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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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事实上,奔走的终点,是一种更深的自由。我只觉此刻,我离这一崇高的境界愈来愈近了。也就是说,增加人生的重量,是为了收获更佳的松弛。我自微光中来,可有这么一段时期,我陷在了五里雾中,无论站上世界怎样一个制高点,也都不能看破生活过硬的伪装,两眼就跟罩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一样。难以避免,在我生命的长河里,总有干涸的岁月:破旧的帆船搁浅岸边,水草、鱼骨晒得发白,底端的淤泥开裂,狭窄的河道间开出了淡黄的花儿。而如今,我朝着起点眺望,雨水倾盆如注,河床再又生机盎然,仿佛脱臼的骨骼重回了正位。当我走出物欲的迷雾后,天空分外响晴,太阳悠然自得地升起,我的心房光芒万丈。

***

去往精神病院的那天,我留住下来陪了小海一夜。开始我提起了溜马,试着以此唤回他对过去篇章的念想,而后又讲到当初非正式的告别,但他一无所感,两目低垂,一脸的无动于衷。就在送走玛丽、康复师不久,照料小海日常起居的年轻护工——那名腰身纤细、个头不高不矮、叫做莎莎的女人——腾出手来帮我整理了铺盖。她一刻不停地从我眼前忙来忙去,背对着我,带点含羞和不好意思。她梳的是典型

的居家式头型:根根发丝收拢在脑后,用一条皮筋捆住,呈马尾状。然后套上发网,盘起,U形夹固定下来,看上去清爽利落。早年我的妈妈也是这样盘头的。总体来说,她的身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种与良子相像至极的质朴气质。毕竟,

这份工作不宜太过张扬了。我喊她,她回我一句;不问,她鼓着两片腮帮子,闷头做自己的事。后来,时光流转,年华远去,在我弥留之际,望着楼下穿梭的男女时,我仍能想起的情人中,就包括莎莎。那时,我很纳闷,她的容颜怎么会永远停滞在二三十岁的状态上呢?我在心里喃喃,不老,无疑对人也是一种残忍。

现在,我想做点什么。

我坐上铺好的床沿儿,翘起二郎腿,注视着莎莎不间断的小动作。她一会儿拿来药水,放到嘴边吹了吹,哄孩子似的喂给小海喝下;一会儿搭配食物的种类;一会按摩他的后背……直至讲完睡前故事方休。这一刻,她端走小海吃过的残羹剩饭,业已累得腰酸腿软了。我同莎莎说,尽管我中午胃口不错,细嚼慢咽,一顿下来,把两片厚实的、八分熟的牛排填进了肚子里,但此时,无法忍耐的饥饿感又有了。我故作心慌,请她带我找个地方用点晚餐吧,实际是为了创造

一个共处的条件。莎莎如若去了,我将不胜欢喜。可是,她身为一名全职护工,行事谨慎,不便走开,因为小海需要她的看守,除非换班的人赶来现场。她只交代了餐厅的地址,我却没了心情。我就坐等下去,面对着眼神呆滞、歪头斜颊的小海,感到遗憾的是,再也不能与之侃侃而谈了。于是,我不得不从刚刚那间大房子中找来乐器,用以打发百无聊赖的夜晚。我拉奏了雷斯庇基的小提琴奏鸣曲,给人片刻的感伤。等到九点,接替莎莎工作的阿姨敲门进来,我介绍了我自己,她报之以微笑。她看着躺在床上尚未睡去的小海,却忧起心来。

“今天好些了吧。”阿姨问道。

“我不骑马,啪啪!摔得真惨。热气球会爆炸吗?多半会的。你听,裸女的丈夫在喊,'杀了你'。我不要死,救我;进球了,砰砰!我可真行。”

