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影:围绕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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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对影(1)

胜吕单手撑在榻榻米上,翻开父亲家中那本未被烧毁的老相册。相册里的黑色卡纸已经褪色,散发出一股潮湿气味。里边都是少年时代父亲为他拍的照片。爬高尾山的纪念照里,胜吕留着光头,满脸疲惫地站在父亲身旁。在热川海边的留影也是他同父亲两个人。无论在哪张照片里,和如今的他年龄相仿的父亲都在强装笑脸。(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拍照时也会像父亲一样,脸上浮现出怯懦的微笑。)相册里到处都是灰色的糨糊印,那是照片被撕掉后留下的痕迹。至于照片里的人和撕走它们的人是谁,胜吕自然清楚。

“过来,稔,让爷爷拉着你。”

父亲牵起胜吕儿子的手,在院子里的小池塘边踱步。妻子和继母闲聊着,跟在他们身后。鲜红的杜鹃宛如小小火焰,在池畔燃烧。黑色地面上,鸢尾正生出形似利剑的花芽。

“这是鲤鱼,可不是金鱼哦。稔,你数数这儿有几条鱼?”父亲停下脚步,从身后抱住稔,探头看向水面,“三条,四条……”

看到自己的孩子攥着父亲的手,胜吕顿感不快。他承认自己的想法不合情理,于是尽力打消这个念头。胜吕将目光落回到相册上,开始对着被撕掉的照片里的人,在心底喃喃自语:“你还没见过稔就走了,也没体会过抱他的快乐。不只是稔,你连我的妻子都没见过。此时此刻,在这个春日的星期天,看着那个人身边有儿媳、孙子陪伴,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两条,三条,四条……”

“那块石头下面还藏着鱼哦。”

阳光在池塘水面似阳炎[1]般飘摇,吓走了鲤鱼。在和服外套着自制劳动裤的父亲正站在阳光里,脸上洋溢出满足的神情。从前,他对瓷器和饮茶就颇为讲究,不工作以后,连衣着都变成了不拘小节的俳句诗人风格。

“我们去喝茶吧,”继母抚摸着稔的头说道,“走,去餐厅吃蛋糕。”

胜吕拿起相册朝储藏室走去,这时,儿子攀上了他的手臂。

“给我看看,那本书。”

“是相册吧。”妻子的声音也从身后传来,“那本老相册,我还没看过呢。”

“都是你不知道的照片,没什么好看的。”

胜吕没好气地答道。他拉开储藏室的门,只见架子上摆放着各色杂物,便将相册藏进最高的那一层。

“为什么要藏起来啊?”

“都跟你说过了,看了也没用,跟你没关系。”

他转头看向满脸怨气的妻子,心想:你也稍微动动脑子吧。

“怎么了?”追来帮稔洗手的父亲看着胜吕和儿媳的脸,诧异地问道。

“是那本相册,”妻子想都没想就开了口,“他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它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父亲低下头,不再出声,他默默牵起稔的手,朝浴室走去。他很清楚那本相册里有些照片被撕掉了。

“稔吃得不少啊。”

“是呀,我总怕他吃坏肚子。”

“不过,他长得也比同龄孩子高吧。”

“医生还表扬他呢。”

父亲正拿着牙签剔牙,妻子则因儿子被夸奖而得意地说个不停。

“胜吕小时候也吃这么多吗?”妻子忘形地说,“他最近的饭量可是很小啊。”

妻子没有考虑到,父亲和继母对她脱口而出的话会作何反应。她甚至没觉得,在对少年时代的胜吕一无所知的继母面前问出这种话有多不合时宜。胜吕在心里咂了一下舌。

“是吗,”父亲的神情故作磊落,“这小子就知道吃零食,怎么说都不听。”

继母佯装没听见,舀起一勺布丁喂给稔吃。

“但是他小时候没有现在这么瘦吧。”

“正常体形吧,”父亲悄悄看向继母,“不过上大学那会儿,有段时间也胖过。那时候缺粮,为了让这小子吃饱,阿茂经常要出去采购。”

大学时期的照片,胜吕曾让妻子看过,但是他童年的相册被藏进储藏室深处,经年累月,已落满白色灰尘。胜吕脑海中又浮现出被撕掉的照片留下的痕迹——那些风干的、脏兮兮的灰色糨糊印。我还记得你偶尔做给我吃的松饼的味道。小学放学回家后,你会在松饼上浇满DORIKONO[2],端给我吃。看着继母喂稔吃布丁的手,他如此想。DORIKONO的味道,那种近似奶糖味道的饮料,只存在于胜吕的童年时代。

“有造,”父亲细心地捡起稔掉在他膝头的点心碎屑,“我有事跟你说,能过来一下吗?”

