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我们到底要什么
但是,你要这个GDP到底打算干什么呢?诚然,当你翻两番,或者翻到二十番的时候,你就有几十万亿元的财富总量,就能够以虚拟经济对虚拟经济,就变成中国也参与几个虚拟资本大国之间的新的一轮竞争。难道咱们的确就要这个东西吗?
如果要,咱们就这么走下去!这就是当前的主流!沿着这个主流走得下去吗?当然走得下去。可同时必须附带的条件是什么呢?就是科学技术加速发展到能把阳光变成能源,能把海水变成原材料,能把地球的、太空的资源无限开发。亦即,假定西方主导的这个现代化能够实现,那就必须是建立在人类的能力无限扩张,能够无限地占有资源上。
如果大家都觉得这样走得下去,那我想,咱们尽可以就这么继续走。其实我也没意见,我只不过就是提出问题,因为人的想象和目前主流的思路大体还是吻合的。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也未尝不可,就可能变成《黑客帝国》的居民,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当你以人的状态生存的时候,这个世界是很难以忍受的;而在另一个世界,当你以数字化的虚拟状态生存的时候,即人被完全虚拟化的时候,也可以生活在幻化出来的无限空间中。
可如果你觉得这样走不下去,也许你会觉得,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这么好的前景;也许未来会像其他科幻小说、好莱坞电影给我们描绘的,要么全球变暖,变成“未来水世界”,要么变成水泥的森林、柏油的沙漠……直到人类无法居住了,从而走向火星,走向太空,那里就有了新一轮的竞争甚至战争……
如果人们觉得这样的路走不下去,那么,至少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就应该考虑人与资源、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我们恐怕就需要有一些反思,因为我们毕竟是一个人口不断膨胀、资源严重短缺的国家。而且进一步看,即便我们到2020年能够实现人均4000美元的GDP目标,真的能够让55%的人生活在城市中,即使那时候大约有8亿人生活在城市,也还会有7亿多人生活在农村。也就是说,农民的人地关系并不能得到根本改变。按照现在的统计,农业人口是7亿8000万,到那个时候农村人口的绝对数量不过减少几千万而已。而按照现在的城市化速度,平均每年耕地面积减少1000万亩,到时候会减少2亿多亩,那农村的人地关系不可能得到改善,反而会恶化。
如果由这个现实出发,你就会发现,尽管我们希望实现城乡统筹、协调发展,但是,我们现在城市里所有的这一套现代制度,包括现代经济,对那个人地关系高度紧张的、小农经济高度分散的农村来说,仍然是不适用的。现在的法学家们所设想的现代法制社会,对这样一个小农经济遍地的状况来说,可能也不适用。小农经济高度分散,并且有3/4比例的兼业化经营,这个基本的经济基础恐怕到那时也还是目前这个状况,在这个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也还是难以实现所谓的现代化。
我们把这个还是先放下,总之,20年之后也还会有一个城乡二元结构的体制,还会有大量的人生活在农村中,人们现在认同的全部的这套现代化治理的制度,对“三农”社会还是不适用。那时,国家也仍然不能按照所谓的现代法制来形成一个政府治理。只要城乡二元结构还长期存在,城乡居民收入和生活的差别就还是存在,那贫富差别和区域差别呢?恐怕这三大差别都还是会存在的。
如果你按现在提出的大目标去看2020年,我们的人口达到15亿的时候,情况也许就是这样的。
如果你再往远一点看,2030年我们16亿人,或者18亿人。到那个时候怎么办?如果以可持续的观念来看中国,现在的物质资源最多能够维持16亿人的生存,如果那时有18亿人,那么,这超过的两亿,就是打算移民也没有地方,咱们往哪儿移呢?
当这么多方方面面的情况错综复杂交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进一步反思,我们现在普遍认同的这一套现代化的话语指明的方向,真的是我们必须达到的目标吗?
再说了,有机会你去看看发展中国家大城市的贫民窟,会发现之所以我们还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贫民窟,恰恰就因为咱们是城乡二元结构,恰恰就因为现在的制度是给农民按人平均分地。如果农民真的彻底离开农村,家里那块地就没了。所以尽管开放农民打工已经12年了——1992年取消粮票以后就出现了4000万以上的农民工,从那时起大规模的流动打工就开始了,但是现在12年过去,流动打工仍然是流动打工,定居下来的很少。假定我们想加快提高城市化率,让这些人定居下来,至少应该先去看看墨西哥实现的城市化率有多少是出现在贫民窟的。这种城市化你是要呢,还是不要?如果说要实现良性的社会治理,都给这些人提供社会保障,那咱们有这个财力吗?
所以,我们现在很多提法只要拿到发展中国家一衡量,就会发现都是问题。因此我才觉得,作为和这个国家一起长大的一代人,我们应该趴下做年轻人的垫脚石,让他们走过去。我们能提供垫脚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反思,是我们的解构,是我们对这一套大家已经约定俗成的话语的认真思考。
大家现在在书本上学的、大学里教的东西,可能连这点起码的反思精神都没有。等你们出来工作了,到我们这个岁数的时候,你们所感受的东西,可能和书本上的东西完全不一样,那时你们也可能会这样痛苦地反思。那还不如我们先把我们已经经历的东西、能反思的东西先做反思,然后告诉大家,让你们现在就开始讨论,不至于到时候麻烦成堆、教训成堆,再想调整已经很难了。
所以,我这些年跑来跑去,凌乱地形成了这么些感性认识,也没能清理出条条来。到哪儿大家让我讲,我都觉得很惭愧,给不了你们理论,现在还只能处在感性认识阶段。但这个感性认识已经让我觉得很多约定俗成的话语值得怀疑了。
过去的历史告诉我,两个极端的东西都不可取,20世纪50年代,我的父辈在大学教书的时候,谁能翻译俄文,照俄文原版教材来教书,谁就是学术权威,就是博士生导师。今天,谁能翻译英文,照英文原版教材来教书,谁就还是学术权威,是博士生导师。我们难道这样就算进步了吗?
我的父亲就是在大学教书的,我就觉得他们那一代人挺可怜的,从来没有跳得出来。今天看看我的同辈,我觉得也挺可怜的,甚至更可怜,因为他们甚至不想跳出来。为什么呢?利益已经决定了思想,他们只有这样干,才能得到职称,得到房子,得到博士点,才能到处去挣讲课费。那是他们的谋生之道。
我觉得,我说这些既得罪我的父辈,又得罪我的同辈。可是如果不跟大家说,我就觉得没尽到责任。如果确实得罪了谁,只好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