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年陷阱
青溪镇，名中带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干涩与陈旧。并非物理上的缺水，而是某种生命力的匮乏感，如同被秋霜打过的草木，失去了鲜活的绿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杂着草木腐朽和陈年旧屋散发出的霉味，吸入肺腑——尽管井水澄并不需要呼吸——只觉得沉闷滞涩。
镇口的石碑，“青溪镇”三字笔画剥蚀，蒙着一层青灰色的苔藓，仿佛这名字本身就承载着被遗忘的重量。道路两旁的房屋多是木质结构，老旧而沉默，窗棂紧闭，偶有几扇虚掩着，也只透出深不见底的黑暗。行人稀少，偶尔出现的镇民也大多面色蜡黄，步履匆匆，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疲惫，像是长期生活在某种无形压力之下。
井水澄肩上挎着东肯给的古董相机，黑猫“井水澄”则步履轻盈地跟在他脚边，那双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尾巴末端的断口处似乎微微抽动，显然也感受到了此地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里……界壁的气息很紊乱。”黑猫的声音直接在井水澄意识中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比我之前感知到的任何地方都要稀薄，而且……不稳定。”
井水澄没有回应，他的非人感知早已铺开。整个镇子像一块被蛀空的朽木，表面尚且完整，内里却充满了细微的孔洞和裂隙，连接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彼处”。周枯前辈所言非虚，此地的界壁确实薄弱。他的意识捕捉到镇子边缘，那座掩映在扭曲树丛中的残破凉亭——忘川亭，一股异常凝滞、介于生死之间的冰冷气息正从那里隐隐传来。
他需要一个落脚点，一个观察和收集信息的据点。目光扫过街角，一家挂着“晚来茶馆”招牌的小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店面不大，门脸是褪色的朱漆木板，窗户糊着泛黄的毛边纸，透出昏黄的灯光，在阴沉的天色下，竟有种奇异的“人气”。
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劣质茶叶、柴火烟气和淡淡药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摆设简单，几张油腻的方木桌，几条长条板凳。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正低头用一把小巧的铜镊子挑拣着什么草药。
听到门响，老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井水澄，以及他脚边的黑猫。那目光先是带着审视，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浑浊中竟透出一丝锐利的光。
“哟，稀客。”老妪放下镊子，声音沙哑，带着久经岁月的磨砺感，“后生，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井水澄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住店？”老妪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肩上的相机和脚边的黑猫身上停留了片刻，“外乡人？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采风，拍些照片。”井水澄给出准备好的说辞。
“拍照的啊……”老妪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眼神里的探究并未减少。“行吧，后院有两间空房，柴火钱、茶水钱另算。一天……三十文。”
井水澄对人间的货币体系并无概念，但他能感知到老妪语气中某种微妙的试探。他没有讨价还价，只是点了点头。
老妪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柜台边，拿起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然后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紧盯着井水澄：“不对！你这后生，看着面善……我想起来了！”
井水澄心中微动，面上依旧平静：“前辈认得我？”
“认得！怎么不认得！”老妪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干枯的手指指向井水澄，微微颤抖，“三百年前！就是你！在我这喝了三天的茶，吃了五斤酱牛肉，赊了账就跑了！还说……还说等攒够了‘过河钱’就回来还。三百多年了！你可算回来了！连本带利，你打算怎么算？！”
井水澄：“……”
他确信自己没有三百年前的记忆，更别提赊账了。引魂灯的存在方式与人类不同，他更像是从阴府的规则和需求中“生成”的，没有经历过需要赊账买酱牛肉的阶段。
黑猫“井水澄”也愣了一下，随即用尾巴轻轻扫了扫井水澄的裤腿，意识传音：“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她身上的‘时间痕迹’很古老，而且，她认出的似乎是你灵魂本源的某种气息，不是你现在的形态。”
老妪见井水澄不说话，以为他想赖账，更加激动：“怎么？想不认账？我老婆子记性好得很！当年你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个破书箱，身边……咦，当年你身边没带猫啊……不过你这长相，这眼神，错不了！就是你！”
井水澄沉默片刻，他无法解释自己并非“三百年前那个他”，这种涉及到灵魂本源和存在模式的事情，对凡人而言太过复杂。他只是平静地问：“前辈要多少？”
老妪被他这干脆的态度弄得一噎，准备好的斥责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狐疑地看了看井水澄，又低头拨了拨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三百年的茶钱，一天算五文，三天十五文……五斤酱牛肉，当年一斤八文，五八四十……总共五十五文……这三百年的利钱……哎呀，老婆子也算不清了……”