胜吕离开餐厅,走进父亲的书房,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书架上排列着佛教说话集[3]和生长之家[4]全集,书桌上摆放着笔筒、印章和一块大大的铜镇纸。房间里还是二十年前胜吕上大学时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仿佛象征着父亲至今一成不变的生活。书房中唯一的新物件就是那块写着“人间万事无一物”的匾额。胜吕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心想:这句话跟他毫无关系啊。

“那个啊,那是前几天别人送我的。”

“是谁写的?”

“众议院的田村先生。”

胜吕不关心是谁为父亲题的字。只是,他清楚“人间万事无一物”这种话跟父亲的人生没有半点关系,因而觉得有些可笑。

“要说什么事?”

“嗯,”父亲一边用干抹布擦拭书桌,一边说,“我啊,从今年起不当老师了。”

“经济方面过得去吗?”

“啊,那个不用担心,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说的也是,以您的性格,肯定从十年甚至十五年前就为养老做好准备了吧。您这间书房里从前还挂过不知是谁写的“有备无患”呢。胜吕知道,眼前的这位老人早就买好了股票、养老保险,还为继母上了人寿保险。

“书桌这东西啊,要是不每天好好擦拭就不亮。”父亲停下手里的活儿嘟囔道,“不过,人也一样,如果不趁年轻好好磨炼自己,等上了岁数就无计可施了。像你现在这年纪,即便有些小缺点,也会因为年轻而被原谅,老了可就不行了。毕竟上了岁数的人无法再为社会创造价值,社会对他们也就变得苛刻了。这一点很重要。”

从少年时代起,这种为人处世的大道理,父亲不知讲过多少遍。那些从书架上的佛教说话集和生长之家全集里搬来的句子,父亲不只讲给胜吕听,还讲给他的学生们听。

“其实,我最近写了点儿东西。年纪大了,也不能贪恋玩乐啊。”

说着,父亲从书桌下面取出一只大大的纸袋。

“写什么了?”

“李商隐的传记。”

胜吕打开父亲递过来的那只沉甸甸的纸袋,里面装的稿纸有一百页左右。父亲的字写得很小,恰如他那小心谨慎的性格,纸面上没有一个错字,也没有任何修改的痕迹。在父亲的一生中,只有一处出现过错误和修正。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写作有什么意义呢?

“真不容易啊。”胜吕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冷笑。

“有朝一日,我想把它出成书。”

“你认识出版社的人?”

“这个啊,我正想拜托你呢。”父亲突然露出谄媚的笑,“我觉得,A社就挺不错。”

A社是业界一流的出版社,绝不可能出版一位寂寂无名的老人的著作。

“不过,一百页也出不了书啊。通常,一本书得……”胜吕想找借口推辞,然而父亲没有听出他的本意,赶忙说道:“当然了,这些只是三分之一嘛。”

胜吕烦躁地点起一支烟。作为一个侦探小说译者,他也曾畅想过能在A社出版自己的书,可他没能做到。眼下,父亲又来拜托自己,可他实在没有能力把父亲的书稿推荐到A社去。不,其实更让胜吕介怀的是,二十年前,父亲曾反对他考入文学部,劝他选择一条保险的人生道路。到最后,他还被赶出家门,在别人家寄宿了两年之久。

晚上八点,胜吕夫妇哄着哭闹不止的稔,离开了父亲家。胜吕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前面,妻子则拎着旅行袋跟在后边。

“我后来才明白,”走在昏暗的路上,妻子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那本相册。对不起,是我大意了。”

见胜吕沉默不语,像是为了故意展示同情心,妻子继续说道:

“你也……要顾虑很多事吧,在那个家的时候。”

“你懂什么!”胜吕朝地上啐了一口。被妻子看到自己在那个家里的样子,胜吕十分恼火。“别说那个了,快牵着稔的那只手。”

“母亲……啊,我是说你过世的母亲……为什么会和父亲分开呢?”

