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下层女性研究:以南部县、巴县档案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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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在贫困与饥馑中挣扎的下层女性

娘家贫困是女性早婚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嫁入夫家也往往并不能使她们贫困的生活状态得到改观。两县档案中关于女性生活贫困、没有衣食的表述比比皆是。如蒲廷模在嫁卖儿媳的文约中表示,其子“蒲洪福自幼素不安分,不顾父[母]妻室,流浪在外,多年未归,音信俱无,不知生死存亡。遗妻何氏在家衣食不给”;杨秀万等控诉堂侄杨大福“原配杜氏为妻,结缡以来,逆侄大福不守本分……平昔不给杜氏衣食,面如饥色”;李氏供,“小妇人幼配龚润童为妻,因家贫岁荒,夫主出外佣工,不顾小妇人衣食,叫小妇人各寻生活,奈无度用”。[27]由于多数下层妇女依靠丈夫或夫家生活,因此其贫困大致可以归咎为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夫家没有产业,使妇女没有可靠的生活来源;二是丈夫懒惰、不务正业,甚至沾染了赌博和抽大烟等恶习,导致家庭陷入经济危机;三是丈夫亡故,女性失去了可依傍的对象,很难独立生存。而如果遇到荒年,以上问题会更加突出。

首先来看夫家没有产业的记载。南部县袁梁氏控诉父亲将她嫁给贫困的丈夫,“氏父托媒黄元仲将氏许袁文斗为妻。奈文斗家贫,寸土俱无,佃房栖居,打铁养母兼兄弟五人”;杜桂亭控诉姐夫嫁卖其姐,他在诉状中说,“胞姐杜氏许与杨大福为妻,结缡以来奈大福田地俱无,蚁姐杜氏平昔帮人务农养活生命”。[28]巴县彭成氏在嫁卖女儿的文约中表示,“氏夫彭文发由陕西来川贸易,不幸早故,未遗产业,仅遗子女数人,日食无度”;蔡永在卖妻文约中说,“情因上年得配赵氏继室为妻。自娶过门,命运不济,无业营生,难以养活。夫妇商议,情愿两相离异”。[29]夫家没有基本的田地等产业,对妇女而言意味着婚后生活没有保障,丈夫靠佣工的收入往往无法维持稳定的家庭生活,妇女常不得不和丈夫一同外出佣工,如上文杜桂亭的胞姐。但妇女辛苦佣工还会遭到丈夫的怀疑,如南部县张氏,“发配杨上元为妻”,因婆家贫困,丈夫“不给衣食”,张氏“就回娘家胞叔张国柱家帮工度活”。丈夫杨上元于是控告张国柱嫌其贫困图谋将侄女另嫁。此案经审讯,县官断令张氏“婆家贫难,不应在娘家工作以生[闲]言,当沐掌责,饬杨上元仍将小妇人领回约束,倘若再不听约束,令上元来案具禀,连小妇人娘家胞兄张其文一并惩责”。[30]在县官眼中,婆家贫困及丈夫对张氏的“不给衣食”,都不是张氏可以逃回娘家谋求生路的借口,她就应该在婆家安守贫苦的生活。

其次讨论丈夫懒惰、不务正业的情况。南部县帅氏在供词中说,“小妇人幼配文天伦为妻,结缡后生有一子,因小妇人的丈夫不务正业,日每嫖赌,将田地当卖,不顾小妇人的衣食”;陈氏供,“小妇人幼配杨大志为妻,结缡后生育一子,因小妇人丈夫杨大志不务正业,将家道败尽,日食难度”;孀妇邓尹氏控诉女婿不上进,“氏女邓氏幼许谢心德为婚,已经多年,娘家并无嫌贫刁纵,平素看顾银钱不少,街邻共见。可恶心德不务正业,赌输无聊,不顾氏女衣食”;蔡张氏“父母在世曾许蔡亭香足下为婚,自夫妇完配,只说有百年偕老之愿。不意亭香不务正业,滥食洋烟,竟将家业卖尽无存”。[31]在百姓眼中,男子不务正业的主要表现是嫖赌、吸食洋烟等恶劣行为,而这些行为必然导致其将家业卖尽,妻儿无以为生。但是,妇女想要离开不务正业的丈夫并不容易。如南部县王氏,因丈夫杜芝葆(保)不务正业、家庭贫困而对生活绝望,剃发出家。杜芝保却以王氏娘家“嫌贫透离”“逼女王氏下发”为由提起诉讼。县官断令杜芝保将王氏领回团聚。王氏之兄王开年上禀状申诉,“芝葆横暴性成,乘断团聚,口称领归,定将教修(即王氏,笔者注)手足折废,职妹闻知对职泣诉,仍归原庵”,希望县官能够重新审断。但县官在其禀状上批道:“查杜芝葆与尔妹杜王氏已有十余年夫妇,现在虽因口角涉讼,业已断明领回团聚,何敢扬言折废尔妹手足?况日前杜芝葆到案,本县查看不过不务正业,并无凶恶形状,尔呈未免过虑。着即传谕尔妹赶县遵断,随夫回归结案。”[32]可见在县官眼中,“不过不务正业”并不能构成妻子离开丈夫的原因,只要丈夫没有做出违法之事,妇女就得归家与丈夫“团聚”。

