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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建安风骨
三国前期文学不仅以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潮引人注目,它还以独特的文学质地在文学史上闪耀千古光彩,这就是“建安风骨”。
“风骨”一语,初由刘勰提出并加正面阐述。《文心雕龙·风骨》虽未直接与建安文学相联系,但文中多举建安作者为例,如潘勖、孔融、徐干、刘桢等。锺嵘则提出“建安风力”(《诗品·总论》),作为品评历代诗歌的准绳。此后再提“建安风骨”,已入唐代。陈子昂《修竹篇序》中说到“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此“汉魏”,包括建安在内,下文又有“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语,可证所云“汉魏”,实指建安。自此“建安风骨”(或“汉魏风骨”)一语,在古代诗学理论中颇为流行。所以欲理解“建安风骨”的确切含义,尚需回到锺、刘二人的有关论述。锺嵘在《诗品·总论》里并未对所说“建安风力”作进一步解释。但从他对建安优秀诗人曹植、刘桢的评语中,可以了解其“风力”说的基本含义: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
——《诗品·卷上》
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
(同上)
曹植与刘桢,在《诗品》中被列为三国时期优秀诗人的第一、第二位,可以认为,在锺嵘心目中,他们就是“建安风力”的代表。而这里所肯定的曹植诗“出于《国风》”和“骨气奇高”,实即具备了“风骨”之意。而刘桢诗的“真骨凌霜”、“高风跨俗”,更构成完整的“风骨”概念。所以所谓“风力”,在意蕴上与“风骨”是相通的。
至于刘勰之说,主旨在分析“风骨”的形成和作用,其云: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文心雕龙·风骨》
可知所谓“骨”,指文之主干,所谓“风”,指文的意气。欲使风“清”骨“成”,必也“务盈守气”。从锺、刘二人的论述中可以发现,他们肯定“风骨”或“风力”,都着重强调两点:第一,风骨或风力,是与“词采”或“丰藻”相对的,是指内容方面的“刚健”、“端直”,是“真”、“高”。以今语绎之,则是真实、高尚、正直、刚健。第二,无论锺、刘,二人皆极重“气”。锺谓“骨气”、“仗气”;刘直以“气”释“风”,云“意气骏爽”,更提出“务盈守气”。把握以上两点,即是理解“风骨”或“风力”之真谛。从建安文学的实际情形看,此两点正是其内容及风格的关键之处。
首先看内容的“真”与“高”,“刚健”与“端直”。这在建安前期文学中表现尤为突出。前述陈琳、阮瑀、王粲等描写汉末战乱、民生凋敝的诗歌,揭示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真实;社会的破败,民众的苦难,成为诗人们关注焦点。他们直面现实人生,关心社会政治,透露出严肃的人生态度和强烈的责任感。作者们的价值观,显然是从正统儒家的“仁政”、“王道”理想出发的,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着修齐治平的处世态度。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们非仅“反映”现实而已,诗中还流露出浓郁的悲天悯人态度,以及深厚的忧患意识。“天降丧乱,靡国不夷。我暨我友,自彼京师。宗守荡失,越用遁违。……瞻仰王室,慨其永叹!良人在外,谁佐天官?”(王粲《赠士孙文始》)忧国忧民的口气,直似《大雅》中《板》、《荡》作者。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王粲《七哀诗》之一)更是充满人道精神和同情心。曹操虽为“乱世之奸雄”,但面对汉末战乱造成的空前浩劫,他也从心灵深处泛起一片悲悯之情。他的《薤露》、《蒿里》二诗,十分简洁地概括了战乱过程,并以历史眼光,探讨战乱发生的原因。他认为最直接的起因是汉灵帝“所任诚不良”,大将军何进“知小而谋强”,导致帝室颠覆,贼臣专权,军阀混战,社会崩坏,生灵涂炭。其观点虽不能说很深刻,但确有一定道理。诗末又写:“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前者哀朝廷,后者念百姓,真是忧国又忧民。不能不承认,曹操在诗中表现了阔大的襟怀,深厚的历史感和真诚的同情心。这些优秀诗篇,都堪称忧患文学,它们经得起“真”和“高”,“端直”和“刚健”标准的检验。此外,建安后期亦即邺城时期的以功名追求为主的诗赋,尽管缺少了忧患意识,由于它们表达了作者的真诚愿望,并且其愿望特别强烈,非常自信,抒发了积极向上乐观进取的精神,也体现出一种“盛世文学”特有的刚健素质。至于邺城时期居于非主流地位的一些表现个人独特品格的作品,如刘桢的诗,就更具备“真骨”和“高风”了。
其次看“气”。刘勰在《风骨》篇中既已主张“务盈守气”,而在《时序》篇论及建安文学时又谓:“……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这就明确肯定了建安文学的尚气特质。事实上,建安文学正是尚气的文学。无论建安前期的忧患诗赋,或建安后期的功名追求作品,都充溢着强烈的“气”。这种“多气”,具体表现为慷慨之气。自刘勰论述的前后逻辑中可知,“雅好慷慨”,即是“梗概而多气”;所以“多气”亦即慷慨。刘勰对建安文学“雅好慷慨”的概括,其实并非自创,而是本于曹植,曹植《前录自序》有云:“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而曹植此语,又本于曹操,其《短歌行》有云:“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刘勰正是采撷曹氏父子的言论,建立起自己的建安文学的风格评论体系。