胜吕没有回答。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关于母亲的回忆,他不希望任何人踏足其中,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妻子。

母亲为什么会和父亲分开呢?事到如今,胜吕当然想象得到理由,然而,那不过是他自己的推测。说到底,我们无法看清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那些推测只能永远徘徊在母亲真正的秘密之外。但是在胜吕心里,关于母亲的回忆越是被美化,他对父亲的蔑视就越强烈,想要弄清楚母亲离开的真正理由的心情也就越急切。

大约四年前,胜吕去神户出差时,曾鼓起勇气去了母亲的故乡(小时候,母亲似乎带他去过一次,可惜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那是一个火车只会停留两分钟的小站,下车的乘客非常少。秋日暖阳洒满月台,黑色栅栏边,白色波斯菊正开得绚烂。车站前的广场上停着一辆卡车。出了车站后,胜吕不知道自己该向左还是向右。

忽然,他想起母亲的表哥阿达舅舅还住在这里,他向卡车司机打听一番后,对方立即帮他指了路。胜吕穿过有红蜻蜓飞来飞去的广场,朝阿达舅舅家走去。

母亲的这位表哥五十五岁左右,是一个诊所医生,见到胜吕时,他表现得十分惊讶。午后,耀眼的阳光笼罩着庭院,从高大的紫薇树干上传来阵阵蝉鸣。

“你妈妈啊,”阿达舅舅嘴里嚼着苹果,点头说道,“我只记得她上女校时候的事儿。”

“什么事都行,请讲给我听听吧。”

“她离家出走过,你知道吗?”

胜吕大致听说过那件事,上女校期间,母亲开始学习小提琴,并打算毕业后去东京上野的音乐学校继续深造。然而,外祖父母都强烈反对,于是有一天,母亲突然离家出走了。为了攒够去东京音乐学校上学的路费和生活费,她还去姬路[5]的一户人家当起了女佣。

“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在这种乡下小镇,那件事可成了大新闻。”阿达舅舅一边冲泡煎茶一边说,“她毕竟是这里有钱人家的小姐,竟然会去当女佣。你妈妈从那时候起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啊,该说她执着,还是死心眼呢。”

“是执着。”

“呵,她倒是有骨气……”

从阿达舅舅的口气中,胜吕听到的不是怀念,而是蔑视,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即便不是蔑视,胜吕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做法让阿达舅舅很伤脑筋。不只是他,那个时候,外祖父母和母亲的其他兄妹对她的看法恐怕都一样吧。胜吕闭上双眼,再次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后来,他还去母亲当年上过的小学看了看。不过,昔日的黑色木质结构校舍,如今已经变成四四方方的白色混凝土建筑。校园里,孩子们正在跳绳。学校建在半山腰,能俯瞰整座小镇。尽管阿达舅舅说战争留下的痕迹已经全部消失,但是眺望着被群山环绕的闭塞小镇,胜吕似乎理解了母亲不想在那种乡下地方度过一生的想法。

胜吕打包好翻译完的书稿,走过妻子身旁时,见她给稔脱了上衣,正在往他的手臂和腋下拍白色的痱子粉。

“这才五月他就长痱子了,是不是得去找房东要点儿桃叶[6]啊?”

胜吕默默走到玄关,打开积满灰尘的鞋柜,取出那双鞋底已经磨得很薄的鞋子,刚穿上脚,鞋底露出的钉子就把他的脚心扎了一下。

“要出门吗?”

“去出版社。”他懊恼地回应,“喂,快擦擦这鞋柜吧,里边怎么全是灰尘泥土啊。还有我这双鞋,明天拿到鞋店去修一修吧,鞋跟都磨没了。”

“知道了……可是,你右脚的鞋跟总是很快就磨坏了。是你的走路姿势不对吧。”像要讨好胜吕似的,妻子继续说道,“听说,意志薄弱的胆小鬼,鞋底都像你那样……”

前往公交站的一路上,胜吕鞋底的钉子时不时地就会扎一下他的脚心。每每此时,他都会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没来由地,他又想起妻子刚才说的“胆小鬼”。虽然那只是妻子开玩笑似的无心之言,胜吕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想起六年前,自己带着妻子去涉谷的咖啡店,那时的他还假装自己是一位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青年,在妻子面前大谈特谈她不认识的作家,批判那些文坛小说是何其无趣。他甚至夸下海口,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写出超越那些作家的作品。或许是被那些豪言壮语蛊惑,一个月之后妻子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可是结婚五年了……他连一篇小说都没有发表过,投稿过的所有新人奖也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起初,他抱怨那些评委不懂得欣赏他的才华,然而数度被拒后,疲惫如同他们家鞋柜上的灰尘一般慢慢累积,不知不觉间,他慢慢放弃了成为小说家的理想。因为擅长的只有外语,最终,胜吕只好去当侦探小说的翻译,这样好歹可以维持生计。这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了。

