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曹丕的诗赋
曹丕诗歌今存四十馀首。就题材而论,大概可分三类,即纪军事、述游宴、拟写各色人物。前二类皆写己经验,后一类则是代人立言。前二类表现了不同场合下的个人心态,后一类也含有诗人的某种情愫,包括对不幸者的同情哀悯等。曹丕的纪事诗有《饮马长城窟行》、《董逃行》、《黎阳作诗》四首、《至广陵于马上作诗》等,这些作品大都与当时征伐事件有关,一般都极写军容壮盛,兵势威猛,表述克敌决胜的豪迈决心。其写法相近,甚至有些雷同。如描写军容“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至广陵于马上作诗》)、“戈矛若林成山,旌旗拂日蔽天”(《董逃行》)等;而诗中豪言壮语,亦嫌空洞少特色,如“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至广陵于马上作诗》)。曹丕在此类诗中也希图学曹操,如写“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等,似乎连周公也不在话下。不过他缺少曹操那种过人的胆略和沉雄气概,底气不足,空作豪壮语,反显得虚张声势,终嫌浮泛浅露。
曹丕今存不少游宴诗,基本上都作于邺城时。当时他作为五官中郎将,又是曹操长子,建安二十二年后又为魏太子,大部分时间过着优游暇豫的公子生活,这些游宴诗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如《芙蓉池作诗》、《于玄武陂作诗》、《夏日诗》、《孟津诗》、《于谯作诗》、《善哉行》等。这些诗的游宴内容上节已略作介绍;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在极写游宴盛况及欢娱场面之后,往往要归结到生命感慨。“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善哉行》),“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芙蓉池作诗》),“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于玄武陂作诗》),人生享乐与生命悲哀相纠结。此种哀乐相生的倾向,汉末古诗中已经形成,如《今日良宴会》、《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等篇,皆流宕此情调。曹操诗中也有这方面内容,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等。所以曹丕诗中的这种风貌,实际上表现了他对传统和时代诗歌取向的继承和吸纳。
曹丕的第三类作品较多,它们从内容到形式都有拟作性格,且以乐府为主,故可称典型的文人“拟乐府”。它们多拟征夫思妇,如《燕歌行》、《陌上桑》、《秋胡行》、《杂诗》二首等;亦有拟写具体人物的,如《代刘勋妻王氏杂诗》、《寡妇诗》(拟阮瑀妻作)等。这种代人立言的拟作诗,也兴起于汉末古诗,至建安时期颇为流行,曹氏丕、植兄弟所作尤多。这些作品一般揣摩人物心理相当逼真,加之刻画细腻,所以写得凄婉悲凉,颇得韵致,同时亦寄寓了诗人对不幸者的同情心。如《杂诗》二首写“客子”乡愁: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诗语平易亲切,颇近于汉乐府民歌,但比真正民歌更流畅、更婉转,直逼古诗十九首。沈德潜评曰:“二诗以自然为宗,言外有无穷悲感。”(《古诗源》卷五)曹丕拟作诗中最优秀的是《燕歌行》,其内容为思妇词,“魏文代为北征者之妇思征夫而作”(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争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流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瑟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诗中使用了汉乐府及古诗中的常见语辞及意象如“秋风”、“天气凉”、“草木摇落”、“霜露”、“燕归”、“雁南翔”、“琴声”、“清商”、“月”、“星汉西流”、“牵牛织女”等,它们被诗人以纯熟自然手法重叠复合连缀融贯于诗中,营造出一片浓郁的清凄悲凉气氛,形成了很强的感染力。王夫之评曰:“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薑斋诗话》卷下)在建安文人拟作的所有思妇诗中,这无疑是最佳篇章。因此它受到后世尤其是六朝文人的普遍景慕,仿作者不绝。仅以《燕歌行》为题的作者就有陆机、谢灵运、谢惠连、萧绎、萧子显、王褒、庾信等,庾信说:“燕歌远别,悲不自胜。”道出了他们的向往之情。不过后人仿作者虽众,而少见能够追攀曹丕的佳作。据陈祚明的分析,“后人仿此体多不能佳,往往以粗直语杂于其间,失靡靡之态也”(《采菽堂古诗选》卷五)。另外,后人往往以堆砌藻饰为能事,失其自然之态及民歌韵致,亦是原因。
《燕歌行》的文学史意义,还在于它是我国早期七言诗走向成熟的标志。七言诗起源甚早,在先秦即有以七言为主的作品,如荀子《成相辞》。楚辞中某些章句基本上亦呈七言形式,西汉七言谣谚不少,而文人七言亦登上诗坛,今存刘向等七言诗残句。东汉张衡创作了一首重要的七言诗,即《四愁诗》。不过总的说,在汉末以前,七言诗作者作品皆甚稀少,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总体影响不大,且被多数文人认为“体小而俗”(傅玄《拟四愁诗》序),不受重视。曹丕不嫌其小,不避其俗,糅合吸取古诗题材和意境,撰成此篇,拓展了诗歌创作的天地,也提高了七言诗的品位。由此七言得以在四言、五言为主的当时文人诗坛上占一堂皇地位,而建安文学亦因有此《燕歌行》为代表的七言诗歌,更加表现出其超越前代的丰富多样性。
