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妈很疼爱栗坤,我甚至觉得超过疼爱我和哥哥。妈对我和哥哥很严厉,因为爸一直在新疆工作,我们是在妈的独自武断教育下长大的。小时候,我脑海里妈的样子一直与什么武则天、慈禧之类的女暴君平起平坐。什么温柔慈爱简直就是天上的词,跟我们的生活根本挨不上边,嘛关系也没有。
北京和新疆两个城市一直是我们家变换的两个生活场景,由此妈在我小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一直深深钉进了我心里。
那晚,妈督查我和哥哥写作业,她自己也抱着一本砖头厚的书翻看,她说要晋中级职称了。妈是友好医院手术室护士,手头利索嘴厉害,做事有条理风风火火,干什么都像抢救病人似的,条理清晰、反应迅速。她极讲究卫生,什么东西在她眼里都是爬满了细菌,待高温煮待酒精擦拭消毒的,她恨不得把我们也扔锅里消毒。我和哥哥从小就怕妈手中那支无形的戳屁股针,小时候发烧都被妈按着屁股扎过,疼得我嚎叫小辫都挣蹦歪了,恨不得想壮烈牺牲死了算了。哥是手挠脚踢,起码三人分尸似的按着,不然妈怕针被哥挣蹦折在屁股里。
那晚哥哥刷刷写字安静了没有半个小时,他叹息地看着语文书上画着的一大串栩栩如生的紫葡萄说:“新疆离北京太远了,不然爸可以天天给咱们带新疆甜葡萄吃,还有大哈密瓜,多美呀,我都想爸爸了。”哥哥说完吧嗒一下嘴,这声音让我确切判断哥哥想葡萄远大于想爸爸。
果然,妈也听出来了。“你是想爸爸带的好吃的,哪是想他呀。”妈说,“你们觉得北京到新疆远,我从没觉得有多远,在我心里它即刻就到,也许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妈举着一个食指对我们轻轻一笑。
什么、什么,哥哥和我同时惊奇地盯着妈不可思议的脸,一秒钟就到新疆?年幼的我听后非常诧异不解,感觉妈的话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我刚刚学完这个成语,匪夷所思在脑子里像雨季的雷电一样异常活跃清晰。这四字又被我连续默念了三遍以示对妈的不理解。
我刚要张嘴跟妈说话,妈翻了一页砖头书说,“你们继续写作业。”
都是哥的葡萄引起的话题,我忍不住咬了一下嘴唇,但并没有咬死那种想说话的小冲动。我用眼睛跟哥哥配合默契地对流了一下,此刻我和哥哥是革命战友。哥哥吧唧一下嘴不知是馋了还是怎的,他眼睛看我,眼神却射向妈窥视妈的举动。我知道我们两个都不想写作业了。妈坐在我们旁边简直就像堵着一座墙、压着一座山,实在置我们于水深火热中。我煎熬难耐地忍不住借题发挥撇着嘴向哥哥说,“妈学的地理知识早忘了,什么北京到新疆一秒钟就能到,这话我耳聋爱打岔的姥姥也不会说。”我有意奉承姥姥,这样妈听着顺耳感觉舒服就不会呵斥我们赶紧写作业了。不过我这个小心机妈根本不买账。
妈没叱喝我们只是对我俩轻轻笑了笑,她扭头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说,“我说新疆到北京一秒钟就能到你们当然不理解,因为你们年岁太小。”妈悠悠地说;“我说的并不是实际距离,而是心里距离,如果那个地方有你的亲人,即使远在天涯也眨眼就到,因为心里的距离很近,新疆已经被妈结结实实放在心里了,它从没有离开怎么会远呢。”
有时候真不能以实际距离衡量两个地方的远近。那时我并不懂得妈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朦胧地知道妈是因为想念远在新疆的爸爸。长大以后经历了生活、经历了情感,在人海中翻了无数跟头,历经了摸爬滚打,我才渐渐理解了妈说这句话的潜在内涵,反而觉得这话有些哲理。看来每个人都可以称为睿智的思想者,因为当你心里有感触的时候都有能力飞溅出思想的火花。
妈望着窗外的星星继续说,“别看北京夜这么深了,新疆11点天才完全黑,此时还太阳高照呢,不知你爸吃晚饭没有,新疆吃晚饭特别晚。”
哥哥看到妈今晚如此温柔慈爱,他一定产生了错觉,极力想在妈面前表现一下。他歪着头煞有介事地学着老师讲课的样子,认真端着他脏兮兮卷着边、咧着口子的课本,举到妈面前指着趴着的地图蚯蚓线说,北京到新疆的实际距离是2406公里。妈听后补充说,“铁路的距离更远,要坐四天四夜,走公路坐汽车要一个多星期呢。”
四天四夜、一个星期?这个无法想象的离谱数字在我和哥哥的脑子里爆了炸,惊得我俩不约而同地缩了一下脖子说了同样四个字,“这么远呀!”
