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衲本二十四史》
《百衲本二十四史》问世前,正史汇刻存于世者,有汲古阁本《十七史》、明代南北监本《二十一史》,以及武英殿本《二十四史》。北监本校勘不精,讹舛较多,且多妄改,版本不为世所重。南监本则多出自宋元旧椠,汲古阁本也以宋版精本做考校,但两者至民国时已不易获致。彼时最通行的版本为清代武英殿本《二十四史》,据其重印者较为常见。如雕版重刻者有新会陈氏本,金陵、淮南、江苏、浙江、湖北五大官书局配汲古合刻本;活字版重印本有图书集成局本;石印重版者有同文书局本、竹简斋本、五洲同文局本。虽然重版先后继起,流行较广,但是殿本校刻往往因欠精审而被藏家看轻——皇家天禄琳琅和内阁大库中的史部藏书,当日均未及搜讨纳入,仅《两汉》《三国》《晋》《隋》五史依据宋元旧刻,其余皆以两监本为蓝本。试看张元济在《百衲本二十四史》前序中对清廷编汇《二十四史》时“草率”行为的诘问:
迁《史》集解、正义多所芟节,《四库提要》罗列数十条,谓“皆殿本所逸,若非震泽王本具存,无由知其妄删”。然何以不加辑补?琅邪章怀两汉旧注,殿本脱漏数字乃至数百字不等。宋嘉祐时校刊七史,奉命诸臣刘、范、曾、王皆绩学之士,篇末所疏疑义,备极审慎,殿本留贻,不逮其半。实则淳化、景祐之古本,绍兴、眉山之覆刻,尚存天壤,何以不亟探求,任其散佚?是则检稽之略也。《后汉》续志,别于范书,殿本既信为司马彪所撰,而卷首又称刘昭补志,且并为百二十卷,厕八志于纪、传之间。《国志》鼎立,分卷各殊。殿本既综为六十五卷,而三志卷数,又仍各为起讫。其他大题小题之尽废旧式者,更无论矣。是则修订之歧也。薛氏《五代史》,辑自《永乐大典》及其他各书,卷数具载原稿,乃锓版之时,悉予刊落,后人欲考其由来,辄苦无从循溯。又诸史均附考证,而《明史》独否。虽乾隆四十二年有考核添修之诏,而进呈正本,迄未刊布,且纪、志、表之百十六卷,犹从盖阙。是则纂辑之疏也。蜀臣关羽,传自陈寿,忽于千数百年后,强代秉笔,追谥“忠义”。薛《史》指斥契丹,如“戎王”“戎首”“俨狁”“贼寇”“伪命”“犯阙”“编发”“犬羊”等语,何嫌何疑,概为改避?又明修《元史》,洪武二年,先成本纪三十七、志五十三、表六、传六十三,目录二;翌年续成纪十、志五、表二、传三十又六,厘分附丽,共成二百一十卷。一见于李善长之表,再见于宋濂之记,殿本则取先后成书之数,并为一谈。李表既非原文,宋记复失存录。是则删窜之误也。南齐巴州之志,桂阳、始兴二王之传,蜀刻大字曾无阙文。果肯访求,何难拾补?然此犹可曰孤本罕见也。宋孝宗之纪,田况之传,至正初刊,均未残佚,而何以一则窜合二字充以他叶,一则脱去全叶文理不贯?然此犹可曰初版难求也。《金史·礼仪志》、太宗诸子传,初印凡阙二叶,嗣已出内府藏本校补矣。而后出之本,一乃补自他书,一仍空留素纸。其他少则一、二句,多至数行数十行,脱简遗文,指不胜屈。犹不止此,阙文之外,更有复叶。如《宋史》卷三十五之孝宗纪,《元史》卷三十六之文宗纪是。复叶之外,更有错简,如《元史》卷五十三之历志是。此则当日校刻诸臣,不能辞其粗忽之咎者也。(62)
在不厌其烦的错讹举列以示谴责和惋惜之下,张元济又援引叶德辉对其所说之语道:“有清一代,提倡朴学,未能汇集善本,重刻《十三经》《二十四史》,实为一大憾事。”张感叶言,“慨然有辑印旧本正史之意”,秉持“书贵初刻,足以补正殿本脱误不少”的信念(63),多年来“求之坊肆,丐之藏家,近走两京,远驰域外。每有所觏,辄影存之。后有善者,前即舍去,积年累月,均得有较胜之本”。“较胜之本”的具体访求之地,张元济在《百衲本二十四史》之《史记》的序言中有所记述:
