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康熙朝文教政策简述
清廷入关以后,十分重视文教在巩固统治方面的作用。顺治帝一方面注重向中原固有的文化学习,推行“崇儒重道”的国策;另一方面,严厉压制晚明以来汉族士林中讲帮派、争朋党的风气。顺治帝熟练地运用了科举这一笼络、驯服士人的制度,入关伊始,即听从汉人曹溶之建议,于顺治二年恢复科举。数科之后,又利用科举整肃士林风气,顺治十四年蔓延全国多个省份的科场案,即是此种整肃手段之一例。
康熙作为一代雄主,其文教政策在父辈的基础上,又呈现出新的特点。康熙一朝,清廷统治渐趋稳定,政治上,随着康熙元年南明永历帝被杀、康熙二十年三藩的平定、康熙二十三年台湾郑氏政权的覆灭,新朝完成了天下一统之业。经济上,重视水利建设,鼓励垦荒,经济得到了稳步恢复。与政治的稳定、经济的增长相适应,康熙在文教上推行崇儒重道、稽古右文的政策,力图营造“文治昌明”的盛世图景,以收安定人心之效。其主要举措有:
一、尊崇理学。康熙帝尊崇儒学,而尤其重视宋儒。康熙五十一年二月,曾谕大学士等讨论朱子之名位,并言:“朕以为孔孟之后,有禆斯文者,朱子之功,最为弘钜。”[1]此年朱子在孔庙大成殿的位置,由明末的位于七十子之下,上升至大成殿东序“十一哲”之列。又,康熙五十二年,由熊赐履、李光地等主持纂辑的《朱子全书》辑成,康熙在御制序中,称颂朱子是“集大成而继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认为朱子文字,“全是天地之正气,宇宙之大道。朕读其书、察其理,非此不能知天人相与之奥,非此不能治万邦于衽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外内为一家。读书五十载,只认得朱子一生所作何事”。[2]这可以说是康熙一生读书的心得之言。
康熙对朱子的推崇,带有“帝王”特色,首先是重实行而非道理思辨。康熙一朝,重视理学之臣,然而所重者在“实行”。康熙曾多次训诫臣下何为“真理学”,如康熙二十二年对张玉书言:“日用常行,无非此理。自有理学名目,彼此辨论,朕见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终日讲理学,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悖谬。岂可谓之理学?若口虽不讲,而行事皆与道理吻合,此即真理学也。”[3]康熙二十三年谕大学士:“凡所贵道学者,必在身体力行,见诸实事,非徒托诸空言。”[4]康熙四十三年谕讲官等:“君子先行后言……若但以空言而讲道学,断乎不可。”[5]在康熙重实行之理学思想的影响下,康熙后期,身居庙堂的朱子学学者们如李光地、汤斌等,提出了一种融合了“性”“理”“心”,以程朱为主、陆王为辅的新型朱子学,将落脚点放在人伦实践上,为理学伦理的“经世”、日常生活化提供了学理上的依据。[6]
其次是以“治统”与“道统”合一。余英时曾提出,宋学之意义,在于“治统”与“道统”之分,[7]但与此同时,宋儒特别是朱熹,又强调皇帝应“正身以作民之准则”的“皇极”义。康熙继承发扬了朱熹的“皇极”思想,力图使自己成为以“君”兼“师”的人物,康熙十六年御制《日讲四书解义》序中言:“朕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8]可见康熙在弱冠之年,即已有“治统”“道统”合一的理想。康熙二十八年,康熙在御制《孔子赞并序》中提出学问“行道”与“明道”之别:“尧舜禹汤文武,达而在上,兼君师之寄,行道之圣人也。孔子不得位,穷而在下,秉删述之权,明道之圣人也。”[9]作为“行道”者,康熙隐然希望自己也成为与尧舜禹汤等三代之主一样的“君师”。他反对臣子以“道统”自任,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他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道统”所在。对此心理,邓国光的《康熙与乾隆的“皇极”汉宋义的抉择及其实践》中,曾有丰富的例证。[10]而康熙自身学问行事,一定程度上也符合“皇极”的标准,其“治统”与“道统”合一的身份,得到了当时朝野士子的普遍认同。