妈沉稳而理智地没有理睬我俩的一惊一乍,她收敛了温和的笑容雷达似的眼睛发现了新大陆,妈一脸严肃地用细白洁净的手指着哥哥的破脏书,妈的手极其细白,因为手术室护士每天要用碘酒酒精浸泡双手,还用小刷子仔细刷指甲缝才能上手术台。
“课本怎么毁成这样了,离期末考试还有好几个星期呢,身上哪痒了,这次再有考试不及格的,你等着。”
妈的言外之意就是一顿好打。门后立着我和哥哥熟悉的小竹棍,那是妈的武器兼凶器。小竹棍在我们两个人身上翻飞过不止一遍两遍了,最多的地方当然是肥厚的屁股。竹棍已被妈的手还有我和哥哥的肉体摩挲得不再生涩粗糙,它表皮坚挺闪烁着竹子的硬度和滑腻,颜色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青涩的竹色变为老成的红铜色。妈像宣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似的无数次对我们讲,一是学习成绩不好,二是确凿做了错事,这两个军事禁区闯了是一定要挨揍的,妈说:“记着啊你们两个,搬姥姥喊奶奶哭爸爸都没用,他们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爸不在家,我若不严格管教有什么闪失后悔都来不及,孙悟空还有个紧箍咒呢,不然,野性难改,反天了。”
“妈,孙悟空本来就反上天大闹天宫了。”
妈说“对呀,所以才有紧箍咒才有小竹棍。课本怎么毁成这样了,我问你呢。”
哥哥听了妈的质问立即像一只被人发现的偷油小老鼠,自知理亏赶紧握着破书迅速离开妈的视野,他疾步闪到椅子上闷头写作业,估计后悔至极刚才拿着破脏书做道具去表现。他用力凝眉做思考状,嘴巴一张一翕地念叨着什么,像动画片三个和尚里的胖和尚念经,闪烁极大的两颗门牙,眼睛用我的话说就是贼溜溜地转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所有的动作都有点夸张,简直比中国影帝还会表演。他使劲挠着后脑勺上的青头皮,哥脑后长着个大反骨,像扣着半个馒头,妈说脑长反骨说了不算,不是个东西。后来妈的话得到验证,哥确实是个让妈操心的东西。原来妈还是个会看骨相的半仙呢。
小学时哥因为写字也没少挨妈打,他的字风格都是个个赛过快变成青蛙的圆肚子蝌蚪。大田字格都被他的字撑破了相,粗粗的黑铅笔能把铅笔字写成像毛笔狂草,还一路的顺风倒,全歪着。妈每一看到他麻蝇蝇揪心的作业本就用手扶着脑袋软弱无力地说:“气死我了!”然后就关门听见小竹棍呼呼在空气中呜咽狂舞,哥哥马上强烈反应哎呦、哎呦地叫着说:“妈,我改,我改。”
我知道好不了两天他的字还会得顺风倒的狂草病,旧病重犯故伎重演。
听到哥哥激烈的惨叫声,我仿佛看到哥哥被妈打得蹦着脚跳的样子,想象着一只在火烧的铁板上跳着嘎嘎叫的活鸡。我在门外忍不住窥看窃笑,等待瘸腿残兵哭天抹泪地出来。然后是挨完打妈安慰似的给点好吃的,什么新疆葡萄干,杏干、大杏仁,还有一咬咯吱咯吱满嘴芝麻籽的无花果干。每次我都馋得低三下四地跟哥讨要,“给一个葡萄干。”哥铁着脸不理我。
“给个杏干,就一颗。”我伸着可怜巴巴的手指头。恨不得刚才挨打的是我。哥哥把无表情的后背转给我,独自拉着脸享受挨打换来的美味独食。
“真抠门!”我没办法一跺脚一撇嘴、一转身一甩小辫,找妈磨,要吃的去。
身为人父后,哥哥的字仍然没有进化成令人满意的手书体,用爸爸的话说,就是墙上趴着的那只吸满了血的大肚蚊子,用手一拍,啪!墙上留下圧瘪了的一摊血,没型没样。哥哥推说自己的字不好,他孩子的作业签字也让爸爸代签,并理直气壮地说,“谁叫您的字看着那么顺眼呢,像名人签字似的,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妈说:“小时因为不好好写字挨了多少打,到底没改过来真是死不改悔。”
在电脑办公、无纸化办公的今天,笔在人们手中渐渐脱落了,许多人几天也写不上几个字,哥的字今生别想有所突破和超越了。
我们家是典型的严母慈父。妈虽然打我们但都是有原则的,既不是无故树立大人威风,也不是随便发泄情绪。妈曾经问过长大后的哥哥,恨不恨小时候打他。哥哥说,不打能有今天,他指着门口卖报纸的大刘哥对妈说,“那就是我。”
“你说小时候妈不打我,我是不是早到门口卖报纸修车补鞋去了,能有今天的出息吗。”
哥问我,算问对人了。我摇头拧眉毛严肃凝重地说,“绝对没有今天的出息,不是去卖报纸修车补鞋,会更严重,在铁窗里流着泪唱着悔恨歌也说不准呢。”
哥听后为自己没走歪路喜悦,一本正经对我说,“小时候挨打长大一点不恨妈,真奇怪。看来要感谢妈的严格管教。明儿母亲节我给妈买支康乃馨让妈高兴。”
我听后撇着嘴不屑地说:“切,妈不缺你那一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