关于曹丕诗歌的总体评价,锺嵘曾指出:“其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诗品》卷中)说甚是。因世传“苏、李诗”,实际上也是汉末古诗一类作品,写征夫思乡之苦,多悲凉凄怆之词,曹丕那些拟作的征夫思妇作品,在题材和情调上无疑与其有一定渊源关系。锺嵘接着说:“则所计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唯‘西北有浮云’(按即《杂诗》之二)十馀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对曹丕诗又予贬抑,并将其列入中品,则有所未安。所说“鄙质如偶语”,是指曹丕的某些诗仿效汉乐府民歌语气,这里评价的尺度有偏颇。实际上曹丕此类作品,并非民歌的简单重复,应当说质而不鄙,如《钓竿行》:
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比较而言,刘勰的评论更公允:“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文心雕龙·才略》)又说他“乐府清越”(同上),这里皆着一“清”字,实道出曹丕诗歌风格的要点。曹丕诗歌,以“清绮”为特色,在建安诸诗人中独标一帜。他自己曾论述过“气之清浊有体”(《典论·论文》),并有扬清抑浊的取向,因此可以说,他本人的创作风格是与其文学理论相一致的,他的文学理论出自他的创作实践。
曹丕是建安辞赋作家之一,今存作品有二十六篇,数量仅次于曹植。曹丕之赋,题材基本可分两种,即纪述军国大事和日常事物感怀。前者如《述征赋》、《浮淮赋》等,后者如《离居赋》、《永思赋》、《感物赋》、《弹棋赋》、《寡妇赋》等,以后者为多,从取材上可以看出与当时由两汉体物大赋向魏晋抒情小赋过渡的总趋势相一致。今存曹丕赋都较短小,除《述征赋》、《浮淮赋》、《校猎赋》三篇可能有相当阙文外,其他作品大抵形体完足,并无严重缺损迹象。而它们一般仅作十馀句,最长的《柳赋》亦仅得三十八句,体现了形制上的短小精炼。另一方面,赋的抒情成分则有明显加重。即以下面两篇赋“霖”、赋“离”作品为例:
脂余车而秣马,将言旋乎邺都。玄云黯其四塞,雨蒙蒙而袭余。涂渐洳以沈滞,潦淫衍而横湍。岂在余之惮劳,哀行旅之艰难。仰皇天而叹息,悲白日之不旸。思若木以照路,假龙烛之末光。
——《愁霖赋》
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彷徨,望众墓兮成行。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脱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招延伫兮良久,忽踟蹰兮忘家。
——《感离赋》
前一篇题为“愁霖”,重点不在“霖”,对霖雨本身叙述甚略而对作者内心活动描写甚详,重点显然在“愁”。后一篇写离思,以环境气氛烘托主体情绪感受,抒情性更为明显,赋中也运用了“秋风”、“天气凉”、“绿草萎黄”、“微霜零落”、“日暮”、“雁行”等意象,使作品面貌有类于《燕歌行》,而此篇主旨也正是要渲染那种离情别绪和失落感。由于抒情功能的加强,使赋这种文体具备了诗的某些功能,这就是所谓赋的诗化。在这方面,建安文人中王粲、曹植所起作用最大,而曹丕也是重要的参与者。
曹丕赋中亦有拟作,如《寡妇赋》,为拟阮瑀妻作,赋有序云:“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看来写作态度颇为诚恳,非游戏调笑文字。此赋可与曹丕《寡妇诗》合观,诗亦有序:“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子孤寡,为作此诗。”可知当时作有一诗一赋。此外又有《出妇赋》,为拟被出之妇作,此赋与作者《代刘勋妻王氏杂诗》所写内容仿佛,盖亦诗赋同写一事:
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唯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夫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伤茕独之无恃,恨胤嗣之不滋。甘没身而同穴,终百年之常期。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悲谷风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被入门之初服,出登车而就路。遵长途而南迈,马踌躇而回顾。野鸟翩而高飞,怆哀鸣而相慕。抚腓服而展节,即临沂之旧城。践麋鹿之曲溪,听百鸟之群鸣。情怅恨而顾望,心郁结其不平。
——《出妇赋》
翩翩床前帐,张以蔽光辉。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代刘勋妻王氏杂诗》
刘勋妻因无子被出,当时成为文人们感兴趣题材,为之作诗、作赋者有丕、植兄弟及王粲等。由上可知,曹丕拟作之赋与诗相类,皆表现出揣摩和刻画他人心理相当纯熟的技巧。不过曹丕赋中此类拟作作品不算多,而曹丕诗中同类作品几占半数,所以实际上曹丕之赋比诗更多地担当着抒写本人情志的功能。他在赋中更多地袒露着自己的心迹,记录着自己的心路。作为抒情载体,它比曹丕的诗更充实、更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