再次是积极推进理学纲常伦理在基层社会的传播。康熙九年十一月,颁布《圣谕十六条》,令“通行晓谕八旗并直隶各省府州县乡村人等,切实遵行”。[11]此后又将其颁布学宫,每月朔、望宣讲。[12]此《圣谕十六条》,即“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穆、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善良、诫匿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雠忿以重身命”十六条行为规则,以通俗、易于记诵的形式,向民众宣传尊君、孝亲、安分守己等观念。此外,在顺治朝的基础上,放宽了节孝之人受表彰的限制,大力推行对孝子、节妇的表彰。[13]通过此种种手段,巩固了理学的意识形态地位,将民众之思想纳入较为有序的轨道之中。
二、由政府主持,组织人力编纂多部书籍。康熙朝御定、御制之书籍,计有三十余种,具体情况如下:
(1)《周易折中》,李光地等编纂,以朱熹《周易本义》为基准,“上律河洛之本末,下及众儒之考定,与通经之不可易者,折中而取之”。[14]始于康熙五十二年,康熙五十四年春完成。
(2)《钦定诸经汇纂》,包括《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三十八卷,王琰等纂,康熙三十八年完成;《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二十卷,王鸿绪等纂,雍正五年刊成;《钦定书经传说汇纂》二十四卷,王顼龄等纂,雍正八年完成。
(3)《日讲四书五经解义》,包括《日讲四书解义》二十六卷,康熙十六年御定;《日讲易经解义》十八卷,康熙二十二年御定;《日讲书经解义》十三卷,康熙十九年御定;《日讲礼记解义》,康熙御定,乾隆初年整理成书;《日讲春秋解义》,康熙时经筵讲稿,雍正时编次成书。
(4)《日讲通鉴解义》,未刊。康熙《御制文二集》收有《日讲通鉴解义序》,言明此书亦是经筵讲义之汇编:“令儒臣仿胡安国之体,法《春秋》之义,撰次为文,依日进讲,寒暑无间,积岁月而成编。”[15]
(5)《历代纪事年表》,龚士炯、王之枢等编纂,康熙五十四年成书,共一百卷。
(6)《皇舆表》,喇沙里、揆叙等编纂,为地理著作,十六卷,“一仿史表,以地系代,详书郡县沿革,不及山川风土”。[16]始修于康熙十八年,康熙四十三年又经揆叙等增修。
(7)《子史精华》,允禄、吴襄等编纂,始于康熙六十年,雍正五年成书。采子、史部及少量经、集部书籍中的名言隽句汇编而成,分三十类,子目二百八十种。
(8)《性理精义》,李光地等编纂,康熙五十四年成书。此书在明代胡广所编《性理大全》基础上加以增删,更为详密。
(9)《朱子全书》,李光地等编纂,始于康熙五十二年,康熙五十三年书成刊行。此书将朱熹语录、文集之精华以类排比,共六十六卷,分为学、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易、尚书、诗、春秋、礼、乐、性理、理气、鬼神、道统、诸子、历代、治道、诗文、字学、医学等门类。
(10)《月令辑要》,李光地等编纂。康熙五十四年成书。为时令之书,在明冯应京、戴任《月令广义》之基础上增补而成。