国立中央研究院、北平图书馆、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网罗珍籍,不吝通假。常熟瞿君良士、江安傅君沅叔、南海潘君明训、吴潘君博山、海宁蒋君藻新、吴兴刘君翰怡,复各出所储以相匡助,亦有海外儒林素富藏弆,同时发箧远道置邮……(64)
通过张元济数十年间向海内外之公私藏家的孜孜以求,商务印书馆终于实现了正史的“百衲化”——《元史》和《明史》因成书在后不计外,二十四部正史除了《旧五代史》取自《永乐大典》,其余皆为宋元本(65)。商务印书馆对《旧五代史》非古本颇耿耿于怀,从发售预约开始,到第六期出版之前,始终登报征搜薛居正原书(66),终至不获。十五种宋本中,又有号称“世界三孤本”者。其一宋建安黄善夫本《史记》。明刊《史记》,大加节芟集解正义,独有明代震泽王延喆本具存,黄善夫本又为王本之祖本。这一“人间未见之书”收自日本藏书家。其二宋蜀大字本《南齐书》。《南齐书》的明代南北监本、毛氏汲古阁本和清代武英殿本,均阙四叶,宋蜀大字本则仅阙二叶。有谓“此书自入南雍以来,即未尝见有此本”。其三宋绍兴本《旧唐书》。明代闻人诠曾重版,文徵明作序,彼时惟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有藏(67)。为免佞宋之嫌,商务印书馆特引清代校勘学者陆贻典语“古今书籍,宋板不必尽是,时板不必尽非,然较是非以为常,宋刻之非者居一二,时刻之是者无六七,则宁从其旧也”以自证,也借此呈现和宣扬《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出版价值。下表为张元济所谦称的“较胜之本”:
表2-1 《百衲本二十四史》各版本一览表
商务印书馆所出《百衲本二十四史》,全书计24种820册约65000叶,用照相法缩印(68),六开本线装,书根加印书名及册次(不另取费)。分为连史纸和毛边纸两种印本,定价均为600元,后仅出版连史纸印本一种。预约价一次缴清者300元,三次分交者共360元(第一次160元,第二、三次各100元)。
1930年4月《百衲本二十四史》开始发售预约(69)。四个月后,商务印书馆发布了涨价通知,称“惟原料逐渐腾贵,出于意外,预约价已不敷成本。敝馆虽以流通古书、发扬国光为职志,而事实上有不胜担负之感。预约于本月底截止后,即须增加售价,特先布闻”(70)。预约截止后,售价改为一次交清者360元(71)。1931年馆庆35周年之际,商务印书馆推出了《百衲本二十四史》价格优待办法(仅适用于上海发行所及虹口西门两分店),赠送顾客纪念书券60元,抵冲之下售价仍只需300元(72)。活动时间自8月10日起至10月9日止,分馆起止日期由各馆自定。10月9日纪念期满后,即增售价至420元(73)。至1934年初第三期书出版时,《百衲本二十四史》继续征求新订户,定购价此时涨至480元(74)。到了1935年年底第五期出版时又称,全书尚未出齐之前每部实售540元(75)。可见预约期不只有一次,每次预约价格均有差异,总体上呈现不断上涨的趋势。
原定1930—1933年间,每年8月出书一次,分四期出齐。按计划顺利出至第二期后,第三期书正影印之际,突遭“一·二八”国难,致多梗阻。复业后,有心仍按原定计划推行,但是“或因原本损失,或因制版被毁,现正设法补求原本,或补制印版”而力有不逮,延至1937年3月才出齐,共计出版六期。1932年的战事影响,不但延宕了出版日期,原定连史纸和毛边纸两种纸张印制计划也半途而废,仅第一、二期出版了两种纸印本,自第三期起仅保留了连史纸一种印本。商务印书馆号召此前已领取毛边纸印一、二期者,为保证日后丛书的统一性,可将之替换成连史纸印本:
