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国际体验
如果张宗栻的漓江叙事唱出了漓江传统生活的挽歌,梅帅元的漓江叙事努力探寻漓江作为旅游符号的产业价值,那么,沈东子的漓江叙事又开拓了一个空间,即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相遇时中国人的内心体验。
作为生活在桂林的作家,沈东子有一批小说讲述的是旅游业刚刚起步,大量外国人涌进桂林那个阶段的故事。在这里,笔者同样选取三部小说进行论述,它们分别是《美国》、《郎》和《有谁比我更爱好Broken English》。
《美国》中的“我”是一个能够讲英语且酷爱美国文化的中国人,因为共同的爱好与了了妈相爱结合并生下了女儿了了。后来了了妈跟一个跛腿男人去了美国,“我”因此意识到了了妈爱的既不是“我”,也不是那个跛腿男人,她爱的是美国。
小说对“我”生活的环境有所描写:
我常常抱着了了坐在江边,遥想我生命中一个如梦的夏天。码头上的冬青树依然繁茂如同当年,可是已经见不着击水嬉闹的渔家少年。人们排着长队依次登上驶往下海的白色的船,好像前去瞻仰的是本世纪最后一片田园风光。是的,鹅卵石的河滩上不再有小鸟觅食蜻蜓翻飞,只有瘪瘪的可乐罐和万宝路香烟盒在水面上漂荡。
这时候了了妈已经抛弃“我”和了了去了美国,留下“我”在这里沉湎于无尽的遐想。在一定意义上,“我”和了了妈都是“唯美主义者”。“我”热爱的是美国的精神文化,如自由、平等、博爱,如杰弗逊、爱默生、梭罗、狄金森、林肯、梦露、马丁·路德·金等。了了妈崇尚的是美国的物质文化,如耐克鞋、牛仔裤、麦当劳、可口可乐、蓝带啤酒、雀巢咖啡、三明治、汉堡包等。作为“漓江叙事”的文本,《美国》陈述了“我”这样一个美国精神文化热爱者所受到的美国物质文化的伤害,从而发出“我的情敌是美国”的怨恨之语。
《郎》的故事发生在桂林,如作品所描述:“这座小城不可谓不浪漫,相思江、情人河,月亮山、爱情岛,每块石头都留有才子佳人的爱情传说,每面崖壁都凿着文人墨客的千古绝唱。”小说讲述了发生在“我”、桃和郎之间的故事。我和桃从事的都是旅游纪念品生意:
我和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相识,就像一粒雨和一颗鹅卵石相遇一样偶然。当时我在兜售我的画,而她在叫卖她的瓷器。这里的景色异常独特,虽说没有华北平原的一马平川,也不见西城古道的大漠孤烟,可是四处都耸立着碧绿的山峰,妖娆的小河上还飘着梦幻的扁舟,难怪外人会说这方土地上连草都风流。我和桃相遇在这片如诗如画的风景里,自然也就会生发出如诗如画的感情。
然而,在“我”和桃之间,郎出现了。郎是一个日本人,“像所有的日本男人一样个头不高,但是戴着金丝框架眼镜,一副温文尔雅的派头,没有留日本男人通常都有的那种仁丹胡,也就是说没有中国人记忆中那种粗鄙和残暴的象征,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异常精明”。尽管郎很有绅士派头,但“我”却对他充满敌意,这里既有历史造成的敌人意识,也有男性本能的自卫心理,“我习惯于用情敌的目光看待他”。
郎果然是“我”的情敌,他以很大的耐心引诱桃,终于如愿以偿。但郎又不是“我”的情敌,小说结束时暗示我们,经过郎的引诱,桃最后成了做皮肉生意的妓女:
我最后一次见到桃是在几年后的一个炎热的黄昏。她披着一头波澜起伏的长发,那曾经红润如桃的脸蛋已被厚厚的脂粉所掩盖,只能看见嘴唇上很不真实的红色,还有睫毛上同样很不真实的黑色,活像未卸妆的艺妓。她身穿一袭浅黄色的露肩薄裙,左肩挎着一个小坤包,右手挽着一个日本人,从一家豪华酒店的玻璃旋转门飘然而出,轻盈得如一阵秋天的风。那个日本人也系着一条深色的领带,但不是郎。
与《美国》不同的是,《郎》中的“我”并不是日本文化的崇尚者,甚至,因为半个世纪之前的那场战争,他对日本人怀抱敌意。小说甚至写到桃的外婆也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她外婆年轻时为了躲避日本兵,从东海边逃到洞庭湖边,又从洞庭湖边逃到这座南方城市的小河边,一生都在躲避日本人,现在都还时常梦见咿呀叫喊的日本兵”。然而,桃却在郎的金钱诱惑下就范,以至于“我”颇不甘心地认为:“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得到,别说是买一只桃,就是全世界所有多汁的鲜桃,日本人都可以用钱买到手,因为日本人虽然什么都缺少,但是独独不缺少钱。”
《有谁比我更爱好Broken English》的主人公“我”是河湾咖啡馆的经营者。如小说所描写:
这座小镇的风光得益于她家窗前的那条河,那条河蜿蜒曲折,水质清澈,经过这里时忽然变向拐了一个弯,好像专门圈出了一片平缓的空地,好让这里的人们日后繁衍和生息。我就是有感于河流拐弯时的那种突然动作,把自己这家咖啡馆定名为“河湾咖啡馆”。
西方游客特别喜欢到小镇旅游,也喜欢到河湾咖啡馆抚慰心情:
那些习惯于闹腾到午夜的西方人,原先是为了清静才躲到这座群山环抱的小镇里,不想小镇比他们想象的要安静得多,不仅月光如水,水流无声,而且山影幢幢,街巷无人,寂静得耳朵发疼,才住了三五天,那点西方人的缠绵心事就被山风吹得干干净净,心儿也被吹得空空落落,只得借啤酒不断浇灌,才能找回一点踏实的感觉。
