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內因之二:孔子教育之開放性、包容性與非限定性
陶潛(約365—427,字淵明)《聖賢群輔錄》有一段資料,對韓非所説的“儒分爲八,墨離爲三”進行了進一步的述説,其中論“八儒”曰:
二子沒後,散於天下,設於中國,成百氏之源,爲綱紀之儒。
居環堵之室,蓽門圭竇,甕牖繩樞,並日而食,以道自居者,有道之儒,子思氏之所行也。衣冠中,動作順,大讓如慢,小讓如僞者,子張氏之所行也。顔氏傳《詩》爲道,爲諷諫之儒。孟氏傳《書》爲道,爲疏通致遠之儒。漆雕氏傳《禮》爲道,爲恭儉莊敬之儒。仲良氏傳《樂》爲道,以和陰陽,爲移風易俗之儒。樂正氏傳《春秋》爲道,爲屬辭比事之儒。公孫氏傳《易》爲道,爲絜靜精微之儒。
這是對韓非“八儒”進行的第一次也是“近世以前”“唯一的系統”論述。他的看法得到了不少經學史家的重視,如皮鹿門(1850—1908,名錫瑞,字鹿門)、錢賓四、馬宗霍(1897—1976)等先生都對此有所分析和論述,不管贊同也好、非議也罷,它作爲對“八儒”分化進行分析的一種古説,卻值得認真對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聖賢群輔錄》作了“僞書”的定性。在“子部類書類存目”中有云:“《聖賢群輔錄》二卷,一名《四八目》,舊附載《陶潛集》中,唐宋以來相沿引用,承訛踵謬,莫悟其非。邇以編錄遺書,始蒙睿鑒高深,斷爲僞托”,看來這僞書的定性乃是乾隆的“聖裁”了。根據《提要》,北宋宋庠(996—1066,字公序)曾經校定“八儒、三墨”爲後人所竄入,至此將全書定爲僞書。周予同(1898—1981)先生便根據這一定性,認爲該書“系晚出僞書,不足憑信”“實無史料的價值”。不過,近來李學勤先生專門對此問題進行了考辨,認爲四庫館臣的説法不足爲據,該書雖未必真的出自陶淵明,但卻不會遲於北齊的陽休之。李先生還分析説,該書“八儒”條是有一定道理的。[23]我們可以看到,它將“八儒”與孔子的“六經之教”結合起來,顯示出孔子六經之教對儒學分化所產生的重要影響。我們可以不同意這一説法的過分拘泥坐實之處,但它卻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探求孔門後學分化的方向,那就是孔子“六經之教”的異同。因孔子有六經之教,而孔子弟子又“各得聖人之一體”,分別走向了各自的道路,這便是孔子後學分化的最爲重要的原因所在。自孔子開始,儒家便以“教化”爲職志與旨趣,形成源遠流長的教化傳統。據《説文》,“教,上所施下所效也”。所謂教化,即教而化之,可對應英文中的Enlightenment一詞。孔子之教(Confucian Enlightenment),正是希冀以“春風化雨”的方式使人爲“成人”,這是一種“精神的造就與陶冶”,是一種人格的“型塑”,即思想脫離蒙昧與偏曲,心靈得以安頓,生命呈現意義,政治運行有序,社會達致和諧,這便是孔子“人文化成”之王道政治理想。這正與西哲伽達默爾關於教化的理解有異曲同工之妙:人是以教化的方式存在的。在教化中不斷脫離動物性而向著普遍的人性提升。[24]孔子“述而不作”,以承繼和發揚先王之道爲理想,刪定六經,並以之爲載體,闡發詮釋出儒家的教化深義,形成六經(或稱六藝)之教。“經典的傳習,所重在教養教化”[25]“儒家經典就是儒家企慕聖境的心靈記錄”[26]。杜維明先生認爲,六經中,《詩經》代表人是感情的動物,《書經》代表人是政治的動物,《禮記》代表人是社會的動物,《春秋》代表人是歷史的動物,《易經》代表人是有終極關懷的動物。六經各具特色,分別涉及情感、禮法、形上等多個層面。[27]因此具體到六經的教化,功用又各有不同。關於孔子六經之教的記載,詳見《禮記·經解》和《孔子家語·問玉》[28]。
《禮記·經解》載孔子曰: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此是見諸記載的孔子“六經之教”的唯一系統論述。宋代卫湜(約12世紀末—13世紀前葉,字正叔)《禮記集説》引山陰陸氏曰:“《周官》曰教國子以六徳:知、仁、聖、義、中、和,蓋兼之矣。疏通知遠,知也。温柔敦厚,仁也。絜靜精微,聖也。屬辭比事,義也。恭儉莊敬,中也。廣博易良,和也。”用六個字將孔子“六經之教”的精義表而出之。孔子不僅對“六經之教”的意義有所概括,對所潛存的過失危害也同時予以揭示。他説:“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對此,李景林先生指出:“儒學六藝,……其趣歸,則要在於其德性教養和敦民化俗之功。”[29]這是十分正確的看法。《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太史公此處所謂“六藝”實際上即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那麽,爲何此處又言“孔子以詩、書、禮、樂教”,而不及春秋與易呢?呂思勉(1884—1957,字誠之)先生的一段話可爲釋疑:“以設教言,謂之六藝。自其書言之,謂之六經。詩、書、禮、樂者,大學設教之舊科。”[30]詩、書、禮、樂屬於傳統科目,亦爲普通科目,而於此之外,又兼通易與春秋者,只七十餘人。這可以佐證《易》《春秋》乃孔子晚年所贊所作的説法,另外又説明《易》與《春秋》,乃言“性與天道”之書,非一般的及門弟子所得聞,乃“孔門精義”所在。