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81:我在胡同口卖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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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韭

胡同的青砖墙泛着潮气。周明蹲在后院井台边择韭菜,露水顺着翠绿的叶脉滚落,在搪瓷盆里溅起细小的涟漪。昨夜雨后的泥土还粘着花瓣,韭菜根部的红泥让他想起前世母亲化疗时手背上的留置针——同样的暗红色,同样带着生命的挣扎。

“哥!徐爷爷送的香椿!“周芳抱着竹篓冲进来,篓底铺着沾露的香椿芽。小姑娘的塑料凉鞋踩碎水洼,倒影里的鸡蛋人头饰晃成重影。周明拈起一簇嫩芽嗅了嗅,紫褐色的芽尖还沾着徐教授家槐树的花粉。

前厅传来冰柜的嗡鸣。父亲正给双温区冰柜除霜,改锥划过冷凝管的声响,像给这个清晨打着金属质感的节拍。劳保手套破了个洞,煤灰从指尖漏出来,在冰柜外壳画出道歪扭的线——恰似账本上的收支曲线。

母亲把发好的面团摔在案板上,“咚“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周明将香椿芽焯水切末,碧绿的碎末混着鸡蛋液打散时,冰柜突然发出哮喘般的异响。父亲掀起后盖,十二颗螺丝钉在搪瓷盘里排成北斗七星。

“苏联产的压缩机。“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得用英制扳手。“周芳蹲在旁边递工具,忽然指着零件夹缝:“爸,这儿卡着片碎纸!“

泛黄的纸片上,祖父的字迹被机油晕染:“......换三箱黑鱼子酱,埋于西墙第三砖下。“周明望向院墙,爬山虎新抽的嫩芽正遮住那块刻着“1953“的砖。

第一缕阳光爬上橱窗时,“周记食铺“的双语菜单泛起金光。穿中山装的退休教师指着俄文菜名:“这'солянка'什么意思?“

“俄式酸汤。“周芳从作业本里抬头,“徐爷爷教的,要用腌黄瓜和橄榄。“小姑娘马尾辫上的鸡蛋人发卡随说话颤动,那是用涉外饭店的包装盒改的。

李强晃进店时,羊汤正好滚沸。他指尖的烟灰弹进汤锅,在油花上烫出个黑洞:“听说你们要和毛子做生意?“周明舀汤的手顿了顿,汤勺在锅沿敲出清响:“李哥要不要尝尝新出的香椿拌豆腐?“

后厨传来瓷器的碎裂声。母亲失手打翻调料罐,十三香的味道与羊膻味在空气里厮杀。父亲从冰柜底层抽出备用羊肉,霜花落在手背,凝成细小的银河。

乌云压境时,涉外饭店的冷藏车正卸货。穿制服的司机嚼着口香糖,意大利皮鞋避开地上的水洼:“周老板,黑鱼子酱今晚国宴要用,经理让再加五坛。“

周芳扒着车斗数货箱,俄文标签上的“икра“被她用粉笔描粗。雨水突然倾盆而下,香椿芽在竹匾里浮沉如舟。周明冲出去抢收,雨点砸在后颈像冰凉的钢镚。

“接着!“李强不知从哪冒出来,甩过半张塑料布。他喇叭裤上的金属链缠住竹匾,香椿芽散落一地。雨中飘来“香满楼“的烧腊香,混着陈年鱼子酱的腥咸。

冰柜再次罢工是在午后。父亲拆开发电机组,零件在八仙桌上铺成星图。周芳用体温计测冷藏室温度,呵气在玻璃门凝成白雾,画了个哭脸鸡蛋人。

“用井水镇着!“母亲抱出腌酸菜的青石,去年冬天的冰碴还在石缝里闪光。周明把黑鱼子酱坛子浸入水缸,暗红的鱼卵在波纹中起伏,像无数只窥探的眼。

徐教授拄着伞出现在雨幕里,呢子大衣下露出半截《俄汉词典》:“小周,饭店经理问能不能做罗宋汤配黑鱼子酱?“雨水顺着伞骨流成帘幕,周芳在帘后偷偷拼写“борщ“。

雨歇时,西郊养鸡场的老吴蹬着板车来了。车斗里二十只红壳蛋裹着稻草,蛋壳上粘着鸡毛和泥点。“新棚子漏雨,“他搓着皴裂的手,“这些蛋淋了雨,便宜出。“

周明对着阳光照蛋,蛋壳里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母亲默默把蛋打进面糊,香椿碎末浮在蛋液上,宛如春日的浮萍。第一锅香椿蛋饼出锅时,冰柜突然嗡鸣重启,震得菜单上的俄文字母直颤。

暮色染蓝橱窗时,周芳在灯下写俄文作业。父亲修好最后颗螺丝,劳模奖章在工具箱里泛着微光。母亲试吃新调的罗宋汤,酸奶油在汤面旋出白涡,忽然说:“这味像你姥爷当年......“

周明掀开后院石板,祖父埋的最后一坛鱼子酱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徐教授送的伏特加还剩半瓶,琥珀色的液体倾入琉璃盏时,隔壁工地打桩机的轰鸣突然停了。

整条胡同的猫都在此刻竖起耳朵。周芳指着夜空惊呼:“流星!“光痕划过“周记食铺“的匾额,在冰柜外壳投下转瞬即逝的银边。父亲把修冰柜的扳手放进樟木箱,和祖父的算盘并排躺在了一起。

夜风拂过双语菜单,俄文“спасибо“在暖黄灯光里温柔地蜷缩。周明在账簿上记下今日收支,蓝墨水在“黑鱼子酱“项下洇开,像一滴坠入北冰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