“我”最怀念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与第一批西方旅游者交往的经历。在“我”的心目中,那时候来中国的游客是人中精英,无论衣着还是谈吐都透露出自由主义者的风采。然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那种风采如《广陵散》一样随风而逝一去不返,小说就写道:
在那些堆满了可乐罐和啤酒瓶的咖啡馆里,实用主义明显占据了上风。人们纷纷用蹩脚的英语谈论着蹩脚的话题,诸如需要兑换美元吗?你能做我赴美就读的担保人吗?在美国如何才能拿到绿卡?需要我帮忙介绍几位中国姑娘吗?我可以和你结婚去纽约吗?等等。说英语成为这里最具魅力的时尚,受到所有女孩子的追捧:
在她们看来,英语代表的是一种高雅的生活,对英语的爱好也就是对文明的爱好,英语总是跟玫瑰、微笑、精巧的领结和小杯的咖啡联系在一起,或者简单地说,总是跟浪漫联系在一起,很难想象如今一个浪漫的年轻人嘴里不会说出几个精妙的英语单词。可以说英语是这个时代中国女孩的公共情人。
值得注意的是,沈东子这三部可以称作“漓江叙事”的小说,无一例外使用了“情敌”抑或“公共情人”的说法,小说的主人公在爱情这种本来最具精神气质,最具隐秘色彩的空间,完全无法抵御物质文化强大的外国人的入侵。这里的外国既有主人公崇尚的美国,也有主人公仇恨的日本。沈东子的漓江叙事传达了20世纪末期中国男人一种失落的情感,在强大的金钱力量面前,他们似乎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他们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弃他而去,无力追回,唯有伤感。
金钱固然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体现了强大的力量,然而,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在金钱面前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仍然显示出那个时代中国人精神建构的贫弱。沈东子“漓江叙事”中的那些叙事人“我”虽然有较丰富的美国文化知识积累,但本土精神文化的建构反而表现出明显的缺失。《郎》的叙事人对自己的精神建构也有所反思:“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只有爱和恨两种情感,不是爱谁,就是恨谁,两种感情都同样强烈,绝不容许在爱和恨之间犹豫。”显而易见,今天我们重读沈东子的“漓江叙事”,可能不仅需要认识到中国曾经经历过一个物质高度贫乏的时代,同时,也经历过一个精神高度贫弱的时代。
漓江无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流之一,漓江也曾经承载过中国文人的生活理想。清末曾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端方任湖广总督时,委任一个亲信去当恩施知州。这个亲信嫌鄂西太穷,没什么油水可捞,要求另派一个肥缺。端方一脸正经地说:“州、县都是朝廷命官,哪能挑肥拣瘦?假使官能够自由挑选,我宁愿去当桂林的知府或阳朔的知县。”[22]这个故事本身有一点讽刺色彩,但它同样表达了一个意思,即为人做官,并不能只为了赚钱谋利,也可以是对美的追求。因为,无论桂林还是阳朔,在人们眼里,同样是贫困地区,但确有甲天下的奇山秀水,而甲天下的漓江山水,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不仅是客观的自然美的存在,更是主观的精神美的寄托,其中充盈着中国文化精神的精髓,是中华民族人格美的化身。
笔者常常感动于清代舒书的《象山记》中的这段文字:
嗟乎!象山,冷地也。余,冷人也。际此世情衰薄,谁肯为顾惜而与之相往来者?自有余来以后,水潺潺为之鸣,石硁硁为之声,花鸟禽鱼,欣欣为之荣。嗟乎,象山,舍余无以为知己者;余舍象山,又谁复为知己?昔人有言曰:“江山风月,闲者便是主人。”余虽不敢谓象山之主人,象山曷不可谓余之知己哉。
世情衰薄,但人仍然能够在漓江山水中找到知己,获得寄托。显然,漓江山水曾经有足够让中国人安身立命的空间,中国人的心灵完全可以在漓江山水获得诗意的安放。然而,何以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漓江山水使地球上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时候,这方山水中的人为何弃之若敝屣?显然,贫穷不是唯一的原因,还需要反思的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建构。当代“漓江叙事”存在的问题,或许正是漓江人精神建构、价值体系的缺陷。当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随风而逝,漓江人成为沈东子笔下的“空心人”,他们又怎么能够抵抗类似郎或者结巴英语的“情感入侵”抑或“文化入侵”?