詩、書、禮、樂屬於傳統科目,沒有問題。《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可見,詩、書、禮、樂,在孔子之前當已是較爲通行的教學內容了。清儒孫希旦(1736—1784,字紹周)曰:“蓋四術盡人皆教,而《易》則義理精微,非天資之高者不足以語此;《春秋》藏於史官,非世胄之貴或亦莫得而盡見也。”[31]而據《國語·楚語上》“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章云:“教之春秋,而爲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爲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爲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誌;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會合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於民也;教之故誌,使知廢興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其中未提及“書”,但其中有訓典、故志等,可能與“書”相近,或即屬於《書》類文獻。其中還提到了“春秋”,顯然並非《魯春秋》和孔子所修的《春秋經》,而是統稱爲“春秋”的史書。孔子教育學生,便以詩、書、禮、樂爲主。《孔子家語·弟子行》記載:“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詩、書,而道之以孝、悌,説之以仁、義,觀之以禮、樂,然後成之以文、德。”可見,呂誠之先生所言不虛。既然如此,孔子之詩、書、禮、樂之教,便起到了更爲顯著和長遠的影響。而《春秋》與《易》乃孔子晚年施教之重心,且僅對一些出色弟子和特別具有該領域天分者予以傳授。因此,孔門之易教與春秋教,遠不如詩書禮樂之教那樣廣爲人知。由於六經各具特色,孔子又秉持“有教無類”(《論語·衛靈公》)“因材施教”之原則,故必然導致孔門弟子之間對夫子學説理解之歧義。馬遷所謂孔子“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正是孔子“有教無類”的最好證明。孔子的這一思想,無疑是對古代貴族教育的突破,體現了孔子的教育平等的偉大理念,[32]也顯示出孔子思想的開放與包容特徵。在這眾多的弟子之中,有來自不同地域,不同地位和身份,不同稟賦和氣質的學生。對於孔門弟子的籍貫,李啟謙和李零等先生都做過統計。據李零先生的統計,在可考知的孔子弟子中,來自魯國的44人(其中4人或爲蔡、陳、宋、晉人),齊國的7人(其中3人或爲衛人或魯人),宋國1人,衛國5人,陳國2人(其中1人或爲魯人),楚國2人(其中1人或爲衛人),吳國1人,秦國2人,晉國2人(其中1人或爲魯人),國別不明者13人。對於孔門弟子的地位和出身,李零先生也做了統計,其中貴族出身者有司馬耕1人,若加孟懿子和南宮敬叔則爲3人,有賈人如子貢,有富裕家庭者如公西赤,其他多爲貧民子弟或刑殘之人。[33]錢賓四先生也指出:“孔子弟子,多起微賤。顔子居陋巷,死有棺無槨。曾子耘瓜,其母親織。閔子騫著蘆衣,爲父推車。仲弓父賤人。子貢貨殖。子路食藜藿,負米,冠雄雞,佩豭豚。有子爲卒。原思居窮閻,敝衣冠。樊遲請學稼圃。公冶長在縲紲。子張魯之鄙家。雖不盡信,要之可見。其以貴族來學者,魯惟南宮敬叔,宋惟司馬牛,他無聞焉。”[34]基於這種出身等的差異,孔門弟子之氣質稟賦、性格脾氣又有所不同。《論語》載有幾處評論。如:“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師也過,商也不及”,“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先進》),“堂堂乎張也”(《子張》),等等。《孔子家語·六本》記:
子夏問於孔子曰:“顔回之爲人奚若?”子曰:“回之信,賢於某。”曰:“子貢之爲人奚若?”子曰:“賜之敏,賢於某。”曰:“子路之爲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某。”曰:“子張之爲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某。”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何爲事先生?”子曰:“居,吾語女。夫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繼屈,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者之有以易吾,弗與也,此其所以事吾而弗貳者也。”