没有产业和不务正业导致的“家业卖尽”,让男人很容易走上卖妻之路。“买休卖休”或“嫁卖生妻”的确是两县档案中占比很大的案件类型,上文的引述中已包含一些卖妻的信息,其他未述及者也不乏妻子最终被嫁卖的案例,如“丈夫不务正业,日每嫖赌,将田地当卖”的帅氏,其夫“凭文天泮、彭廷显作媒,将小妇人嫁卖与张松为妻,财礼钱六千,当出有手印婚约”;控诉丈夫杨大志“不务正业,将家道败尽”的陈氏,也被丈夫“改嫁王正坤为妻,杨大志当与王正坤出有手印婚约,得财礼六千文,今年二月已生一子。今二月内,杨大志来向王正坤图索未遂,他就来案告了的”。[33]苏成捷指出,妻子和土地是小农最后的财产,当他们贫困到无以维生时,就会将这两者卖掉,而妻子和土地一样,在卖出之后还可以不停地向买主“找价”,这成为下层百姓的一种生存策略。[34]但实际上,在档案中这种“找价”被称为“搕索”或“图索”,上一案例中的“买娶者”王正坤就是不堪杨大志卖妻之后反复图索而告官的。有关“找价”与“图索”的关系,详见本书第六章的论述。

更有甚者,夫家因贫困而逼迫妇女卖娼。如巴县妇女李禹氏控诉女婿逼女儿卖娼,“李幺姑是女儿,自幼凭媒许配陈开才为妻,殊陈开才不务正业,屡次逼女儿李幺姑卖娼”;蒋李氏则被丈夫全家逼迫卖娼养家:“蒋老六即蒋长兴是翁公,小妇人嫁□□[与其]子蒋天云为妻,他家贫苦,没力养活,把小妇人送至合州学习弹唱,小妇人不从,翁姑周氏殴打,又送在陈三喜即陈刘氏家卖娼找钱,每夜向小妇人要钱二千文,被哥子李长发查知,到陈刘氏家与小妇人会遇,小妇人向哥子哭诉,不愿为娼,才把蒋老六告案。”此类案例,因违背法律与公序良俗,县官一般会断令夫妻离异,李幺姑被断令“与陈开才离异”,“李禹氏把女儿李幺姑领回,另行择配”;而李氏被县官判决与丈夫离异,由胞兄李长发领回。但是,李氏的丈夫蒋天云由于“家里贫苦,没有妇人卖娼找钱,就不好过活日子,没得衣食”,反复申诉,要求县官重新审理,复审的结果是县官仍旧维持原判,“把蒋老六与周氏掌责”“仍断李长发把他妹子李氏领回”。此案中妇女卖娼成为贫困夫家的唯一经济来源,失去她后一家人无法生存,反复兴讼。而对于李氏而言,在夫家生活需要忍受的远不止贫困和羞耻,她在堂审时表示,“倘其断蒋天云领小妇人回家,小妇人性命难保”。[35]

最后讨论丈夫亡故的情况。对于没有经济收入、缺乏独立生存能力的下层女性而言,丈夫的亡故往往意味着家庭因经济和精神支柱的倒塌而难以存续。上文说丈夫“不务正业,滥食洋烟,竟将家业卖尽无存”的蔡张氏,其夫又于“去冬身染疾病,服药罔效,延至今春四月旬中竟自身亡”,张氏“只身无靠,又系女流,乃与族间诸姑、伯父、弟兄、子侄商议,拜请族叔蔡兴发、族兄蔡芝平为媒说合出嫁与蔡丕至足下为妾”。蔡张氏夫妇本就在极度贫困中挣扎,不得不先后将三个儿子抱与他人抚养,“夫妻只说漫觅生路”,而一旦丈夫去世,留她一人无法面对人生的困境,只好将自己嫁卖他人为妾。[36]再如曹氏,“幼配程明义为妻,生有二女。不料小妇人丈夫于咸丰元年病故,因遗小妇人家贫无靠,自愿嫁与堂兄程明为妻,以便抚养二女,至今十年,两无嫌怨”。[37]对于丈夫没有留下产业的妇女而言,改嫁几乎是她们谋求生存、抚养子女的唯一途径,甚至丈夫下葬的费用也得靠她们改嫁所得财礼支付。如巴县妇女唐氏,“幼配邓吉陞为室,不料于今二月因病身故,遗子乳名长生,奈吉生(陞)家贫孤独,□[服]尚未除,唐氏母子衣食两无,实无法开垦,始凭媒谭玉盛带子改醮与王苞樑为室,苞樑允备财礼钱十一千文,以作邓吉陞除□包填之用”。[38]

对于女性而言,嫁给没有足够产业和谋生能力的丈夫,本就意味着挣扎在温饱线上,常常需要共同佣工劳作来支撑家庭,或自己设法谋求生存、抚育子女,而如果丈夫或夫家不贤,她们还随时面临被嫁卖甚至被迫卖娼的危险,饱尝生活的艰辛困顿、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