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封信

我止不住要提起笔来，因为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哪怕等你收到此信时我们或许已经见面了。

上个周一，也就是七月三十一日，我们不得不暂时停泊，等待天气和海面状况变好。因为，我们的船处在冰块的围困之中，各个方向的浮冰都聚集过来，挤占了每个空间，加之海上全是白茫茫的大雾，那情形实在是非常危险。

等到两点左右，大雾终于消散，我们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冰山，它们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绵延无边。有些船员开始痛苦地抱怨，我也陷入紧张之中。正当此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我们顿时都被吸引了过去，也暂时忘却了眼下的境况。

在大约半英里之外，几只狗拉着一架雪橇驶向北方，雪橇上载着一个低矮的车厢，而驾驶位上，分明坐着一个形状像人却比人类要高大很多的怪物。它驱赶着狗在蜿蜒的冰川间飞奔，雪橇迅速消失于我们的望远镜里。

当时我们都惊得目瞪口呆，我们原本以为眼下所在的这一片海域距离最近的大陆至少都有几百英里远，但刚才所见的情形表明，其实陆地离我们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遥远。然而，由于面前层叠的冰山阻隔，我们根本无法追踪那架雪橇。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海面传来很大的响声，天色尚未黑尽，冰山碎裂，我们的船终于又可以行驶了。不过我们并未启程，而是等到黑夜过去，毕竟船身四处浮冰涌动，摸黑航行是相当危险的。这一晚，我也正好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天，晨曦微明，我刚踏上甲板，就看见船舷的一侧聚满了所有水手，似乎在朝大海说话。走过去一看，原来昨晚有一大块浮冰漂到船边，而冰上竟然有一架雪橇，和昨天我们见过的差不多，雪橇犬只活下来一只，上面还有一个人，水手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上船。此人看起来是一位欧洲人，与昨天那位原始土著岛民大不一样。

船长看见我，冲雪橇上的那人说：“我们队长来了，他是不会放任你自生自灭的。”

那人见此情形，对我说起有外国口音的英语：“上船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亲爱的姐姐，不用说你也能想到，我当时是多么吃惊，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首先没想到保命，而是提出这么一个疑问。在我看来，这艘船是他活下来的唯一机会，此时哪怕拿出世上最值钱的珍宝与他交换上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的。不过我依然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要去北极探险。

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好歹答应上了船。真是不可思议，姐姐，如果你看到此人不顾自身安全勉强上船，定然会吃惊不小。他的手脚差不多都冻僵了，由于长期忍受疼痛和疲惫，他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像他这样如此糟糕的境况，我简直前所未见。

我们刚把他抬进船舱，他马上就晕了过去，原因竟是舱内的空气不够新鲜。于是，我们只得让他躺在甲板上，拿出白兰地在他身上擦拭，帮他活动手脚，又将一些白兰地灌进他嘴里。过了好一阵，他终于缓了过来，我们连忙给他裹上一张毯子，扶他去厨房靠着火炉的烟囱。慢慢地，他终于“活”了过来，喝了点热汤，人渐渐有了精神。

他这个状态持续了两天，之后好歹可以正常说话了，我一直在考虑他会不会因为这次遭遇而理性全无。当他的身体稍微有所好转，我就让他住进我的舱室，以便在不影响工作时，给予他更多的照料。

对于他，我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好奇。他习惯保持一种意乱神迷的、甚至近乎疯狂的眼神，但如果有人向他示好，或者对他仅仅有不值一提的付出，他也会立刻精神焕发，露出前所未见的慈祥亲切。然而，他展示给人们的通常是闷闷不乐、消极绝望的状态，有时还出现切齿痛恨的表情，似乎对积累在身体内的怨怒忍无可忍。

在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之后，我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帮他挡驾。那些船员显然也对他相当好奇，每人肚子里都有说不完的问题，然而他的健康尚未完全恢复，我担心船员们那些无聊琐碎的问题会影响他的静养。不过有一次，我的副手还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何要驾着这样奇怪的雪橇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听后脸色突然一沉，满腹愁思地过了好一阵，才回道：“我在找一个人，他是从我这里逃跑的。”

“那人，他也驾驶着和你一样的雪橇吗？”

“是的。”

“这么说来，我们可能见过他。就是你上船的头一天，几条狗拉着一架雪橇经过冰川，雪橇上坐着一个怪异的男子。”

