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0章 定策
一口气,将自己对汉家未来十年的预判尽数道出,刘恭也不由长呼出一口浊气,心情都莫名舒畅了些。
——过去这些年,刘恭别说是找个人,商量一下这些事,就连找人说说自己的看法和盘算,都无疑是一种奢望。
自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这些话,便被刘恭憋在肚子里。
总算是能一吐为快,并得到王陵这种老臣、长者的评判,蒙在刘恭心头的那层乌云,也似是被驱散不少。
而在一旁,看着刘恭如是一番侃侃而谈,王陵欣慰抚髯之余,面上,也随之涌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毫不掩饰欣赏的目光,在刘恭身上停留许久,王陵才终深吸一口气,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早在太祖高皇帝弥留之际,老臣,便已经开始担忧我汉家,要陷入一场漫长的动荡了。”
“因为当时,老臣看见太后独揽大权,陛下又不堪大任。”
“——朝堂之中,元勋功侯不说是居心叵测,也至少是各有所图,不安其分。”
“而在关东,宗亲诸侯虽不至为祸,也终归是得王一方,假以时日,必然会各自成为钱粮、车骑皆备的强藩。”
“再加上北方,还有匈奴人虎视眈眈于外;岭南百越之地,亦有赵佗几度称帝,蠢蠢欲动。”
“长安朝堂,府库空虚,我汉家国贫民寡……
…
“自高皇帝驾崩,我汉家,实可谓内忧外患、积弊甚巨啊~”
如是感叹着,王陵满是惆怅的摇了摇头,面上神情更多了几分老态。
片刻之后,方见王陵强打起精神,再度望向刘恭,欣慰的笑着缓缓一点头。
“殿下适才所言,大体不错。”
“如此年纪,便能有如此远见卓识~”
“——得殿下在,乃我汉家之大幸。”
“只殿下所言,虽大体无差,却也有些细微之处,或有谬误。”
“既做了殿下的太子傅,老臣……”
如是说着,王陵竟是缓缓自座位上撑起身,作势要拜,却被刘恭赶忙上前扶住。
便见王陵又欣慰一笑,由刘恭搀扶着重新坐回座位,便针对刘恭方才的言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殿下说,今我汉家诸般乱象,皆源自陛下未冠而立,以致主少国疑。”
“但在老臣看来,陛下少弱而立,致我汉家主少国疑,不过是今之乱象的开端。”
“在这个开端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才最终导致了眼下,我汉家由内而外、自上而下的混乱。”
…
“陛下少弱而立,固然使我汉家主少国疑。”
“但若是发生在王朝绵延日久、社稷稳固之时,主少国疑四字,本身并没有如此重大的隐患。”
“——左右不过东宫太后,又顾命大臣、托孤之臣暂代朝政,待君主年壮,再行还政便是。”
“而我汉家,却是在开国后不久,天子之位才刚传承到第二世,便出现了主少国疑的状况。”
“元勋功侯多半还在,开国皇后、外戚也在;造成主少国疑的,又偏偏是开国太子。”
“加之朝局本就不稳、社稷本就不固,这才将‘主少国疑’四个字,为宗庙、社稷带来的隐患,放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尤其再加上陛下,本身天资平庸,偏又急于求成,碰壁后又自甘堕落——这才让殿下如今面临的局面,变得如此糟糕。”
言及此,王陵又是一身长长的叹息。
这已经是王陵今日,不知道第几声叹息了。
“老臣之所以问殿下:往后十数载,元勋功侯、宗亲藩王、吕氏外戚,又太后、皇后、陛下如何,并非心血来潮。”
“——殿下今年,六岁。”
“距殿下及冠成人,而后大婚亲政,便还有十数载。”
“距太后、陛下先后大行,留殿下以少弱天子之身,独面天下风雨的一天,也至多还剩十数载。”
“而在这十数载岁月之中,殿下需要面对的威胁,以及能争取的助力,便都源自这三方势力,外加三人。”
说着,王陵不由稍直起身,对刘恭一招手。
待刘恭起身上前,紧挨着王陵落座,便见王陵伸出手指,在茶碗中轻沾了沾,而后便在面前木案上涂画起来。
“朝堂内外,是元勋、诸侯、外戚三方势力。”
“宫闱之中,则为太后、皇后、陛下三人。”
“其中,陛下本可于殿下稍行回护,如今却避居未央——即未曾为殿下编织羽翼,也没能在太后面前,为殿下稍行斡旋。”
“椒房殿的张皇后,虽然脾性软弱了些,但将来,陛下宫车晏驾,今日之皇后,也终会是明日之太后。”
“若殿下布局得当,来日的张太后,也同样能成为殿下的一大助力。”
“反之,来日之张太后,轻则如殿下所言般随波逐流,重,则又是个独揽朝纲的吕太后。”
“这其中的度,殿下要谨慎把握。”
…
“最麻烦的,便是当朝吕太后了~”
“——说实在的,老臣时至今日,都不知有此吕太后,于我汉家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但毋庸置疑,殿下能否顺利挨过未来十数载,便几由太后一言而决。”
“若于太后不恭、不孝,则太后必怒;若不能显露才华,又会让太后失望,将殿下当做又一个当今来对待。”
“所以,诚如殿下方才所言——未来十数载,殿下最要紧的,便是对太后即恭顺、纯孝,又尽可能展露才华,让太后满意。”
“只有这样,殿下才能在太后的羽翼下,不动声色间积蓄力量,以待将来。
言罢,王陵又一阵唉声叹气气间,抬手抓起衣袖,将案上的‘天子’‘太后’‘皇后’等字样抹干。
而后,再以手指沾沾茶水,重新写下‘元勋’‘诸侯’‘外戚’等字样。
“吕氏外戚,殿下当竭力拉拢。”
“因为太后对陛下、对殿下,都是观其行而许其权;但对吕氏外戚,太后却会无条件重用。”
“方才朝议之上,殿下所言之‘刘、吕皆宗亲’,也不全然就是谄媚之言。”
“——对于太祖高皇帝,又陛下、殿下而言,刘氏才是宗亲。”
“但对当今吕太后而言,相较于刘氏,反倒是其母族:吕氏外戚,更能算作可堪信重的宗亲藩王。
…
“往后,吕氏外戚于朝内会有公卿,于关外会有藩王——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关东,他们都会手握兵权。”
“而且是重兵!”
“故而吕氏一族,若能唯殿下马首是瞻,忠心不二,则殿下高枕无忧。”
“反之,若吕氏于殿下离心离德,便必然会‘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待吕氏显露反状,朝中元勋、关外诸侯,必然会以‘尊刘攘吕’之名,坐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