她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这样吧，看在你还知道回来的份上，利钱就算了。你帮我做件事，这笔账就算清了，这几天的房钱茶水，我也不收你的。”
“什么事？”
“我孙女，”老妪叹了口气，脸上的激动褪去，换上了忧愁，“前些日子也跟那些失踪的人一样，整天精神亢奋，说看到天上掉金线，然后……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去帮我找找她，或者……带个信回来也行。只要有她的下落，三百年前的账，一笔勾销！”
井水澄看着老妪眼中深切的担忧和希冀，这并非伪装。失踪者，精神亢奋，金线……线索正在汇集。
“好。”他应了下来。这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那……那就好，那就好。”老妪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态度也缓和了不少，“后院东厢房，你自己去吧。被褥是干净的。”
井水澄点了点头，带着黑猫走向后院。
后院不大，一口枯井，几株歪脖子老树，显得有些萧索。东厢房的门虚掩着，推开，一股尘封许久的气味。房间不大，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旧椅子，仅此而已。简单，却也足够。
黑猫跳上窗台，警惕地观察着院外。“她的孙女……恐怕凶多吉少。这里的‘魂’息太稀薄了，连游离的碎片都很少见。”
井水澄放下相机，走到窗边。他需要尽快开始调查。忘川亭，是第一个目标。周枯前辈给的地图和物品，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去忘川亭看看。”井水澄说。
“我和你一起。”黑猫从窗台跳下，“这里不对劲，有东西在‘捕食’。”
一人一猫离开了茶馆，沿着镇子中央那条青石板路，向着镇子边缘的忘川亭走去。
镇上的气氛比想象中更加压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都在躲避着什么。偶尔遇到几个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低着头，不愿与人对视。井水澄能感觉到，他们的眼中都带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黑猫“井水澄”走在他的脚边，金色的瞳孔不停地扫视着四周，尾巴末端的断口处微微抽动，显然也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小心，这里的‘界壁’很薄弱，有东西在试图渗透进来。”黑猫的声音在井水澄的意识中响起。
井水澄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忘川亭，空气中的那股凝滞感也越来越强烈。
穿过镇子边缘一片扭曲的树林，一座残破的凉亭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忘川亭。
亭子建在一条已经干涸的溪流边，四根柱子早已腐朽，支撑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屋顶。亭子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表面光滑如镜，但布满了裂纹，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的皱纹。
这就是传说中能映出逝者倒影的“忘川石”。
井水澄走入亭子，能感觉到，这里的“魂”息异常稀薄，几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死寂的气息，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黑猫跳上石板，用爪子轻轻挠了挠石板的表面，随即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鸣。
“这石头……有问题。”黑猫说，“它在吸收‘魂’的气息，而且……还在主动吸引‘彼端’的东西。”
井水澄走到石板前，仔细观察。石板的表面光滑如镜，但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裂纹中隐隐透出一丝黑色的气息，像是某种污泥。
他从周枯给的布包里取出那瓶“露珠水”，打开瓶盖，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露珠水倒在石板上，露珠水迅速渗透进石板的裂纹中，石板的表面开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芒。
光芒中，石板上开始浮现出一幅幅模糊的画面。那是一幕幕早已逝去的场景，有身穿古装的镇民在溪边嬉戏，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亭中对弈，有年轻的恋人在月下私语……
这些都是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被忘川石记录了下来。
井水澄仔细观察着这些画面，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幅画面上。
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年轻书生，背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站在溪边，正对着一群亡魂说着什么。书生的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狡黠。
井水澄的心脏猛地一跳——尽管他并没有心脏。那个书生的模样，与他现在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他喃喃自语。
画面继续播放。书生对着亡魂们说着什么，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向亡魂们索要着什么。那些亡魂似乎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从身上剥离出一丝丝微弱的光芒，交给书生。
