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古代希腊“政治谐剧[1](或城邦谐剧)”诗人阿里斯托芬作为思想家的一面一直还没有受到中外学者们的足够注意,更不用说给予充分的揭示。无论在漫长的西方学术史上,还是在百余年汉语学术界对阿里斯托芬的接受史上,阿里斯托芬都更多地被认为是一位搞笑的谐剧艺术家,一位能提供纯正阿提卡(Attic)方言的著作家,一位能补充公元前5世纪中叶至前4世纪早期史料的著作家。阿里斯托芬完整传世的11部谐剧有思想的品格吗?也就是说阿里斯托芬能凭借这11部谐剧成为思想家吗?阿里斯托芬的谐剧有严肃性吗?即便有严肃性,是不是他的谐剧仅仅是对当时雅典或希腊局势的政策考虑,还走不到思想层面上来,还不具有政治哲学的品格?
这里的关键还在于,由于流淌自古代希腊的哲学已经养成了肃剧的品格——严肃性,我们已经习惯于只要思考,便是严肃地进行。一方面,我们不习惯于从思想的角度认同那些具有可笑性面相的事物——这里面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谐剧,尤其是阿里斯托芬的谐剧。在哲学视野下,在所有的事物中,阿里斯托芬的谐剧似乎离思想最为遥远。但另一方面,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再到黑格尔,到尼采,到列奥·斯特劳斯(Leo Strauss),直至最近出版的两部著作 Ashley Clements著《阿里斯托芬的 〈地母节妇女〉:剧场的哲学化与公元前5世纪晚期雅典的认知政治》[2],以及Jeremy J.Mhire和Bryan-Paul Frost主编的《阿里斯托芬的政治理论:在诗歌智慧中的探究》[3],似乎哲学旷日持久地一直都在从事着整编阿里斯托芬谐剧的宏伟事业,尽管这项事业至今依然不尽如人意。
在我看来,柏拉图的每一篇对话后面都站立着一个纵声大笑的阿里斯托芬,柏拉图始终在逃离阿里斯托芬的追逐。在这些对话中,他将阿提卡旧谐剧的纵声大笑控制在哲学所允许的范围内,所以我们在其中只能感受到会心的小笑。从泰勒斯(Thales)到苏格拉底,阿里斯托芬看到的是他们的一致性,于是对这一致性进行批判,而柏拉图则用所有的对话来回应这一批判:将苏格拉底从中区别出来,从而拯救苏格拉底,拯救哲学。苏格拉底成为柏拉图几乎所有对话的主要发言者,或者灵魂人物,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能成立。
在整编阿里斯托芬谐剧的事业中,黑格尔已经比柏拉图更从容。他把阿里斯托芬谐剧所表现的“主体精神”放在人类思想意识发展史一个重要环节的历史地位之上,这已经赋予了阿里斯托芬谐剧以一定的思想意义了。恰如他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所说:“阿里斯托芬的一切都有非常深刻的理由,在他的诙谐中,是以深刻的严肃性为基础的。”[4]不过黑格尔没有更深入地去揭示阿里斯托芬这“深刻的严肃性”的内涵。
列奥·斯特劳斯于1966年出版了一部著作《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该专著对阿里斯托芬11部完整传世谐剧予以几乎是逐条诗行的释读,以对《云神》[5]的释读为导论,以对其余10部谐剧的释读为更广泛的确证。在书中,他说道:“关于古老的诗歌与哲学之争执与敌对——两种形式的智慧之间,其中的每一种都声称是至高无上的——的文献,这场纷争中来自诗歌那一方的、我们可获得的最重要的文献就是阿里斯托芬对于苏格拉底的呈现。”[6]列奥·斯特劳斯认为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同属于新的文化价值立场,不过是不同的亚类,在这新的文化价值取向中,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继续延续着诗与哲学的古老纷争,这在一定意义上意识到了阿里斯托芬谐剧的思想价值。但列奥·斯特劳斯是柏拉图第二,重新回到柏拉图的历史语境,再拯救了一次苏格拉底,再拯救了一次哲学(在本质上是政治哲学),所以,尽管他的这部著作是对阿里斯托芬11部谐剧的逐行解读,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把躲在柏拉图对话背后的追逐者拉到前台来,但书名不叫《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而叫《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即贯穿于这部著作的灵魂人物是苏格拉底,而不是阿里斯托芬。就像柏拉图的对话那样,阿里斯托芬依然只能站立在背后。列奥·斯特劳斯不仅改柏拉图的对话形式为知识陈述形式(由亚里士多德所确立),在他看来似乎更重要的是,改变了拯救苏格拉底的策略,不是将苏格拉底从泰勒斯等早期哲人中区别出来,而是区分出两个苏格拉底——青年苏格拉底和成熟时期的苏格拉底。这个策略虽然虚构出了一个青年苏格拉底,但在本质上依然在沿用柏拉图的拯救策略。
最近,西方学界在理解阿里斯托芬时出现了一股新的倾向于思想挖掘的潮流,最典型的就是Ashley Clements著《阿里斯托芬的 〈地母节妇女〉:剧场的哲学化与公元前5世纪晚期雅典的认知政治》,以及Jeremy J.Mhire和Bryan-Paul Frost主编的《阿里斯托芬的政治理论:在诗歌智慧中的探究》。前者以巴门尼德(Parmenides)真实与幻象的认识来理解阿里斯托芬剧作《地母节妇女》的结构,在公元前5世纪晚期雅典认知政治学的背景下来解读《地母节妇女》的命意,给阿里斯托芬及其剧作、剧场赋予了认识论意义的维度。后者则沿着列奥·斯特劳斯的足迹,继续探究诗歌的智慧,该论文集所有作者前所未有地怀着对于阿里斯托芬作为一位思想家的尊重,并且相信,现代社会能够从阿里斯托芬的智慧中受益。