查《百衲本廿四史》第一及第二期,未领之书,现已检点清楚,只存连史纸一种,其毛边纸一种,业已全数被毁。凡未领取各该期书籍之定户……凭预约券陆续向各该分馆领取(边远分馆展迟一个月取书),但所领之书,只限于连史纸一种。其已领过毛边纸一期者,如原书并无损坏、批点、盖章者,请将原书分别向原定处之上海发行所,或各该分馆,换取连史纸一种。(76)
第一期:1930年8月出版,《汉书》(北宋景祐刊本)1种32册(77)。对于此次仅出一种的解释,商务印书馆将之归咎于“印刷须特别布置,故初期只出书一种,以后工务熟谙,可期迅速”。从以《汉书》开始的正史出版顺序看,商务印书馆并未按照时间序列组织出版《百衲本二十四史》,主要源于其“顽固”的版本求善所致。此时如《史记》以及《旧五代史》均还在登报购求佳本,期成完璧,故不能依照全书次第付印(78)。
第二期:1931年8月出版,共5种122册(79)。包括宋绍兴本《后汉书》40册、宋绍熙本《三国志》20册、宋庆元本《五代史》14册、元本《辽史》16册、元本《金史》32册(80)。
第三期:1934年1月出版,共4种72册。包括《宋书》36册、《南齐书》14册、《梁书》14册、《陈书》8册,以上均为宋蜀大字本(81)。
1931年8月第二期出版时,发出了第三期的书目预告:《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此本前三卷系从日本帝国图书馆所藏宋绍熙本影印(82))《北齐书》《周书》《隋书》,除《隋书》为元大德本外,其他均为宋蜀大字本。据商务印书馆自述,此时各书虽以宋本为底本,但阙卷较多。如《宋书》原缺33卷,访得21卷后,尚缺志卷四、列传卷四十四至五十二、卷五十九、卷六十;《梁书》缺列传卷一至四、卷十六至十九、卷二十四之第一至七叶、卷四十三至四十五、卷四十九、卷五十;《北齐书》缺宋本纪卷一至八、列传卷一至二十六。缺卷原拟以元明递修本配,商务印书馆有志于搜求同式原书配入以臻完善,于是向各界人士征求以上各书宋本阙书,收藏者或借印或慨让皆可(83)。《周书》摄影之际,罹遭1932年国难而毁于炮火。本来“先后访得宋蜀大字本两部”的《周书》,不得不加入征求队列。因《周书》“宋椠著录甚尠,亟思觅得同式原书,即有元明补刊之叶,苟为明初印本,亦可配用”,不得不降低标准(84)。除了《周书》外,“原有访求善本未得及已得而毁于战火者,不愿因陋就简,稍事迁就”,商务印书馆仍拟搜访同式原书配入。征求阙卷之旅不得不继续走下去,所征列目如下:宋蜀大字本《宋书》阙11卷、《梁书》阙16卷、《北齐书》阙34卷,宋绍兴本《旧唐书》阙131卷(85)。从其列目也可看出,自1931年8月至1932年年初这段时间,以上各书所缺并未见少,征求之事似乎并不顺利,当然也不排除战火焚毁了新征宋本的可能性。总体看,这一时期的善本征集进展并不顺遂,第三期只出版了“眉山七史”中的四种,比预告减少一半。其中《周书》最为命运多舛,毁于战火后访求之旅甚为艰辛,直至1934年12月才于第四期出版。“余书分别商借,重行摄影制版,手续极繁。眉山七史,宋椠已多烂版,补配之本,更为漫漶,修润葺补,尤费时日”(86),从商务印书馆的自述中看,其他诸书出版命运也不乏艰难坎坷。
第四期:1934年12月出版,共4种96册。包括宋刊小字本《晋书》24册,宋蜀大字本《魏书》50册,宋蜀大字本《北齐书》10册,宋蜀大字本《周书》12册(87)。
第四期拟定1933年年底续出,于1934年年底印竣,但“无如各书底本,重复通假,时移事易,极感困难。即展转假得,而摄照、描润、校勘等工作,不敢草率从事,不能不将出书期限展长”,以至1934年年底才出版第四期,离全书出竣尚余10种398册。
