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
孙郁
过去的中国年轻人,对于许多经典作品的认识,是来自连环画与戏剧、电影的。比如我最初了解《水浒》与《西游记》,都不是阅读原作,看到连环画与动画片,才知道古代那些奇异的人与事。等到长大,读了原著,发现过去所知的,还仅仅是原著的一部分,文本之间,总有差异的。但回想此类事情,也不禁对于改编原作者心存感激,是那有趣的形式引起了自己对于文学作品的好奇心。经典的流传,是经过了不同的渠道的,其中改写、复写与重写,是艺术界常有的事,一代代人在这种间接的方式里,触摸到了元典里有价值的东西。
一般说来,大凡是经典作品,都是有一种超越性的功能的。从古希腊到日本,在印度与以色列,许多作品原型来自前人的文本。远古的闪亮的思想在流传中也被后人不断延伸着。这延伸有多种渠道,有的因阅读和阐释而受人关注,有的被改编成别样的戏剧形式而扩大了影响。有一次在北京看到希腊一个剧团演出的《安提戈涅》,就是古希腊艺术的一种再现,表演方式也与原作有了差异。还看到以色列国家话剧团将契诃夫多篇小说糅为一体的《安魂曲》,独创性的表达至今难忘。中国的古代小说被改编成戏剧的也有很多,这是大家颇为熟悉的,仅《红楼梦》,就有多个不同的戏剧文本,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而现代作家中,鲁迅作品是被不断搬到舞台的。我在青年时就喜欢夏衍创作的电影《祝福》,上大学后,接触了陈白尘执笔的话剧《阿Q正传》,对于了解鲁迅都不无帮助。记得在日本还看过据《藤野先生》改编的《远火:鲁迅在仙台》,我曾与朋友们还把此剧介绍到国内演出过多场。近三十年来在剧场多次目睹了艺术家对于鲁迅作品的移植,不同风格中显示了今人的大胆尝试精神,无论是研究者还是创作者,如此热心于鲁迅文本,是中国知识界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
孙淑芳的《鲁迅小说的戏剧改编研究》,讨论的就是这个现象。书中对于鲁迅作品改编历史的描述与思考,提供了认识经典传播的另一条思路。鲁迅生前,作品就被搬到舞台,同代人在原作基础的再创作,也有向鲁迅致意的意思。先生去世后,许多优秀的剧作家有过改编《呐喊》《彷徨》作品的实践,可说是对这位前辈思想的重温。孙淑芳注意到,鲁迅作品的改编有不少值得思考的亮点,无论是启蒙救亡意识使然,还是后现代意识里的审美追求,艺术家面对鲁迅的遗产,有着与时代对话的渴望,也不无回答时代难题的冲动。本书梳理了大量史料,从改编的方法,改编的策略和改编的机制等方面入手,看到了传播经典的多样性道路。这里涉及原作的思想核心点如何再现的问题,其中一些难题也得以呈现出来。可以说是一部系统性的研究著作,我们之前许多模糊的感觉,在此书中被一点点条理化了。
这一本书刺激我想了许多审美问题和思想史问题,由此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阅读经验。有个时期,改编鲁迅作品是颇为敏感的,因为涉及意识形体话语,作者的再现性表达,就被某种观念罩住了。六十年代拟拍摄的电影《鲁迅传》的流产,说明了特殊时期的思想氛围。夏衍等人当年的尴尬,至今还被人所记着。在以狭隘的逻辑认识和描述一切的年代,把握鲁迅文本就有一点难度。八十年代后,人们的思想活跃起来,陈白尘的话剧《阿Q正传》的国民性主题,才能够凸现出来,导演与演员都回到了鲁迅的起点上来,空间就打开了。1981年,歌剧《伤逝》的诞生,是大胆的尝试,音乐与情境,都有了深广的地方。至今回忆那神异的旋律里的故事,还让人感动。鲁迅作品在舞台上的出现,无不带有时代印记。夏衍在五十年代改编的《祝福》,受现实主义影响,我们看到了许多典型化的塑造人物的手段。改革开放后,思想解放运动也催生出不少新的作品,先锋艺术出现的时候,鲁迅也被视为一个先驱者,我记得林兆华导演的《故事新编》,受益于现代主义学术思潮。后来北京人艺推出的郑天玮的《无常·女吊》就有点神秘主义意味,作者重新塑造人物形象时,一方面忠实于原文,另一方面,现代主义手法也应用其间。到了2015年出现的李静的话剧《大先生》,卡夫卡式的精神也渗透进来,这些也看出各种思潮的交织,在主题上与鲁迅有了互动的一面。