(意志薄弱的胆小鬼……)

或许,这是妻子发自真心的批评。虽说是无心之言,但正因为是无心才显得真实。胜吕心想。

去出版社办完事后,胜吕来到神田[7]的一家小酒馆,径直上了二楼。一起立志写小说的笔友们会定期在这里聚会。他赶到时,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边喝边聊。

“胜吕,你这个月的活动费还没交呢。”A说。

“啊,”胜吕的脸一下子红了,“抱歉,能再等几天吗?要是现在交,今天的酒钱就不够了。”

“哎,好吧。”A咂嘴道,其他人跟着笑了起来。虽然这些人都挺好相处,可是一个有才华的都没有,胜吕暗自想。这时,A和B又开始咒骂文坛那些流行作家是庸人俗物。在胜吕看来,那些恶言恶语并非批评,而是出于嫉妒。

聚会结束后,胜吕和F顺路,两人一起乘上了电车。

“胜吕哥,”年轻的F拉着吊环,开口道,“您最近没写新东西吧。”

“写啊,”胜吕不耐烦地回答,“准备写的。”

“果然每个月都得写点儿新东西才行呀。而且文学这条路,说到底,不固执就坚持不下去啊。”

望着窗外,F这样嘟囔道。看着F,胜吕怔怔地想,很久以前——自己还没结婚的时候,也曾像他一样自命不凡。如今,他的那些自傲早已荡然无存。结婚以后,胜吕的心里,只剩下白色的尘埃在一点一点地累积。之所以还和从前的笔友们保持联系,是因为如果把这条线也切断了,胜吕会觉得自己是真的放弃了文学。

回到家,稔已入睡,妻子正坐在儿子身旁缝缝补补。

“洗澡水烧好了。”

仰头看着脱掉衣服的胜吕,妻子笑着说:“一模一样。”

“什么?”

“稔和你。你们俩有点驼背的样子,一模一样。”

胜吕低头看向儿子,他熟睡的小脸上挂着细汗。即便妻子不说,胜吕也早就注意到了,稔的身形和自己很像。父亲和祖父的身材也是如此,想来这一定是遗传。每次和儿子一起洗澡时,胜吕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相连的血脉,然而那种感觉令他莫名地不快。虽然稔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还不得而知,但是胜吕注意到,自己和父亲不单是体形相似,就连一些微小的举止和习惯都十分相像。

“你看我走路的样子,”他问妻子,“是不是跟老爷子很像?”

“嗯,像,真的很像。”

“那你看我还有哪儿跟他像?”

“让我想想,”妻子稍稍歪头,做出一副沉思状,“前段时间,我看见父亲边看报纸边用手指甲掏耳朵,当时就觉得你们不愧是父子。”

“为什么?”

“你不是也经常那样吗?”

从上学时起,胜吕就对父亲的那个动作充满了厌恶感。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小拇指的指甲留得很长,当他低垂着头,一张接一张地认真翻阅报纸时,总会用小拇指的指甲掏耳朵,那模样看起来着实小家子气,俨然一位满足于平淡生活的老人。胜吕当时就想,自己老了绝不会变成父亲那样。然而,妻子刚才的话让胜吕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那种令人不快的习惯。

是夜,他听着身旁妻子入睡后的呼吸声,思索着自己分别从父亲和母亲身上继承了哪些特质。妻子的呼吸很轻,让夜晚显得分外宁静。虽然还说不清母亲遗传给了自己些什么,但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东西,他似乎是清楚的。驼背的身姿,以及总想安于平庸现状的怯懦与软弱——这些大概都源于父亲。胜吕蔑视自己的这种性格倾向,单是蔑视还不足够,他还一直通过厌恶那样的父亲以示抵抗。

“如果要和我分开,你会选择什么时候?”

胜吕嘴里衔着烟,单手托起脸颊,向妻子发问。

“怎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不想跟我过了?”

妻子用抹布擦着玻璃门,脸上流露出些许不悦的神情。即便她停下手里的活,玻璃门仍在咔嗒作响。

“我没那个意思,这只是假设。”

“如果没有自信了,或许会分开吧。”

“你说的没自信是什么意思?”