第五期:1935年12月出版,共4种132册。包括元大德本《隋书》20册,元大德本《南史》20册,元大德本《北史》32册,明洪武本《元史》60册(88)。
第四期出版时发布的第五期出书预告,书目中包括元本《隋书》《南史》《北史》,明洪武本《元史》,并提出“或加出《旧唐书》《唐书》”(89)。最终加出者未出,可见复业工作之任重道远。
值得注意的是,原定1936年出齐全书的计划未履行,不过是年开始发售单行本《史记》(宋黄善夫刊本),而作为丛书之一的《史记》迟至来年第六期时才出版。可见作为丛书之一的《史记》,其单行本是先于丛书本而发行的。这一决策来源于某种出于《史记》版本唯我独尊的自信上:
迁《史》集解、索隐、正义三家注俱全者,向推明震泽王氏刻本,而王刻实出于宋建安黄善夫本,与王本同时者,尚有柯本秦藩本,行款无异,当系同出一源。明刻近均罕见,重金难购,况此为其祖本,敝馆原藏半部,就国内外访配完全,加工精制,除缩印列入《百衲本二十四史》外,另依原版先印大本,顷已出书,其足以纠正震泽王刻讹脱之处甚多,洵为乙部善本。(90)
《四库全书提要》谓明刊《史记》普遍将集解、正义大加芟节,明代震泽王本虽俱全,但无从得知其是否亦有所删减。“前自日本旧藏书家收回,实为人间未见之书”的宋建安黄善夫本,则正是震泽王本之祖本,可解此惑。贵重若此,此版因而被商务印书馆称之为《百衲本二十四史》中的“三大孤本”之一。
第六期:1937年3月出版,共6种366册。包括宋庆元本《史记》30册,宋绍兴本配闻人本《旧唐书》36册,宋嘉祐本《新唐书》40册,大典有注本《旧五代史》24册,元至正本配成化本《宋史》136册,殿本《明史》(附考证)100册(91)。全书印竣,共计24种820册。
1936年年底,商务印书馆专门登报致歉,称为搜求明代成化刊本以补配阙版的元刊《宋史》以至耽误了最后一期的出版进度,将延期三月印竣全书。致歉中还特别说明,薛居正《旧五代》原本最终不获,不得已选取了《永乐大典》注本,凡此种种可窥商务印书馆求善之路的艰辛:
原定本年年底出齐,只因《宋史》卷帙独繁,元板不全,配以成化刊本,中多残阙,四处搜求,始成完璧,现正赶印,其余五史,均已竣工,准定二十六年三月底全数出版。再薛氏五代史旧本,征求未获,已用大典有注本景印,合并陈明。(92)
全书合璧后四个月,全面抗战爆发。全书出齐后的第四年,商务印书馆竟还在催领图书,可见战争虽然未直接阻碍《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出版,但对其发行工作还是造成了影响,仓储负担尤重:
敝馆前印行《百衲本二十四史》,已于二十六年三月全部出齐,迭经登报,并分函预约,诸君依约取书,历时四年有余,尚有少数定户未将全书取清,值此非常时期,敝馆只得暂为保管,现在困难日甚,用再登报催告,务请速持预约凭单,至敝馆上海发行所,将未取各期书领取,以资结束。(93)
1944年9月前后,《百衲本二十四史》重印,版式、纸张一如往旧,每部售价10万元,可代定制书橱(94)。1949年3月,在整部存书早已售罄情形下,商务印书馆将有待补阙的零存各史重加整理补齐,配成了若干部,并订特价七折发售(95),具体价格未公布。若以1944年重印版的七折计算,则售价为7万元。但是情形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在次月的广告中,商务印书馆称《百衲本二十四史》“原售360万元,实售252万元”(96)。可见通货膨胀之下,五年间物价涨幅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