每次作品的改编,都有着学术层面的纠错。比如林兆华就避开写实的套路,作品是多了写意的韵致。丁荫楠执导的电影《鲁迅》,在表现思想性与战斗性的同时,也强调鲁迅的父爱意识与柔情。张广天的“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则试图回应时代问题,他不满意于学院鲁迅研究,也讨厌资本的力量,只是因为过于囿于自我的体验,反而将鲁迅单一化处理了。这里可以看到,人们在创作中,不断试图弥补过去认知的不足。在以不同方式接近经典的时候,也召唤出了内心深处的一种渴念。
各类改编作品的出现,体现了人们对于精品认识的程度,与前人对话的激情也藏在文本里。不同年龄和不同经验的人,借着鲁迅文本再创作的时候,内在的热力不同。比如王西麟据《野草》而创作的《第三交响曲》,就是五六十年代经验与二三十年代经验的呼应。2001年,复旦大学生将《伤逝》改编成昆曲,审美里的东西就跨越了特定时代的体验,有了新的韵致的体现。这个时候,我们在小剧场话剧的实验里,也时常看见与鲁迅作品相关的人物的出现,青年一代对于鲁迅的兴趣,与前代人的差异也显而易见了。不过,在和平的年代,青年作家对于历史环境缺乏认识,有些舞台作品,偏离了鲁迅的思想,像小剧场话剧《圈》,对于鲁迅解之不深,有些地方流于平庸,一些观众不太买账,也是自然的。
鲁迅的作品有一个弹性的空间。他并不把话说满,留有余地,空白处可供想象的地方殊多。这是艺术的非寻常之处,也有叙述策略在里面。后来的人改编原作,就遇到一个问题,是复原作品的基本色调,还是引伸其中未表达而实则隐含的意蕴?我觉得都未尝不可。改编也是再创作,只是看你在弹性的空间如何处理那些旧有的意象。理解力有时候制约着审美表达,而能够像原作那样也洒脱起来,则是新作是否成功的标志之一。思考这一现状,既是对经典的打量,也是对当代艺术的考察,牵扯到诸多不同语境。孙淑芳在书中深入浅出地呈现不同文本生成的现状,描其神理,述所由来,道其利弊,是有客观与中正的态度的。其中对于小说改编的方法与本体透视的思考,多有启发之处,而对于田汉创作的话剧《阿Q正传》,陆帕改编的《狂日日记》的个案分析,看出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知识人的领悟力的差异,一些心得都值得反复思量。
孙淑芳对于这些现象的梳理,是立体化的,作者在众多的文本里寻找背后的动因,无疑推动了相关话题的深入。印象是史料搜集得比较全面,阅读量大,此其一;对于改编的作品的读解显示了一定的功底,此其二;能够对比鲁迅原著,提出自己独特的感受,指出改编作品的风格差异里隐含的时代风气,此其三。我过去写过一本《鲁迅遗风录》,讨论鲁迅的传播史,但没有考虑到作品改编这一现象。孙老师的研究,看到了我没有注意到的问题,从不同作家对于经典作品的态度中,能够寻到不同时代的审美特点和流行的思潮。过去读过一些相关的论文,但都没有此书考虑得全面,一些细节也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与孙淑芳教授不十分熟悉,只是在会议上见过几面。读了她的书,感到作者的用心与诚意,不都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是有着执着的精神的。从梳理文献的努力与审美判断中,看出一个学者的责任感。天底下凡喜欢鲁迅者,在彼此的交流里,都可成为朋友。也相信许多读了此书的人,也会沿着相关的话题继续探讨下去。鲁迅研究不是春种秋收的有始有终的过程,而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跋涉。作为一个精神起点,先生被阐释的空间是无限宽广的,在不到百年的传播史里,已经带有了可观的实绩。我们看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的作品被改编的历史,都与思想史和审美变迁史有关,相信对于鲁迅作品的再创作的艺术活动,当会伴随着中国的艺术生长而生长,且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火种在,世界总是会亮着的。
2022年8月2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