物。我们本不缺乏这方面的数据,但那些数据的来源与采集方式却十分繁杂,有时甚至出自一些结论互斥的研究,科学家和医生们总是就如何分析疼痛的相关数据而争论不休。还有一点,从大型药店到小诊所,利益上的冲突总是存在,毕竟寻找疼痛的源头并将其治愈是这些机构维持收益的前提。尽管经济竞争不是什么错,它却意味着在看待和参考对痛觉的各项研究时,我们应当更加谨慎。
虽然逃不开数据矛盾和实际利益纠葛的影响,近几十年的现代疼痛科学还是以惊人的速度进步,并披露了一个确凿的事实,那就是:疼痛是身体的保卫者。这一原则正成为疼痛研究革新的基础。若能理解这一事实,人们的疼痛终将减轻。在写作过程中,我尽我所能地在遵循质疑精神的同时做到谦逊与包容,希望读者朋友们也能以相同的心态来阅读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