“您瞧。这不又开始了。”莎莎从阿姨身边挤了过去,就小海突然叽里咕噜呓语连连,她表示无可奈何。她大概想我还没有吃过晚饭,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口,“小林先生,我下班了,要一同用点东西吗?门口的餐厅一般要经营到后半夜,那儿做的意面十分可口。”

我的目光落到了莎莎眨动着的眼睫毛上。她略显羞怯。我迟缓地点了点头。稍后,我们走过器材室,正冲楼梯口的是一间台球厅,房门朝外洞开,里头昏昏暗暗的。我止步不前,手头痒痒了,耳边悠悠回荡起来碰球的哒哒声。在无忧

的年月里,小海跟我一块打美式九球,回回都是我赢,他总落在下风。就算他煞有介事,几次三番调整拿杆儿的手势,对准击球点,右手后肘攒足力气,时机一到,猛然出杆,以为准能打中并进球的时候,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球儿不仅没打进去,还离开了台面,视为出界,实在令人不由一笑。自那时起,他发誓必定打好台球。当时出于颜面尽失而引发的赌气心理,完全胜过了他由衷的热爱。如今不管他的杆技何等高超,我都再无机会同他较量高低了。过去这个概念,

大约在他的脑中腐烂净尽了,有的只是现在。

开开灯后,我进到室内,不受控制地摸起球杆来,给皮头上擦了点巧粉。莎莎并未弃我而去,而是在我身后徘徊。我问她是否玩一会儿?她不做推辞,满面红光闪闪。她有模有样地跟我学了开去。找好角度,聚焦,她果真打进了几个球儿。我对她来了更多的兴致,觉得蛮有意思的。就这样,借着她摆好姿势,一分一秒不敢走神的间隙,我绕到了她的身后,端着高手的架子指点一二。我的前身几乎贴紧了她的后腰,但她没有多想,仍然做出伺机发力的动作。当球打了出去的时候,我一把拉直她的身板,将其裹入怀里。她吃了一惊,呆愣原地。我看她缓缓合上了眼皮,不加抵触,似乎早已有了预感,料到会有这么一刻的,因此不必故作自爱地反抗了。浴火真的临头时,她却犹豫了,说萍水相逢的我们彼此了解不深,如此这般,是难以长久的,算了算了,忽儿变了主意。我猛地亲上她的嘴唇。她拼力挣开,慌忙躲去了一边。在我看来,她的后悔、镇定自若,都是虚假的,含羞草一样的女人,必定还有一张玫瑰花的面孔,热烈、感性。我再次拥抱了她,一面挟持她的身子,挪到门口,关上灯,同她无休止地深吻起来。今后这儿便成了我们幽会的密室,一周至少两趟,当然是以看望小海之名。此次我与莎莎柔情

蜜意过后,去吃意面,相视而笑。

“我算什么?”

“临时的性伙伴。”

“很好。”莎莎说道,“上帝会对我们做出惩罚的。如有上帝的话。对了,您认为真有上帝吗?”

我左手支着下巴,思想片刻说:“你口中所谓的上帝倘若和我们一样,具有手脚、鼻子和眼,是一个人的形状,那我认为没有。如果问我有无造物主,那我想是有的。造物主的存在,是证明了世界和人的结构并非偶然,因为一切不可

能凭空出现。人们给造物主起名为上帝,塑造成人的形象,

这都合情合理。我们相信造物主,也就是说,信奉具备人的样貌的上帝,完全有这个必要。可不得不说的是,你开头一句,错了。单纯站在性自由的角度看事,上帝不仅不怪罪于

我们,反而还会艳羡。”

在那家餐厅里,我跟莎莎聊了将近一个通宵。

***

从精神疗养院返回剧组,我喝了整整一壶咖啡,复杂的心情才算安定下来。这天玛丽要飞加州,不忍心地挥挥手,同大家辞了行。她此次,倒不为影片的制作和投资,而是出于对丈夫的关爱,由心地前来探视。她之所以送小海回国,做了这般解释:虽然孩提时代早已恍若隔世,但那种人生之初就埋下的深厚的底色,极有可能引发奇迹。回顾最最原始的东西,有助于患者记忆力的恢复,减少幻觉和妄想,心态平和,脑子得以滋润,也就日益好转起来。