无论是张宗栻,还是梅帅元,或者沈东子,他们无不感受到现代化对漓江的影响,他们的“漓江叙事”多少都带些挽歌的气息。不过,在笔者看来,挽歌既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可以肯定的是,当代广西作家的“漓江叙事”已然突破了中国古代作家为漓江限定的叙事范畴,在传统中原文化的浸润外,纳入了广西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的人文气息,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毕竟,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相比,不仅更为强势,而且还被认为更为“文明”。同时,“漓江叙事”也直面了来自外国的“文化入侵”,书写了“文化入侵”语境下中国人的内心创痛。或许,在经历了30多年改革开放的历史之后,我们对异质文化的进入应该持费孝通所倡导的文化自觉的态度,既充分领悟自身的文化源流,又认识他者文化的来龙去脉,在此基础上,抵达“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化境界。
世界文学史上有不少因为书写河流而著名的作家,如马克·吐温之于密西西比河,肖洛霍夫之于顿河,沈从文之于沅水。笔者以为,漓江的文化内涵也足以承载真正的现代文学经典,就像它承载过经典的中国古代诗歌。当代中国多民族文化、当代世界各国文化在漓江的碰撞与交融,为当代的“漓江叙事”拓展了极大的空间,是“漓江叙事”未曾遇到的重大机遇,广西当代作家应该高度重视“漓江”这一重要的文化资源,力争写出当代“漓江叙事”的经典作品。
[1]杨文衡:《十七世纪的现代学者--徐霞客及其游记》,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页。
[2]杨文衡:《十七世纪的现代学者--徐霞客及其游记》,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页。
[3]杨文衡:《十七世纪的现代学者--徐霞客及其游记》,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页。
[4]杨文衡:《十七世纪的现代学者--徐霞客及其游记》,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页。
[5]五五旅行团编:《桂游半月记》,国光印书局1932年版,第26页。
[6]郑健庐:《桂游一月记》,中华书局1934年版,第99页。
[7]五五旅行团编:《桂游半月记》,国光印书局1932年版,第27页。
[8]齐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版,第98页。
[9]吕立新:《齐白石--从木匠到巨匠》,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页。
[10]吕立新:《齐白石--从木匠到巨匠》,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页。
[11]2011年,广西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桂学研究团队”做了一个广西文化符号影响力调查,成果有黄伟林等人所著的《广西文化符号影响力调查报告》,刊《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以及潘琦主编、黄伟林执行主编的《广西文化符号》,广西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
[12]广西大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编:《广西大百科全书·历史》(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页。
[13]覃圣敏:《骆越画魂:花山崖壁画之谜》,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14]覃彩銮、喻如玉、覃圣敏:《左江崖画艺术寻踪》,广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2页。
[15]参见《珠山》和《黄小》,收入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广西民间文艺研究室编《广西民间文学作品精选·宁明卷·花山风韵》,广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16]参见《黄小》和《金银洞》,收入广西民间文艺家协会、广西民间文艺研究室编《广西民间文学作品精选·宁明卷·花山风韵》,广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17]梅帅元、杨克:《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广西文学》1985年第3期。
[18]2011年,广西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桂学研究团队”做了一个广西文化符号影响力调查,成果有黄伟林等人所著的《广西文化符号影响力调查报告》,刊《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以及潘琦主编、黄伟林执行主编的《广西文化符号》,广西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
[19]广西大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编:《广西大百科全书·地理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页。
[20]胡适:《南游杂忆》,《胡适文集》第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1]张宗栻、黄伟林:《被遗忘的土地》,《文学自由谈》1990年第2期。
[22]参见徐铸成《桂林杂议》,徐铸成《报海旧闻》,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