(11)《康熙字典》,陈廷敬、张玉书等编纂,始于康熙四十九年三月,康熙五十五年成书。收字四万七千零三十五个,是1915年《中华大字典》出版之前收字最多的字书。
(12) 《音韵阐微》,允禄、允礼、李光地、王兰生、徐元梦等纂,始于康熙五十四年,雍正四年成书。为韵书,收汉字一万六千余字,分隶于平水韵一百六零韵部,每字先释音后释义。
(13)《古文渊鉴》,康熙御选、徐乾学等编注,康熙二十四年成书。《四库提要》言其“所录上起《春秋左传》,下迨于宋,用真德秀《文章正宗》例,而睿鉴精深,别裁至当,不同德秀之拘迂;名物训诂,各有笺释,用李善注《文选》例,而考证明确,详略得宜,不同善之烦碎;每篇各有评点,用楼昉《古文标注》例,而批导窾要,阐发精微,不同昉之简略;备载前人评语,用王霆震《古文集成》例,而蒐罗赅备,去取谨严,不同霆震之芜杂;诸臣附论,各列其名,用五臣注《文选》例,而夙承圣训,语见根源,不同五臣之疏陋”。[17]
(14)《历代赋汇》,陈元龙编,康熙四十五年成书。为晚周到明末赋之总集,分正集三十类、外集八类,收文三千八百四十三篇,逸句一百六十七篇。
(15)《全唐诗》,曹寅主持,参与者有彭定求、沈三曾、杨中讷、潘从律、汪士鋐,徐树本、车鼎晋,汪绎、查嗣瑮、俞梅等。始于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康熙四十五年十月成书。为唐诗总集,收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二千二百余人。
(16)《四朝诗》,张豫章等编,康熙四十八年成书。为宋、金、元、明四朝诗之总集。计有宋诗七十八卷,作者八百八十二人;金诗二十五卷,作者三百二十一人;元诗八十一卷,作者一千一百九十七人;明诗一百二十八卷,作者三千四百人。
(17)《全金诗》,郭元釪编,康熙五十年成书。为金代诗歌总集,共七十四卷,收诗五千五百四十四首,作者三百五十八人,在元好问《中州集》基础上又有大量订补。
(18)《佩文斋咏物诗选》,张玉书等编,康熙四十五年成书。为上古至明代咏物诗之汇编,共六十四册,四百八十六卷。
(19)《佩文斋题画诗》,陈邦彦等编,康熙四十六年成书。为题画诗之汇编,收诗八千九百六十二首,分为三十门。
(20)《历代诗余》,沈辰垣等编,康熙四十六年成书。为历代词之总集,所录自唐至明词九千余首,一千五百四十调,为一百卷。又词人姓氏十卷、词话十卷。
(21)《词谱》,陈廷敬、王弈清等编,康熙五十四年成书。收录唐至元词、曲调八百二十首调,二千三百六体。
(22)《渊鉴类函》,张英、王士祯、王惔等编,康熙四十九年成书。类书,共四百五十卷,所载内容为《太平御览》之倍。
(23)《佩文韵府》,张玉书、陈廷敬、李光地等编,始于康熙四十三年,康熙五十年成书类书,共四百四十四卷,收单字一万余字。按韵母排列单字,每字先标音训,下按“韵藻”“增”之类目收尾字与标目字相同之词,又附“对事”“摘句”于后。
(24)《骈字类编》,允禄、允礼、张廷玉、蒋廷锡等编,始于康熙五十八年,雍正四年成书类书,共二百四十卷,“义取骈字”,收字一千二百余,不标音训,“与《佩文韵府》一齐尾字,一齐首字,互为经纬,相辅而行”。[18]
(25)《分类字锦》,何焯、陈鹏年等编,始于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四十七年成书。类书。
(26)《佩文斋书画谱》,王原祁、孙岳颁、宋骏业、吴暻、王铨等编,始于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四十七年成书。为书画资料汇编,共一百卷。
(27)《广群芳谱》,汪灏等编,康熙四十七年成书。为农事资料汇编,在明人王象晋《群芳谱》基础上增删而成,共一百卷,分天时、谷、桑麻、蔬、菜、花卉、果、木、竹、卉、药等十一种谱。