书生将那些光芒收入布袋，然后从书箱里取出一根竹竿，将亡魂们一个个摆渡到对岸。每摆渡一个亡魂，他就从布袋里取出一粒沙子，放入口袋。
“他在收集‘灵’！”黑猫惊呼，“他在用‘灵’换取沙子！”
画面到此结束，石板上的光芒也渐渐消散。井水澄站在那里，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三百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以书生的身份，摆渡亡魂，收集“灵”，用“灵”换取沙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回想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仿佛这段记忆被人强行抹去了一般。
“这忘川石……有问题。”黑猫再次开口，“它不仅能映出过去，还能篡改记忆，甚至……创造虚假的记忆。”
井水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
他必须尽快找到真相。
他从周枯给的布包里取出那张羊皮纸地图，仔细研究起来。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界壁最薄弱的点，其中一个点，就在忘川亭附近。
“去那里看看。”井水澄说。
一人一猫离开了忘川亭，沿着地图上标注的方向，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树林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也更加潮湿，脚下的泥土松软而泥泞，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树木的枝干扭曲盘旋，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似乎要将他们吞噬。
井水澄能感觉到，周围的“界壁”越来越薄弱，一些不属于此世的气息开始渗透进来，在他的感知中形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他看到了扭曲的空间，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残肢断臂，看到了无数双充满怨恨的眼睛……
这些都是“界外”的景象，是那些被规则所排斥、被世界所遗忘的存在。
黑猫“井水澄”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它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快……快停下！”黑猫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我……我感觉到了……有东西要出来了！”
井水澄停下脚步，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震荡，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强行撕裂界壁，降临到这个世界。
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
他从东肯给的相机里取出相机，对准了震荡最剧烈的方向。
他知道，这台相机能捕捉到常理之外的东西，或许能帮助他看清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快门。
“咔嚓——”
快门声响起，相机爆发出强烈的银白色光芒。光芒中，他透过取景器，看到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在扭曲的空间裂缝中，一只巨大的爪子正在缓缓探出。那爪子通体漆黑，覆盖着厚厚的鳞片，指甲尖利如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恶气息。
这只爪子……正在撕裂界壁！
而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他看到，无数丝金色的细线，正从镇子的各个角落飞来，缠绕在那只巨爪上，似乎在帮助它撕裂界壁。
那些金线……竟然是由“灵”炼成的！
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失踪的魂魄，他们的“灵”被炼成了金线，用来缝补界壁，帮助“界外者”降临！
这就是真相！
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相机里的能量正在迅速流逝，他自己的“灵”也在被相机吞噬。这是最后一次快门了，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看清一切！
他咬紧牙关，再次按下快门。
“咔嚓——”
又一声快门声响起，相机爆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
在光芒中，他看清了那只巨爪的全貌，以及附着在巨爪上的那些金线的来源。
那些金线……竟然连接着镇子中央的那座石碑！
石碑正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镇民的“灵”，然后将其炼成金线，输送给那只巨爪！
他终于明白了，青溪镇的异常，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利用石碑的力量，打开界壁，迎接“界外者”的降临！
而他，似乎也成为了这个计划中的一环。
相机停止了闪光，取景器也变得一片漆黑。他感觉到，自己的“灵”几乎被耗尽，身体也变得异常虚弱。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他收起相机，转身向回跑去。他必须回到茶馆，找到老妪，了解石碑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看到，在扭曲的空间裂缝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那只眼睛通体血红，充满了疯狂和毁灭的欲望。
那只眼睛……正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