建安文学的尚气或“慷慨”风格,又多带有悲情倾向。上引曹操诗句,即已将“慷慨”与“忧思”相联系。又曹植有句云:“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赠徐干》)“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杂诗六首》之六)“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情诗》)等等,皆以“慷慨”与悲情相表里。《说文》:“忼,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可知“慷慨”一语,本有悲忧之义。建安诗赋,好作慷慨之言,好发悲情,成为一时风尚。前期一些著名愍乱忧时诗赋,内含深厚忧思悲情,自不待言;即在邺中时期,文士们亦好作悲忧之叹,对于悲忧题材,表现特别的喜爱。诸凡远出,独处,戍边,亲友离别,死亡,寡妇,出妇,甚至气候恶劣等事,无不以诗赋描写,彼此竞作,不厌其烦,其例甚多,难以枚举。即与悲忧情绪本无必然联系之事,如抒怀述志及友情赠答,亦常以悲情出之,如王粲《杂诗》及曹植《赠王粲》,刘桢《赠五官中郎将》等,以曹植、刘桢二人最多。更有甚者,在若干喜庆欢乐场合,邺下文人竟也忽发悲感,慷慨不止;此亦以曹植、刘桢最称能事。如曹植《感节赋》,本写“携友生而游观,尽宾主之所求”,游观之初,“欣阳春之潜润,乐时泽之惠休”,颇为欣豫欢乐;然其后则情绪急转直下:
……青云郁其西翔,飞鸟翩而上匿;欲纵体而从之,哀余身之无翼。大风隐其四起,扬黄尘之冥冥;鸟兽惊以来群,草木纷其扬英。见游鱼之涔灂,感流波之悲声;内纾曲而潜结,心怛惕以中惊。匪荣德之累身,恐年命之早零;慕归全之明义,庶不忝其所生。
忽然发悲原因,却是游观时看到了飞鸟游鱼等景致。此本阳春三月生机勃发欣欣向荣之征,在作者则成为引发悲情之物。“哀余身之无翼”,已是发想奇特;“感流波之悲声”,尤其出人意料。其哀其悲为何?却是“恐年命之早零”,是忧生之嗟。全篇始于春日游观,终于忧生之嗟,情绪变化呈突然性,非常规性;而其根源则在作者心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无名悲情,以故无论时间、地点、环境、场合如何,皆能出以悲感之声。“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曹植本人所言,洵为不虚。
要之,尚气,慷慨,悲情,是建安文学情感取向方面的特征,它与文学内容的真、高、刚、直特征,构成建安风骨的重要两翼。唯因有了风骨的支撑,建安文学遂臻于“蔚彼风立,严此骨鲠”(《文心雕龙·风骨》)的境界。
建安风骨(或曰“汉魏风骨”)在文学内容和感情取向上,为后世树立了范式。此后凡当浮华靡弱文风盛行之时,有识之士起而纠正积弊,补救既溺,常引建安风骨为高标,以为济时良方。上述陈子昂即是最显著一例。又如殷璠在《河岳英灵集》序、《丹阳集》等著述中,也对风骨极为推重,并予提倡,以取疗救“声病”之效。此外李白在诗中亦云:“蓬莱文章建安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皮日休在文中亦说及“建安风格”(《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等等。至宋代,对于建安诗风的学习继承虽不似唐代声势宏壮,但随着诗论的日趋精微,对“建安风骨”的论述更加缜密细致,如范温《潜溪诗眼》有云:
建安诗辩而不华,质而不俚,风调高雅,格力遒壮。其言直致而少对偶,指事情而绮丽,得风雅骚人之气骨,最为近古者也。一变而为晋宋,再变而为齐梁。唐诸诗人,高者学陶谢,下者学徐庾,唯老杜、李太白、韩退之早年皆学建安,晚乃各自变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麦熟”,“人生不相见”,《新安》、《石壕》、《潼关吏》,《新婚》、《垂老》、《无家别》,《夏日》、《夏夜叹》,皆全体作建安语,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颇多。韩退之“孤臣共放逐”,《暮行河堤上》、《重云赠李观》、《江汉答孟郊》、《归彭城》、《醉赠张秘书》、《送灵师》、《惠师》,并亦皆此体,但颇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杂以鲍明远体。
文中对“建安风骨”的实质及在唐代的影响,作了切实分析,而所说建安诗的特点,“风调高雅,格力遒壮”云云,亦颇中肯。至明清间,风骨受到各派诗论家的重视。“竟陵派”锺惺、谭元春反对前后七子步趋古调,主张抒述性情,然对建安诗人的“犹然气骨”、“高古之骨”、“宛笃有《十九首》风骨”(皆见所撰《诗归》)都持肯定态度;“神韵说”的提出者王士禛对风骨也很看重,他认为“当涂之世,思王为宗,应、刘以下,群附和之,唯阮公别为一派。司马氏之初,茂先、休奕、二陆、三张之属,概乏风骨”,又称道杜甫“纯以忠君爱国为气骨”(《带经堂诗话》);“格调派”朱彝尊、沈德潜更重风骨,《古诗源》中对建安作品极为推尊,三曹、七子代表名篇几无遗漏;“肌理说”的倡议者翁方纲亦以风骨重于采丽,他在所著《石洲诗话》中对“风骨峻”、“气骨高”者倍加赞扬。由此可知,“风骨”论及其核心内涵和依据“建安风骨”,在中国文学创作史和文论史上,影响都十分深远。建安风骨,是三国前期文学对中国文学史的贡献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