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多民族文学的共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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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百越寻根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国文坛最活跃的有两个作家群体,一是以王蒙、张贤亮、高晓声为代表的右派作家群,二是以王安忆、张承志、韩少功为代表的知青作家群。

1984年,由《上海文学》和《西湖》杂志主办,以知青为主体的一批作家、评论家和文学编辑在杭州西湖召开了一次文学座谈会。这就是后来被反复提起的成为“寻根文学”思潮标志的“杭州会议”。参与了此次会议的阿城、韩少功、郑万隆、李杭育后来都成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通常认为,寻根文学的价值在于文化寻根,这其实只是说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寻根文学并非一场文学的复古运动。寻根文学的真正价值是以现代意识激活了文化传统。也就是说,在寻根文学之前,中国作家已经建立了文学的现代意识,但这种现代意识还处于横向移植的状态,未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寻根文学以欧美现代主义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的文化传统,所谓以现代激活历史,以现代主义审视文化传统、以先锋意识激活地域文化,才构成完整的寻根文学。

在不少当代文学研究者的眼里,寻根文学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文学现象。寻根文学为什么如此重要?这是因为寻根文学对于在它之前的当代文学具有整体性的转型价值。首先,在思想领域,寻根文学将当代文学从狭隘的政治思维引向了文化思维,文学的思想空间获得了根本的拓展;其次,寻根文学将当代文学从西化和中国化的两极分裂中超脱出来,它既是学习西方的,又是尊重传统的;再次,寻根文学对文化传统也进行了辨析,既有对主流传统、中心文化的反思,也有对地域文化、边缘文化的观照,从而使非中心、非主流地域的作家获得了文化自觉;最后,它不仅是文化的,而且是审美的,对文学语言和文学文体的高度重视,表明它同时也具有文学自觉和审美自觉。

广西没有作家参加“杭州会议”,但广西作家近距离地感受过周氏兄弟的美术成功。“杭州会议”所关注的文学现象,如贾平凹的商州作品、张承志的北方小说不可能不对广西作家有所影响。值得注意的是,与寻根文学思潮同步,广西当时最负盛名的诗人杨克在《广西文学》1985年第1期发表了组诗《走向花山》,广西当时最负盛名的小说家聂震宁在《文学家》1985年第5期发表了中篇小说《岩画与河》。

组诗《走向花山》由A、B、C、D 四首诗组成,每首诗题以花山岩画的某一图案命名。

A首讲述花山岩画的来历:

从野猪凶狠的獠牙上来

从雉鸡发抖的羽翎中来

从神秘的图腾和饰佩的兽骨上来

此为狞厉之美。

从小米醉人的穗子上来

从苞谷灿烂的缨子中来

从山弄垌场和斗笠就能盖住的田坝上来

此为丰腴之美。

绣球跟着轻抛而来

红蛋跟着相碰而来

金竹毛竹斑竹刺竹搭成的麻栏接踵而来

此为崇高之美。

B首讲述骆越先人的原始狩猎生活:

一支支箭镞,

射向血红的太阳,射向

太阳一样血红的野牛眼睛

兽皮裹着牯牛般粗壮的骆越汉子

裹着

斗红眼的牯牛一般咆哮的灵魂

脚步声,唔唔的欢呼

漫山遍野

踏过箭猪的尸体和同伴的呻吟

把标枪

连同毫不畏惧的手臂

捅进豹子的口中

B首结尾,诗人告诉我们:

火灰,早已湮灭了

只有亘古不熄的昭示

仍在崖壁上的熊熊燃烧

比象形文字还要原始

比太阳还要神圣

C首讲述战争:

连风都被杀死了

狼藉的山野,躺着

吻剑的头颅,饮箭的血

血染的尸骸

躺下了纷乱的马蹄

叮叮当当的杀戮、宰割

残忍和冷酷

只有“嗡哄嗡哄”的铜鼓

召唤弓,召唤剑,召唤着藤牌

D首是美好生活想象的描绘:

积血消融了,浪花将孤独卷走

崇山峻岭间,奔泻着爱的湍流

鱼和熊掌黯然失色

青春和心,点亮炽热的红绣球

组诗《走向花山》讲述了花山岩画的来历,展开了对花山岩画内涵的想象,还原了原始时代战争的场面,表达了对花山未来的期许。

花山岩画本身的原始性、抽象性和神秘性激活了诗人的灵感,给予了诗人巨大的想象空间。杨克是在用现代诗的语言解读花山岩画。借助了诗歌的法则,他大胆地将壮族神话传说中布伯的故事、妈勒的故事有机地整合进花山岩画的叙事中。当花山岩画的原始性、抽象性和神秘性与布伯、妈勒的故事遇合,花山岩画终于从抽象走向了具象,抽象的图像被赋予了史诗的内涵,原始的神秘焕发出绵延至现代的昭示。

毫无疑问,组诗《走向花山》所描述的花山岩画的原始由来、原始生活、原始战争以及美好未来的期许,与花山岩画本身的原始性、抽象性和神秘性有较明显的互文关系。当然,诗人杨克创作组诗《走向花山》并非只是用诗歌的形式去重复专家学者们的花山研究结论,他试图从花山岩画这一图腾式的存在,体验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广西文化,为他的诗歌创作找到一个文化根本。

组诗《走向花山》发表后不久,梅帅元、杨克在《广西文学》1985年第3期发表了广西作家的“寻根宣言”《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这篇文章是最早发表的寻根文学的理论文章,比韩少功那篇影响巨大的文章《文学的“根”》早发表整整一个月。

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传达了诸多信息:

花山,一个千古之谜。原始,抽象,宏大,梦也似的神秘而空幻。它昭示了独特的审美氛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百越世界”,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整体。

纵观今天广西文学作品的写法,与《诗经》为代表的黄河流域文化较为写实的风格更为接近,而基本上完全舍弃了与屈原为代表的长江流域的楚文化及更为离奇怪诞的百越文化传统的联系。我们的缺陷正是在于,只是过于如实地描绘形而下的实际生活,而缺少通过表现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来展示这一民族的历史和现实。

西方现代主义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把主观感强调到膨胀的程度:抽象、象征、表现、魔幻……主体压倒了客体,渗透了客体。客体在心灵的需求中变形了。单从这个意义上看,它与原始文化一脉相通。与其说现代主义是创新,不如说是更高意义上的仿古。

广西所处的地域,有着与文学创新观念很和谐的原始文化土壤,这是我们的优势。

关键不在于你写出了一个看得见的直观世界,而是要创造一个感觉到的世界。就是说,在你的作品里,打破了现实与幻想的界线,抹掉了传说与现实的分野,让时空交叉,将我们民族的昨天、今天与明天融为一个浑然的整体。这个世界是上下驰骋的,它更为广阔更为瑰丽。它是用现代人的美学观念继承和发扬百越文化传统的结果,如同回到人类纯真的童年,使被自然科学的真变得枯燥无味的事物重新披上幻觉色彩。[17]

这是一篇视野相当宏深的理论文章。它把花山作为广西的地域文化图腾,作为一个神示的象征,在《诗经》为代表的黄河文化、《楚辞》为代表的长江文化、欧美为代表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古今中外三维文学格局中为广西文学把脉,指出广西文学发展的路径和方法:打破现实与幻想的界线,抹掉传说与现实的分野,将民族的昨天、今天与明天融合,用现代人的美学观念继承和发扬百越文化传统,超越写实主义风格,创造感觉的世界。由是,花山成为广西文学之魂,成为百越境界这一广西文学发展目标的文化载体。

百越境界这个概念把文化意识、历史感和诗意审美融为一体,以此呼唤打通古代与现代、中国与外国、民间与精英、边缘与中心,融文化意识、历史感和诗意审美为一体的广西文学。

1985年4月22日,《广西文学》在南宁召开了“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座谈会,会上,来自南宁、桂林、玉林、北海各地的青年作家对百越境界做了热烈的探讨。之后,会议安排画家周氏兄弟介绍了花山组画的创作情况,历史学者蒋廷瑜从考古学角度讲述了百越民族的历史,民俗学者蓝鸿恩介绍了壮族文化源流及花山岩壁画的成因及年代的推断。这种组织化的文学创作主动向艺术、考古、民俗等学科汲取营养的行为,在当时的中国文坛还是很少见的。4月25日,会议代表专门到宁明参观了花山岩壁画。紧接着,《广西文学》连续发表了多篇文章对梅帅元、杨克的文章进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