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采药歌
山风卷着骨参的苦香掠过鼻尖时,黄智彬正悬在鹰嘴崖边。
他右脚踏着凸出的岩钉,左手攥紧老药农留下的绳梯,腾空的药篓在腰间晃悠。脚下百丈深渊里,葬着三个时辰前失足坠崖的采药人——那人背篓里也装着骨参,可惜根须不够完整。
“七叶...锯齿纹...根茎带血丝。“他指尖拂过眼前这株暗紫色植株,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阿爹咳出的血痰里混着碎肉,巫医说只剩三天阳寿,除非用百年骨参做药引。
绳梯突然剧烈晃动。黄智彬后颈汗毛炸起,猛地仰头望去。一只灰雀正扑棱棱掠过绳梯顶端,翅尖扫落几粒碎石。他长舒一口气,却听见那灰雀发出诡异的嗤笑:“...七月半,鬼门开,采药郎君不归来...“。
荒腔走板的调子,是阿娘在灶房哼的采药歌。
冷汗浸透的麻布衣紧贴后背,黄智彬闭眼稳住心神。阿娘五音不全的歌声却愈发清晰,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佝着风湿痛的腰往灶膛塞柴火,柴烟混着骨参鸡汤的香气漫过茅草檐,惊飞檐下避雨的灰雀。阿爹定是躺在竹榻上骂她糟蹋药材,却悄悄把鸡腿埋进她碗底...
“喀嚓。“
骨参被完整拔出的脆响惊醒了他。黄智彬将沾着腐土的根茎揣进怀里,突然发现天色暗得反常——未时三刻的日头,竟昏沉如暮夜。
那不是乌云。
苍穹像被孩童撕破的宣纸,裂缝中渗出沥青般的黑色液体。第一滴落在村口老槐树上,三人合抱的树干瞬间坍缩成灰白粉末,粉末被无形的风卷成漩涡。漩涡中心浮出一盏三尺高的青铜灯,灯座刻满无面人浮雕,灯芯燃着幽绿火苗。
“时辰到了。“
非男非女的声音响彻村落时,黄智彬刚攀上崖顶。他看见自家茅屋飘出的炊烟凝成阿娘的身形,那琉璃般透明的人影提着汤勺,正扭头对屋内说着什么。青铜灯芯绿焰暴涨,阿娘便化作一缕青烟被吸入灯中,汤勺“当啷“落地声隔着半座山传来。
“跑!“
阿爹的暴喝炸响在耳畔。黄智彬下意识接住破空飞来的药锄,却被一股巨力踹进崖边地窖。后脑撞上土壁的瞬间,他听见熟悉的骨骼碎裂声——昨日摔断肋骨时,阿爹也是这样摸骨接位的。
地窖木板的缝隙开始渗血。
不是滴落,而是流淌。温热的液体混着阿爹的嘶吼灌入地窖:“别看……别记……“
黑暗中有银光闪烁。
黄智彬起初以为是泪光,直到那光芒聚成蛛网般的丝线。丝线另一端连着地窖外的青铜灯,每一根都缠绕着正在消散的村民。他看见里正叔公的烟杆、二丫的发带、铁匠张叔的断指...这些承载记忆的物件化为光粒,沿着丝线流向灯芯。
血腥味在口腔漫开。
他咬破了舌尖,瞳孔深处泛起暗金螺纹。那些丝线突然变得清晰可辨,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抓住流动的记忆。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攥住一根银线。
“黄家小子采药跌死啦!“
里正叔公沙哑的嘲讽声撞入脑海。黄智彬浑身剧颤,掌心却像抓住实体的藤蔓般越攥越紧。更多声音汹涌而来:
“他爹的接骨术是骗人的!上次给王寡妇接完腿,瘸得更厉害了!“
“听说黄家祖上出过叛教者,活该绝户!“
“今早我看见那小子在崖边转悠,怕不是要寻短见...“
声音裹挟着记忆碎片撕扯神经,黄智彬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他看见自己躺在崖底血泊中,看见阿爹跪在祠堂前被鞭笞后背,看见阿娘深夜对着无字牌位哭泣...这些从未存在过的画面,此刻却如附骨之疽钻进识海。
“啊——!“
嘶吼声中,他本能地吞噬这些虚假记忆。掌心银线崩断的刹那,半透明雾气凝成一柄短刃。地窖顶盖轰然炸裂,苍白的手臂从青铜灯中探出,五指如钩抓向他天灵盖。