(28)《御批资治通鉴纲目》,宋荦等编,始于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四十九年成书。
(29)《古今图书集成》,陈梦雷等编,始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六年成书。类书,共一万卷,目录四十卷,一亿六千万字,分六汇编、三十二典、六千余部,按天、地、人、物、事次序展开。
从以上所列可以看出,康熙朝御纂之书,既包括“性理”之书,也涉及“注疏”之学,以及音韵、文字、地理、历法、诗赋、书画等极为丰富、广阔的学术领域。这些书籍的编纂,大多经历了较长的时间,有些甚至到雍正时期才最终完成。通过修书,安置了一批文士,使得他们学有所用,本书所要论述的戴名世、朱书、何焯、方苞等人,便都参与过官方牵头组织的修书工作。此外,还通过对具体“知识”的倡扬,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明末士林尚意气、好“空谈”的弊病,为乾嘉朴学之风的兴起做了铺垫。
三、在对待士人的态度上,以安抚笼络为主。特别是在康熙前期,为配合天下初定的政治需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彰显新朝之开明,其中最重要的举措是康熙十八年特科的开设与随后的《明史》馆开馆。
康熙十七年正月,康熙谕吏部,令群臣推荐文学之士,设特科以选用人才:“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材,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内开送吏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得真才,副朕求贤右文之意。”[19]次年二月十七日,在京城开博学宏词科,据秦瀛《己未词科录》,此次特科考试,应试者一百五十四人,其中,取中五十人,特授内阁中书七人,与试未用九十七人。除此外,各地官员所荐者中,尚有丁忧未与试者十四人,“患病催不到”者十七人,“辞不就”者十二人,“后期未试”者二人与“举不及期者”一人。[20]这一百九十九人,囊括了当日在野及朝廷中下层文官中的“文学老儒”,如所取中的李因笃、陈维崧、朱彝尊、汪琬、潘耒、施闰章、徐釚、尤侗、毛奇龄、曹禾、严绳孙,特授内阁中书的邓汉仪、孙枝蔚、傅山、杜越,患病未到的黄宗羲、魏禧、王弘撰,丁忧未与试的陆陇其、惠周惕,与试未用的阎若璩,坚辞不就的顾炎武、徐夜、万斯同、费密等人,均在清代学术、文学史上享有盛名。
康熙此次特科的开设,正值三藩之乱将要平定之际,其目的在以文教巩固武功,所谓“网罗遗贤,与天下士共天位,消海内漠视新朝之意,取士民之秀杰者以作兴之”。[21]从士林反应来看,确实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从下层士子的角度看,此科为人所津津乐道者,乃“四布衣”李因笃、朱彝尊、潘耒、严绳孙的登第。实则此科取中的五十人中,有二十三人已有清朝进士功名,四人已有清朝举人功名,六人为清朝拔贡,十二人为清朝诸生,只有李、朱、潘、严与冯朂五人应试时尚未取得任何清朝功名。占比只有十分之一的“布衣”能够成为五十获隽者中的代表人物,固然因文人好以整数称某一群体,如乾隆开《四库》馆时亦有“四布衣”之称,[22]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四布衣”在文坛的崇高声望及其草野身份,其获隽符合了民众对“皇恩浩荡”与“一步登天”的想象。“四布衣”此后的仕途并不辉煌,李因笃未受职即归,其他三位也于康熙二十三年或被降级,或主动辞归,但这并未影响“四布衣”当日之荣遇对当时及后世文人的吸引力。