“比如,你有了其他女人,那个女人又比我好的话。不过有了孩子就很难了吧。女人都是软弱的动物,嗯,女人无法轻易放弃眼前的生活。”

注视着指间飘然升起的香烟烟雾,胜吕想起了父亲。在世人看来,父亲并不算一个糟糕的丈夫,这道理他明白。那么是他暗地里背叛了母亲吗?以他那种谨小慎微的个性,为了保住旧制高中教师的工作,应该不会对妻子以外的女人下手。那么,母亲所遭受的背叛应该不是在男女之事上。

(那么,父亲是以其他方式伤害了母亲吗?)

胜吕悄悄看向妻子的背影。想要猜测父亲的行动,只需要把他遗传给自己的那部分特质放大即可。此刻,对胜吕的心思一无所知的妻子正卖力地擦拭着家具。

“喂。”

“怎么了?”

“你对现在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妻子转过头来看着胜吕,她的目光中满是诧异。

“你怎么了?也不是每天都过得困难。”

“不,我说的不是钱的事。”他低下头,“以前,我……”

胜吕想问的是:结婚之后的我跟结婚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以及你有没有什么不满。可是这些话从一个丈夫嘴里说出来,未免过于耻辱。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变成一个有骨气的男人,才跟我结婚的呢?那个时候,你没看出来我是个怯懦的人,就跟我结婚了对吗?

“那……”不知是没看出胜吕的心思,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出来,妻子继续边干活边说道,“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不过,最近我觉得,可能平平淡淡才是最幸福的吧。”

下雪了。积雪被冻住之后,天上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寒风裹挟着黑烟,飘过白色雪面。手腕与手指机械地移动,琴弓片刻不停地在琴弦的两端之间游走。她不是在用手指按压琴弦,而是在用指尖有力地弹出尖锐的声音。她已经将同一段旋律反反复复演奏了三个小时。她只用下颌夹着琴,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孩子正恐惧地窥看着母亲那张严肃的脸。

“没有好吃的吗?”他说,“没有水果吗?”

其实他并不想吃水果,他只是想让眼前的母亲也关心关心自己,跟自己说说话。

“有什么,吃的吗?妈……”

然而,她仿佛完全听不到孩子的声音,依然在挥动琴弓。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五根手指上,在找到她想要的那个音之前,孩子的声音绝不会传入她的耳朵。

“我在问您呢,有没有水果……”

孩子摇晃着母亲。平时,她分明一再告诫过孩子,绝对不能在自己练习小提琴的时候吵闹,或者来搭话。但是现在,他不安到忘记了那些嘱咐。

“你在干什么!”

母亲用可怕的眼神瞪着胜吕,狠狠呵斥道。她用琴弓指了指走廊,说:“站到那儿去!”下颌通红一片,持续三个小时夹着琴,导致她的脸部皮肤充血。

“你要是不听话,就站到雪地里去。”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垂头丧气地向后退去。这是胜吕关于母亲的记忆片段之一。

“那种事,我肯定做不到。”当他把这件事讲给妻子听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你好像并不怕。”

“母亲弹琴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可怕,”胜吕点点头,“而且她的右臂要比左臂粗,手指尖也全被琴弦磨坏了,留下一层很硬的灰色老茧,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孩子明明肚子饿了,竟然还要训他,换作我肯定做不到。”

胜吕觉得妻子是在指责母亲,他的表情随之变得僵硬起来。他不允许自己以外的人说母亲的不是。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母亲?胜吕低下头,暗自抱怨着。我想写小说的时候,你还一直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脚步声那么大。不管我说多少遍,你总是突然凑到我面前,逼我听你那些无聊透顶的街坊八卦。你的那些脚步声,聒噪的说话声,对于正在构思小说的我是多么大的伤害和打扰,你竟然到现在都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那个时候那个人为什么会生气呢?

“你把过世的母亲想得太完美了。”随后,妻子又匆匆补充道,“不过,男人都那样。”

胜吕不情不愿地认同了妻子的评判。曾经,他几度想把父母的故事写成小说,但是在创作过程中,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摆脱对父亲的成见和对母亲的偏袒,最终停了笔。恐怕在胜吕心里,就连母亲令他人难以忍受的缺点都被他美化了。评论家口中常说的“客观书写”,他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

但是,当胜吕无数次回忆起三十年前,他还是孩子时,母亲花三四个小时只为找对一个音节的身影,她那如机器般无休无止挥动琴弓的手,以及被磨出厚厚老茧的指尖,对胜吕而言,那些画面早已拥有了比回忆更加深邃的意义:不满地双眉紧蹙,不知厌倦地追寻着同一段旋律的母亲,渴望通过自己的指尖将旋律演绎出独特韵味的母亲。

“我到涉谷购物,顺道来看看你们。”

父亲抱着刚买的东西,从院子里进了家。在檐廊上坐定后,他摘下那顶戴了多年的巴拿马草帽,用西装袖口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尘。他出了汗的额头上,还留着红红的帽子压痕。

“稔怎么样?”