下午,我接了个来自监狱的电话,告知我说,爸爸将被获释,明天还请家属务必赶到首都的监狱,办理出狱手续。我清楚他服刑的地点,尽管距离剧组仅有两公里路,可我去的次数并不太多。接下来,黑夜转瞬即逝了,毫不停顿,白

昼紧随而至。我唤醒我的经纪人兼司机,麻烦他驱车,与我一同迎接刑满释放的爸爸回家。一个方脸、身着藏青色工作服的狱警开开了牢门。他腰间挂着一串做过标记的钥匙。我隐隐听见角落里传来了咳嗽声,嗓子不清不爽的,好像塞着

鸡毛似的。狱警叫到爸爸的编号,人立马踉踉跄跄从昏暗处走了出来。没了体面的他,脑袋被剃得光溜溜的,脸庞干瘪粗糙一如砂纸,两眼一抬不抬地注目着脚下。我没什么要说的。我递过去一套衣服,让他换上。约略晚间七点钟,我们

见着了妈妈的面儿。刚巧,姨妈也在,我看她们姊妹之间的情感远比以往亲密多了,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因故,包容之心强过互不对付。一阵重逢的感慨过后,我单独找了姨妈,目的显然易见,是想让她们夫妇俩帮忙制作一幅融合油画元素

的、作为影片《恶作剧》的宣传海报。姨妈接了下来。吃罢晚饭,夜已阑珊,妈妈在厨房中刷洗那些餐具的空当,猛地喊住了我。

“你对你的婚姻还上心吗?”

我沉吟不语。

妈妈向我复述一遍。她的嘴唇忍不住地抖。

我终于说道:“我还没有做好当一名丈夫以及父亲的准备。这一准备,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好。与其为了结婚而结婚,我宁愿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你结婚与否,我强求不了,随你心愿,但你最好是结婚。婚后要不要孩子,我无权干涉,劝你最好要一个,不论男女。难道等你老了,回过头来,悔恨欠缺考虑的前半生吗?那会儿为时已晚了。你会很难过的。面对的世界,是空荡荡、无声无息的。眼前,只有死亡。况且,当你甩手而去,你奋斗所得的东西,包括你的尸骨,将无处安放,更是无人理睬,随意被处理,垃圾似的丢弃在某个犄角旮旯。

”妈妈拉着长音,是以强硬的口气说道。

“我曾说过,我在孤独中尽享欢乐。”我对答道,“死亡从来不属于死者本人,唯有活着归我们自己所有。至于那些身外之物,在我死后,便与我无关了。就算要为它们着想,我是可以写下一封遗书的,提前安排妥当后事,给它们一个

最终的归宿。”

妈妈顿然哑口无声了,脸孔沉沉地耷拉下去。

次日天色微明,温热的晨风徐徐吹来,我对着镜子刮起了胡子。这是一个晴朗的周六,一会儿还要开课,照常练习肖邦的钢琴曲。我注目着镜中似我非我的人像。我想到了,始终令我下不了定居首都的决心的,并非因为对父母、亲友和家乡的不忍舍弃,而是觉得毫无必要。这儿那儿,日益平淡下去,仿佛花期较短、不耐观赏的绿植。当我对准水流冲洗剃须刀上的泡沫儿,跟稀稀拉拉的胡茬时,经纪人朝我喊了一嗓子,不外乎剧组的事务。我哼啊哈啊地应付了两句,只身坐到餐桌前用起饭来。吃了一半,昨晚同妈妈对话的情景突然涌现而出,在我脑海中轮回重演。我丢掉汤匙,指使经纪人立刻联络一名公证机构的工作人员,叫来家里,而我则不停地出入书房,找找纸、笔。二十分钟不到,西服革履