从缙绅世家的角度看,此科取中的五十人中,有不少人是前明高级官员后代,如徐嘉炎为明兵部尚书徐必达之曾孙,朱彝尊为明大学士朱国祚之曾孙,米汉雯为明太仆米万钟之孙,范必英为明提学参议范允临之子,崔如岳为明陕西巡抚崔应麒之曾孙,方象瑛为明大学士方逢年之孙,黎骞为明浙江提学副使黎元宽之从孙,严绳孙为明刑部尚书严一鹏之孙。还有不少人为世家子弟,如王顼龄为御史王广心之子、康熙间工部尚书王鸿绪之兄,陈维崧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之子,曹宜溥为侍读曹本荣之子,等等。孟森认为,“圣祖之笼络初定,亦正愿收各地之人望,以缙绅子弟为先,所谓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者也”,[23]对世家子弟的收录,有效地收服了各地文化领袖之心。又,所取中五十人中,江南籍者二十一人,浙江籍者十三人,共占录取总数的将近百分之七十。江浙为人文渊薮,民间反清复明思潮也最盛,这一录取结果,亦可看出康熙“揽心”之求。另外,从遗民的角度看,此科有不少著名遗民改变了先前的反清态度,积极应征,如毛奇龄、朱彝尊;又有遗民起初消极应试,后却倾倒于朝廷,如严绳孙答不终卷而被录取,因此终身感念“圣恩”;又有不少遗民虽坚守气节,拒不应试,但其中不少人对新朝的态度,却从此发生转变。孟森曾以傅山为例,赞叹清廷能对拒不应试者待之以礼,示以优容,而遗老们亦不与清朝彻底决裂,此为“上下各尽其道”之典范。[24]今人孔定芳在《明遗民与“博学鸿儒科”》一文中,亦曾详细列举了“原来抱有对立情绪的遗民士人”顾炎武、黄宗羲、李颙、傅山、王弘撰、张尔岐、费密、孙枝蔚在此次制科后反清立场的松动。[25]有感于新朝“干戈载戢,文教放兴”[26]的崭新局面,许多遗民开始回避甚至放弃了“复明”的信仰,这不能不说是康熙遗民政策、士人政策的胜利。
康熙十八年十一月,《明史》馆正式开馆,此前博学鸿儒科所录用者,均被派入《明史》馆修史。孔定芳认为,这一安排,一方面为遗民怀恋故国的情绪提供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堂而皇之”的话语平台;另一方面,由政府出面组织修纂前代史,也彰显了新朝政权的正统性、合法性,可谓一箭双雕,用心良苦。[27]《明史》的修纂,进一步拉近了异族政权与汉族士人的距离。黄宗羲弟子万斯同怀着“纂成一代之史,可籍手以报先朝”[28]之志,以布衣入京主持修史工作;顾炎武等人致书史馆,请求史书中收入其先人事迹。这种种事例,均可说明修史一事,在“攻心”“揽心”的方面亦有出色效果。
在征召“博学鸿儒”与修《明史》的过程中,康熙帝本人展现出了一代雄主的开明态度与胸怀。除上文所提及的对制科考试中未完卷者的宽容,对拒绝征召者待之以礼之外,在关涉种族的问题上亦宽大为怀,如施闰章试律诗中,有“清彝”二字,“嫌触忌讳”,[29]阅卷官不敢录取,经保和殿大学士李霨担保而留置录卷中,而康熙亦未对此提出异议。孟森认为“当日写卷必为‘清’、‘夷’二字,故触忌耳”。[30]并认为,康熙这种处理,与乾隆朝因“夷狄”字样屡兴大狱的做法绝不相同,即与其统治后期,赵申乔纠参戴名世以媚上,而戴名世竟以文字之过遭戮杀的情形亦有极大差别。[31]康熙朝之所以被后人视为“盛世”,这种文教上的“法律之宽”“爱贤之笃”[32],是一个重要原因。
康熙二十一年,桐城县学生戴名世在给友人的信中,言及修史之事,有“近日方宽文字之禁”[33]的判断。这一判断,虽然不免天真,但也并非全无根据。戴名世的青年时期,正是清廷改变定鼎初期的民族政策,向汉族士人展现善意的时期。戴名世和他的友人们,正是在这一政治大背景下走向文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