“那个魔鬼去了哪个方向？……”这人突然专注起来，一下子问了好多相关的问题。后来，在只有他和我在一起时，他问我：“我肯定也勾起了你的好奇心吧，正如那些关心我的人们。不过你非常理解人，一直没有问我什么。”

“当然，我觉得只顾自己好奇，而对你打破砂锅问到底，确实是太不礼貌，也实在是不顾及你的感受。”

“可是，你救了我，你将我从死神那里救了回来，还让我脱离了那种奇怪、危险的状态。”

接着，他很快又让我判断，另外的那架雪橇是否也会毁于冰层碎裂。我的回答模棱两可，毕竟冰层碎裂时已经快到午夜，那人到底有没有到达安全的地方，我确实拿不准。

从那以后，他那本来衰弱的身体焕发出新的活力。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甲板，看看能否发现我们见过的那架雪橇。不过最终他还是听我的劝告待在船舱里，因为他的身体尚未恢复，受不了外面极端恶劣的天气。而我向他承诺，会安排一个人瞭望，但凡看到任何新的东西，定会立即告诉他。

这就是我所说的怪事，已经被我写在日记里。那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地恢复，但整天难得说一句话。同时，不管谁走进他待的舱室，他都会惶惶不安，当然不包括我。然而他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待人以礼，因此水手们尽管和他很少交流，但都对他非常好奇。而我则把他当成兄弟一样爱护，对他内心深处的愁怨，我报之以同情和可怜。此情此景他居然还能保持相当的亲和力，说明他在正常状态下定然品性高尚。

亲爱的姐姐，我在以前的某封信里写过，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我没有朋友可交。现在，我遇上了他，假如他不是因为饱受苦难而处于异常痛苦的状态的话，我定然早就会对他说，我很高兴让他作为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此事一旦有什么新的动向，我依然会记录在日记里。

17××年8月5日

跟船上这位客人相处越久，我对他的景仰和怜惜之情就越深，这份情愫连我自己都为之惊讶。眼前这样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正在遭受痛苦和磨难，而我却只能做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看得出他具有相当好的教养，温文尔雅、睿智过人。他说话时有点字斟句酌，不过他的话总是引经据典、言之成理，绝非一般人能比。

他冻伤的身体逐渐康复，他每天做的事就是站在甲板四处眺望，我想必定是因为忧心我们之前经过的那架雪橇。尽管他总是面带忧色，倒也不是整天都愁眉苦脸，还是保持了好奇之心。

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我对他推心置腹，常常聊起我的雄心壮志。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聆听，我谈到自己的事业必将成功，还有我为实现最终胜利，是如何一步步推进自己的计划。他的回应完全超出我的预期，我越发兴奋，几乎想把自己整个内心剖开给他看。我激动地说，只要为了实现我的探险事业，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我的财富、我的生命，甚至所有的希望，我绝不后悔。为了我梦寐以求的知识，为了拥有控制自然界和生命的权力、解决人类的种种弱点，其他事情都不值一提，包括生死。

我谈兴正浓，但一层暗影渐渐浮上了他的脸庞。他用手遮住眼睛，我以为他是在掩饰自己的激动，随后，我看到泪水从他的指间倾泻流下，我有些不知所措，声音开始颤抖，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悠长而悲伤。我闭上嘴巴，静静地等待他开口，过了一会儿，他才呜咽着说话了：“可怜的人啊！你也是跟我一样的疯狂吗？你也被迷惑了吗？请听一听我的故事吧，我想你准会把嘴边的杯子摔个粉碎，听我说吧！”

毫无疑问，他这番话点燃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可随后，他的身体似乎被悲伤重重地击倒了，他需要安静休息几个小时才能恢复，所以，接下来的谈话必须尽可能地保持平缓，以保证他的身心得以安宁。

好在他尽力调整好了激动的情绪，因为刚才失常的举动，他露出些许窘态。接着他竭力控住自己绝望的表情，示意我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简略讲述了自己年少时代的经历，并伤感地说到自己对知己的渴求，我说自己期待与他亲密无间，盼望与他心灵相通，并说这是得之我幸的福气，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他说道，“我们的生命只能算半成品，如果没有一位比我们睿智、善良的人帮助我们成长，改进我们的软弱和过失，那我们就不能算作完整的人，而朋友就是这样的存在。我非常幸运地交过这样一位朋友，他拥有人类最有优秀的高尚品格，我完全了解这样的友谊。你现在的前途一片光明，世界和未来都向你召唤，各种理想和期盼都在等待着你。可是，对我而言，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失去了所有，我的未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我却感受到了那语言中深藏的痛楚和悲哀，我的灵魂深处不禁一阵战栗。此后他不再说话，转身回到船舱里休息去了。