的公证员一来,就开门见山地询问我所要寻求什么帮助。我请他喝茶。他夹着公文包,淡然一笑,表示不渴。我也无需多言了,直奔主题,讲明要立遗嘱的事宜。一旁的经纪人听后,双目圆睁,满面惊诧之色,完全不敢置信我竟会做出如

此的决定,声称犹时过早。就在前些天里,我的头疾发作,他发现情形不妙,于是陪我去到医院一趟,做了脑部的核磁共振,不检查不要紧,躺上机器,扫描下来,我的丘脑区域有块黑色阴影,确定是颗瘤子,肿物边缘不太规则,但不能百分百判断准是恶性。他宽慰我说,现如今医疗手段高超,控制得当,并不是没有临床治愈的可能。

“医学方面,您比我要懂。”经纪人接着说道。

“我哪怕身强体健,无病无灾,有意做这件事儿,想谁也是拦不住我的。”

经纪人一语不发。

我缓缓说道:“按照流程走吧,公证员先生,我来说,您代写。”

***

后来我准会想起,公证员写完,我又从头看过遗嘱一遍的内容:无论如何我都将衰老从而死去,像活着的、亡故的大部分人那样,一开始丢三落四,白发骤生,少气懒言,以至于性功能大不如前,突然或慢慢死掉。可是现在,我头脑尚不昏聩,趁着精神大好,请许我在拜别这个世界之前,有所交代吧。第一,我愿把我名下现有的一切,及其我死后因我而产生的财富,版权费之类的,全数捐献给我市政府。倘若父母双方、一方彼时健在,自遗嘱生效之日起,不管出于何因,都不得作为赡养费用从遗产里面拿出一分一毫,因为在我生前必然是支付过了的。其二,不办葬礼,只需把我的骨灰安放在一个清静的角落。

自然,见证者由他们二人担当。

遗嘱被装入了档案袋中,存放于公证处。事后学员们也陆陆续续赶到这儿。可是在那群女孩中间,一眼看出,少了和美活跳的人影。我猜测不着她出了什么状况,不禁使人往坏里想。接连三遍,我拨打了良子的号码,却都无法接通。挨到散课,我换下礼服随即穿上便衣,就像要错过上班点儿似的,一路不停一停,赶往了良子诊所。经纪人开得很快。

熄火以后,他还未解开腰间的座椅安全带,我便下车走出了老远。一个抬腿,脚没站稳,我险些绊倒在台阶上。兴许是我大大的叹息引来了和美的注意。她大步流星地近我身前,扶住了我的手臂。她声声问候。我从她嘴巴的气息里,闻到了一股氯雷他定开瑞坦糖浆的味道。

良子在药房的玻璃窗内抬了抬眼。她上次经过我的开导和自我倾诉,情态不再那么低迷,恢复如初,重新投身在了行医问诊的温情之中。随后妈妈替女儿解释道,颇不好受的鼻炎等同于瘟疫潜在的后遗症,搞得患者闷声闷气的,好生厌烦,因而不能送她参与钢琴的练习了。出于尊重,已经让其打去电话表述了不爽的情状。当说到这里,和美慌里慌张地用话支走良子,明言,未做病情的告知,以及关机,完全

为的是,试探我在意她的程度。她见我匆匆而来,暗自窃喜不已。我本能地撇了撇嘴。我命经纪人打开车的后备箱,将沃尔科特的《小妇人》拿给和美好好看看。她这时如同一个梦游人那样发起呆来,大概察觉出了我的用意并不纯然,隐

隐告诫她,做女人要贤惠、自尊、含蓄和具有争当淑女的意志。和美气鼓鼓的,撂下书后跑远不见了。我没追她。我径自走向良子。半天,百感交集的我,霍地把积攒好久的心语倾吐而出:我们去朝圣吧,为了探寻心灵的意趣,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