這段對話可以反映孔子弟子的不同性格特徵及其優長與不足之處。這些具有如此差異的學生,同聚孔門,無怪乎時人感慨:“夫子之門,何其雜也?”(《荀子·法行》)這些學生年齡也差別很大。他們年齡雖都比孔子小,但其中最大者只少於孔子四五歲,最小者要少於孔子五十多歲,其求學必然處於孔子思想發展的不同階段,因之至少可以分爲早、晚二期,甚至更多,如此勢必造成弟子後學對孔子思想接受和理解的多元。如果從解釋學和接受學的角度來審視這一現象,也會進一步加深我們的理解。根據西方解釋學的基本共識,資訊的傳遞與接收,受制於接受者本人的“前結構”或者“成見”以及“情境”。任何接受者都不是一張白紙,而這種“成見”各不相同,“情境”也存在極大的差異,這就決定了其對資訊的接受必然與傳遞者產生距離。如果説,文本的接受與解釋,存在著這種情形的話,那麽孔子與弟子之間,通過“對話”的形式,進行思想的傳遞和接受,自然更容易因“情境”的差異而發生變異。孔子的“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和“啟發式”的教學方法,則進一步加劇了這一趨勢。孔子的這一教學理念和方法,我們可以稱之爲“非限定性”特徵。在與不同弟子的接觸中,孔子認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孔子的系統的教育思想由此得以形成。打開《論語》和《孔子家語》,我們會發現太多這樣的例證。同樣是問“仁”“孝”“政”,不同弟子得到的答案是不同的。如弟子問仁:顔淵問仁,孔子説:“克己復禮爲仁。”樊遲問仁,孔子説:“愛人。”又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再如弟子問孝:孟懿子問孝,孔子答曰:“無違。”並對樊遲解釋説:“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孔子所答,都是針對不同弟子的不同情形而予以解答。很顯然,在孔子那裏,仁不管如何重要,是否思想的核心,都是無法用“概念”“定義”來理解的。這在西方哲人如黑格爾看來,便顯得過於低級了,根本談不上哲學。以至現代那些習慣於用定義、概念來分析哲學的學者,對此大爲困惑,甚至覺得孔子沒有統一的、系統的、明晰的、限定性的概念表述,無疑是一種缺陷和不足。今天看來,孔子的這一“非西方”“非限定性”的教學方式和思想闡釋,自然有其深義,別具一番意義,是不容貶低和否定的。不過,我們還是得承認,孔子的這一表達方式或教學方式,往往會給學生帶來極大的困惑,也使後來的註疏家們大傷腦筋。我們在《論語》中已經看到這一教學方式帶來的“不利”後果。《子張》載有這樣一段故事: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張所謂“異乎吾所聞”,正是孔子“因材施教”的結果。而另一則故事,則表明孔子弟子確實對其“道”有著不同的理解,其中除了弟子各自的氣質稟賦之外,恐怕也源於孔子的教學方式。《子張》又載: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遊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可見,由於孔子施教因材,而弟子因自身氣質與理解便自然存在差異,有時這種差異甚至相當之大。在《禮記·檀弓上》中,我們也看到孔子弟子對禮的不同理解,也源於“所聞不同”,其中最爲顯著的一則:
有子問於曾子曰:“問喪於夫子乎?”曰:“聞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聞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游聞之。”有子曰:“然,然則夫子有爲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於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爲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爲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喪之欲速貧,爲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35],又申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這則資料,充分反映出因弟子各有所聞而產生的不同理解。這正是孔子“因材施教”所產生的“負面”效果。孔子因材施教,使弟子弟子“各得聖人之一體”,他們在弘揚師説方面各有側重。《論語·先進》有“四科弟子”之論:“德行:顔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雖然我們不認爲這是孔子之語,但這四科之列,卻清楚地反映了孔子弟子各有所長、各有所成的情況,而現代學者對於孔門弟子進行的不同劃分,皆是孔門弟子分化的反映。孔門弟子的不同爲學和思想傾向,也勢必影響到後來的儒學發展。如果將孔子思想看作大樹的主幹,則七十子便是不同的分支,而七十子後學便是各分支上的更多的枝椏,越往上分叉越多;如果將孔子思想比作儒學的源頭,則七十子便是不同的支流,七十子後學乃是支流之支流,以此類推,以至後世。不過,從七十子那裏便有了主流與支流的不同,這也影響到後世儒學的發展。因此,我們看到,盡管孔子思想包涵著向不同方向發展的可能性,但有些方向的發展是不久便中斷了的,而有些則成爲儒學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