弗朗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将思想区分为两种形态:智慧与哲学。我认为阿里斯托芬的思想是智慧型的,阿里斯托芬与苏格拉底的分裂是智慧与哲学的分裂。但阿里斯托芬的智慧一方面必然带有希腊主要思想倾向的某些特征,因为他是针对这些主要思想倾向而出现的;另一方面阿里斯托芬的智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因为它受到了希腊主要思想倾向的限制。就像墨子在中国先秦思想家群像中是一个异类那样,阿里斯托芬在希腊古典时期思想家群像中也是一个异类。阿里斯托芬没有以知识的方式表达思想并不妨碍他能够称得上是一位思想家,就像谁也不能否认,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等文学家也是伟大的思想家那样。阿里斯托芬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不同的是,他采用的谐剧表达方式仿佛离思想的距离更为遥远,人们仿佛也更加不适应这样一种表达思想的方式。
我认为古希腊悲剧旨在启示人,使人获得超越。超越什么呢?超越充满悖论和痛苦的人世,但要获得这种超越,就必须在人的心灵上有所建树,这建树起来的就是道德。而阿提卡旧喜剧却旨在于解放人,使人获得回归。回归到什么地方呢?回归到人的感性体验,回归到人的血肉生命所践行的现世存在。所以黑格尔才说,喜剧是在悲剧结束的地方开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阿提卡悲剧是建构主义者,而阿提卡旧喜剧是解构主义者,这个古代希腊的解构主义与我们所熟知的20世纪西方的解构主义虽然在表象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内核上却迥异,因为古代希腊的解构主义有“回归”的内核。但是,阿提卡悲剧的建构主义的特征就有可能走到教条主义上去,而且在阿提卡旧喜剧家看来,人类的历史进程恰好常常践行了这种可能,所以阿提卡旧喜剧要去嘲笑那些忘记了自己是血肉存在、丧失了以感性体验辨别好坏(在阿提卡旧喜剧这里没有是非之分,只有好坏之别)这一人类基本能力的形形色色的教条主义者。不过这里我们要注意区分,泰勒斯以来的哲学家们也对教条主义有深刻的反思,也追求解放,但是哲学在本质和方式上也是阿提卡悲剧式的建构主义者,它的解放本质上是超越,不是回归,终究逃脱不了教条主义者的宿命。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作为哲学家的黑格尔虽然看到了阿里斯托芬的解放性质,用哲学术语表述为“充分的主体性”,却无法看到阿里斯托芬的回归性质。但阿提卡旧喜剧以反讽的方式(即阿提卡旧喜剧方式)检验形形色色的教条主义者时就避免了自己成为教条主义者,所以阿提卡旧喜剧的反讽方式与其对于人的解放的主旨是一致的,并为其所决定。但是,阿提卡旧喜剧的解放性质,有可能走向虚无主义,其回归性质又可能走向纵欲主义和庸俗主义,更致命的是其判别好坏的“感性体验”恰好与柏拉图哲学起点的对立面——即与真理相对的意见——紧相关联。哲学史上讲得更多的是柏拉图对话对于智术师的批判,但是,正是在前述意义上,柏拉图的被隐藏起来的、最大的对手是以阿里斯托芬为代表的阿提卡旧喜剧家们。柏拉图拼尽全力把苏格拉底从智术师群像中拯救出来,一次又一次对“意见”的检验,都是在面对以阿里斯托芬为代表的阿提卡旧喜剧家们所提出的挑战,将阿提卡旧喜剧的解放和回归改造为启示和超越,哲学在本质上是悲剧式的。在柏拉图的对话世界中,智术师成了柏拉图的这场应战的无辜的牺牲品。
近代以来,西方学术界在对西方哲学传统根源性的反思上,以尼采、海德格尔为主的哲学家们突破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建立的哲学传统,到“悲剧时代的哲学”(尼采语)去寻找推进哲学的资源,不过,这种突破还依然是哲学意义的。随着汉语学界对西方古典学研究的深入,已经显露出对于希腊古风和古典时期的“思想史”研究路径的热衷,如陈中梅、刘小枫和张巍等的研究。但是,对于希腊古风和古典时期的研究真正要完成从“哲学史”到“思想史”的转向,必须面对以阿里斯托芬为代表的古希腊旧喜剧所带来的难题。
本书旨在挖掘阿里斯托芬作为思想家的面相,主要从“思想史”视角讨论了阿里斯托芬对于教育、战争与和平、泛希腊观、神义论等论题的回应,并初步讨论了阿里斯托芬剧作中体现出的“命名学”的基本情况。至于“性别政治学”“民主政治”“肃剧艺术”等方面的论题,暂未系统涉猎。
本书在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阿里斯托芬与古希腊 ‘百家争鸣’研究”(项目批准号:10CWW024)最终成果的基础上修订而成。
[1]旧译“喜剧”。
[2]Ashley Clements,Aristophanes' Thesmorphoriazusae: Philosophizing Theatre and the Politics of Perception in Late Fifth Century Athe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
[3]Jeremy J Mhire and Bryan-Paul Frost,eds.,the Political Theory of Aristophanes: Explorations in Poetic Wisdom,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2014.
[4]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77页。
[5]旧译《云》。本书将阿里斯托芬11部传世喜剧剧名统一译为《阿卡奈人》《骑士》《云神》《马蜂》《和平女神》《鸟》《蛙》《利西翠妲》《地母节妇女》《公民大会妇女》《财神》。
[6]Leo Strauss,Socrates and Aristophanes,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6,p.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