“最近他学会用蜡笔画画啦,这会儿也正在那儿画着呢。”

“叫他过来吧。”

父亲把稔抱上膝头,用另一只手解开包装纸外的绳子,开口道:“这是鲜奶油蛋糕,是今天刚做好的,应该坏不了。是嘛是嘛,稔会画画了啊。稔,什么时候也给爷爷画一幅吧。”

似乎是为了讨父亲开心,妻子拿来两三张孩子用蜡笔乱涂过的画纸。

“这些都是他画的。”

“我看看。”

父亲从西装内口袋里取出眼镜盒,戴上老花镜。那动作充满了老人味。

“画得不错啊,对五岁的孩子来说画得很好了。”

“是吗?”

妻子愉快的笑脸,让胜吕感到焦躁。

“这孩子或许有艺术天赋呢,你们可得好好培养培养啊。”

胜吕放在膝头的双手悄悄攥紧。十几年前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就在那间书架上摆放着佛教说话集的书房里,当时,胜吕站在父亲对面。

“听好了,打消写小说的念头吧。那种东西当个兴趣爱好还行,想把写作当职业可不行啊。”

父亲的说教向来如此,他总是先摆出一副谆谆教诲的姿态,只要对方保持沉默,他就会自我陶醉地说个不停。胜吕将双手放在膝上,低垂着头,默默地听着。

“那种职业风险太高。最重要的是,你养活不了自己怎么办?搞艺术什么的,本来就不是正经人该干的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母亲,父亲才会使用“正经人”这种字眼。不过,在胜吕听来,父亲的话仿佛是对母亲的侮辱。

“你就是因为还缺乏社会经验,才会产生那种想法。写小说啊,画画啊,搞这些东西的人,到最后都会死得很惨。平凡最好,平凡才是最幸福的。”

原来如此,原来母亲死得很惨。恐怕在父亲看来,在认同父亲的这个社会看来,母亲的晚年就是一场悲剧。父亲的一番话想必是在暗指这一点。

“跟我一样当个老师不是最理想的吗?”

“可是,我觉得,我有选择自己职业的权利。”

“胡说!既然是父母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你就不能那么任性。如果你非要当作家,明天起就去工作挣钱,自己养活自己吧。”

在往后的十几年间,父亲那天的一字一句,胜吕始终无法忘却。这种被骂的经历,一般的孩子大概很快就会淡忘,胜吕之所以直到今天都对那些寻常的斥责怀恨在心,是因为他觉得那些训诫不单单针对自己,更是对母亲的暗中蔑视。“写小说啊,画画啊,搞这些东西的人,到最后都会死得很惨。”

没错,母亲死在了那间破旧的公寓里,临终时也无人照看。当胜吕得知消息赶去时,母亲的遗体旁只坐着一位惊慌失措的老婆婆,她就是打电话来通知死讯的公寓管理人。母亲的脸庞毫无血色,苍白胜纸,眉心处还残留着痛苦的阴影。

“稔要是说想当画家,我们一定支持他。”

胜吕转头看向庭院里的八角金盘,嘲讽地歪了歪嘴。

“嗯,那就好。听说现在的画家啊,做商业设计很挣钱的。好像比你搞的那个翻译行业要挣钱多了。”

你说的可真好听,胜吕在心里挖苦道。这时妻子又开口了:

“他有一位做设计的朋友就买了别墅呢。”

“是吗,都买别墅啦。”

注释

[1]阳炎:日语词语,指在日照较强、炎热无风的天气里,在柏油路上方呈现出的光线如水波般跳动的景象。——译者注(以下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DORIKONO:一种在日本昭和初期热卖的饮料。

[3]佛教说话集:记录佛教教义的经典。

[4]生长之家:日本新兴宗教之一。

[5]姬路:姬路市,位于神户以西,是日本兵库县内仅次于神户市的第二大城市。

[6]桃叶具有清热解毒、杀虫止痒的功效,可以治疗痱子。

[7]神田:指日本东京的神田书店一条街,是驰名世界的旧书店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