短刃划出玄妙弧光。
刃锋切断手腕时,黄智彬在灯焰中看清真相:万千张人脸在绿火中哀嚎,阿爹的脸正在边缘处融化,嘴角却带着笑。
暴雨倾盆而下。
他跪在焦土上呕吐,怀中骨参不知何时已生根发芽。惨白的根须扎进腕脉,吮吸着混入记忆碎片的血。眉心嵌入的灯盏残片灼出蛇形疤痕,雨水冲刷下,疤痕突然裂开一线——
暗金色的竖瞳在皮下转动,倒映出漫天青铜灯影。
竖瞳转动的刹那,黄智彬看见了更恐怖的真相。
那些被吸入青铜灯的灵魂并未湮灭——阿娘正在绿焰中捶打灯壁,二丫蜷缩在角落啃咬手指,铁匠张叔的断指在火中生出肉芽,像蛆虫般爬向灯芯。最刺眼的是阿爹,他半个身子已融成蜡油,却拼命用剩余的手臂在灯壁上刻字。
血珠从黄智彬眼角滑落。
他看清阿爹刻的是黄氏接骨术口诀,那是六岁生辰时,阿爹握着他的手在沙地上划过的字迹:“凡骨裂者,需先顺其筋,再正其位...“。
“爹!“
嘶吼惊动了青铜灯。灯壁突然浮现无数张人脸,每张脸的眼窝都钻出苍白手臂。黄智彬踉跄后退,短刃胡乱劈砍,却斩不断潮水般涌来的鬼手。
一根手指刺入他左肩。
剧痛中,大量陌生记忆灌入脑海。他看见祠堂地下密室里的青铜匣,匣中兽皮卷写着《赦天录》三字;看见祖父被铁链穿透琵琶骨,嘶吼着“存在非罪“;看见襁褓中的自己被阿爹偷偷换走眉心鳞片...
“砰!“
药篓炸开的气浪掀飞鬼手。篓中骨参竟在雨中疯长,惨白根须如蛛网缠住青铜灯。黄智彬趁机滚下鹰嘴崖,坠入湍急的洛水河。
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他却感觉不到窒息。眉心竖瞳在水中发出幽光,照亮河底堆积的森森白骨——那些都是历年坠崖的采药人。白骨间飘荡着银丝,每根都连着他们生前最珍视的记忆:绣了一半的嫁衣、孩童的虎头鞋、缺口的陶酒壶...
黄智彬本能地抓住几根银丝。
“娘子,等我卖了参就给你打银簪...“
“儿啊,爹采完这株就送你上学堂...“
“阿姐,我学会《止血方》了...“
采药人们临终的执念如毒针刺入心脏。他疯狂吞噬这些记忆,皮肤浮现血管状的银纹。当银纹蔓延到脖颈时,河水突然沸腾,河底白骨聚成巨掌将他托出水面。
暴雨更急了。
黄智彬趴在被冲上岸的药篓旁,呕出大量混着银丝的黑水。每呕一次,就有模糊的人影从体内分离:瘸腿的老药农、怀抱婴孩的妇人、独眼少年...这些人影朝着青铜灯方向跪拜,渐渐消散在雨中。
“叮——“
阿娘的铜铃铛从篓底滚出。这是她系在灶边的唤食铃,此刻沾满泥浆,却仍倔强地响着。黄智彬攥着铃铛蜷缩成团,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恐惧——当他吞噬采药人记忆时,竟尝到一丝愉悦。
雷鸣撕裂天际。
闪电照亮对岸山壁,黄智彬的竖瞳骤然收缩。岩画!那些被苔藓覆盖的古老岩画正在雨水冲刷下显现:无面人高举魂灯,脚下跪拜的人群化作青烟钻入灯口。最下方刻着潦草小字,竟是黄氏接骨术的口诀!
“凡骨裂者...需先顺其筋...“
他颤抖着抚摸岩壁,发现字迹与灯中阿爹所刻完全相同。更多画面涌入脑海:祖父在岩壁前长跪七日,用接骨刀将岩画口诀刻入血脉;阿爹抱着婴孩时的他潜入河底,将某物藏入白骨堆...
河面突然炸起水柱。
青铜灯不知何时悬浮在头顶,灯壁人脸齐声尖啸:“罪血!“
黄智彬转身欲逃,却发现岩画上的无面人活了。石质手臂穿透他胸膛,却没有痛楚,只有彻骨的寒意——那手臂正在抽取他吞噬的记忆!
“滚开!“
短刃刺入石臂的瞬间,黄智彬看到了岩画的真容。那根本不是无面人,而是戴着空白面具的黄氏先祖!面具下的眼睛与他一样生着暗金竖瞳,眼角淌着血泪。
雷鸣再起时,岩画与青铜灯同时消失。
黄智彬瘫坐在泥泞中,胸膛残留着五个指洞状的银斑。铃铛在掌心发出最后一声呜咽,铜舌“当啷“脱落——它再也发不出阿娘哼歌时的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