虽然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但依旧掩盖不了他敏锐的领悟力。繁星点点的夜空，波澜壮阔的大海，这片神奇地域所能展示的自然美景，似乎都让他的心灵得到了洗礼。这往往是具有双重自我的表现：一方面被痛苦所侵蚀，被绝望打击，另一方面当内心回归本质，他便成为神圣的存在，周围任何悲伤或多余的念头都会消失不见。

我对这个杰出的独行者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热情，你会觉得可笑吗？我想，如果你也在他面前的话，就会理解我的心情了。长时间沉浸于书本之中的你，久不过问世事，也因为你的清高，或许更能领会到这个男人的非凡之处。其实我也一直说不清，他身上究竟有何种魅力，让他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一枝独秀。我想，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拥有我所向往的所有优点——灵敏犀利的洞察力、快速准确的判断力、抓住事物本质的能力、精准的分析能力、出众的表现力，还有如音乐般美妙动听、动人心弦的嗓音。

17××年8月13日

我的客人终于在昨天对我说：“沃尔登队长，你应该早就看出来，我过去曾经遭遇过可怕的不幸。我曾经下定决心，把令人痛苦的回忆随着躯体的消亡一起封存，永不开启，可是，因为你，我产生了动摇，我对你有种莫名的信任感。看到你，仿佛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对知识和梦想的追寻如痴如狂，我真心地希望，当你的梦想成真，你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你不清楚梦想的另一面是什么，我对此深有体会。

“你将对我的悲剧作何感想，我不做评判。但我发现你所面临的境况，与当年的我何其相似，一样的道路，一样遭遇的危险，而正是它们造成了我如今如此悲惨的境地。我想，从我的经历中，你能够有所启示，那是最好的，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如果你事业成功了，它就成为对你有所指引的经验，如果失败了，那也能聊以安慰。

“我先提醒一句，你将听到的是一个有别于平常世界的故事。幸好我们此时身在荒芜奇妙的异域，听起来再荒诞的故事，也只能让那些对自然界力量一无所知的人一笑置之；如果是在我们平常的生活环境里，大概只会招来质疑和嘲笑。但是我完全有资格担保，我所讲述的故事每一个部分，都确实无疑。”

亲爱的姐姐，你可以想象，他主动提出讲述他的经历给我听，我简直喜出望外。但我又担心，痛苦的往事会让他的情绪陷入低谷，或者是无尽的悲哀。当然，我对他的故事充满了好奇。我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跨过这道坎，摆脱不幸的命运。我按捺不住把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我非常感谢你的好心，”他说，“不过事已至此，任何努力都是徒劳了。我已经看到自己生命的终点，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办，完成之后我也就了无所愿，可以安心离开了。”“我明白——”我忍不住插嘴了，但他似乎不想被人打断，继续说道，“你错了，我的朋友，你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可改变。如果你听完我过去的经历，你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天意。”

他说明天可以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让我空闲时去找他。我表达了最为热烈的感谢。我是这样安排的，完成每天的工作后，我会利用晚上把白天听到的讲述内容整理出来，尽量一字一句，真实还原他的故事。如果哪天我工作比较多，时间紧张的话，至少也要做一些重点笔记。将来如果你看到这份手稿，我敢说必定比你读的书更有趣；当我以后重温这份手稿的时候，一定会想起我所知道的他，想起他亲口讲述这些经历的情景，必定是兴味十足，颇多感慨吧。

即便是此时此刻，我忙着工作，耳边依旧萦绕着他那浑厚美妙的嗓音，眼前浮现出他的模样，双眼明亮有神，目光温柔而忧郁地凝视着我，他枯瘦的双手轻轻扬起，他高尚的灵魂照耀着他的脸，绽放出熠熠光彩。

我想，那一定是离奇而痛心的故事，就像这海上可怕的飓风，卷起这艘大船，在半空中撕成碎片。绝对是这样的！

17××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