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第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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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

新时代宋学发展的历史价值

肖永明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文化,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新的思想,在当今所处的新时代,如何看待作为传统文化的宋学?如何将新时代的新思想与宋学研究融合?是宋学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宋学在传统文化,乃至在中国思想学术史中,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冯友兰、陈寅恪、邓广铭等老一辈学者在该领域有很多阐述。若从当今视角出发来研究宋学,有以下历史价值足资探讨。

一 兼容并蓄,重构创新学术体系

宋代恰逢儒学僵化衰颓之时,外部面临佛老之学的思想冲击,内部的诠释方法与理论体系亟待突破。在内外交困下,如何在文化大变革中重塑儒学的精神标识?如何实现唐中期以来所倡导的儒学复兴?兼容并蓄,探索并重构儒学体系成为宋代学者的历史使命。

但宋学自建构到发展经历了复杂的过程。宋初,柳开、王禹偁等士人继承韩愈的某些思想,抨击佛老,开启了北宋排斥佛道运动的先声。庆历前后,排斥佛道运动高涨,孙复、石介、欧阳修、李觏等儒家学者纷纷著文,从不同方面力排佛道之学,形成了一股反佛道的社会思潮。在这过程中,欧阳修、李觏等已注意探究佛道之学理论上的长处,认识到儒学自身的理论缺陷,提出了“修其本”的要求。由此,吸收佛道之学的思想与理论成果,构建新的儒学体系已是势在必然。另一方面,在宋初诸儒复兴儒学的基础上,王安石的荆公新学、周敦颐的濂学、张载的关学、二程的洛学、邵雍的象数学以及三苏父子的苏氏蜀学在北宋中期先后兴起。他们反省儒学危机,突破了章句训诂之学的局限,注重从整体上探索、把握儒家经典的内涵,根据自己的主观体认来直接领悟并阐发儒家经典中蕴含的大义。他们经过长时间的探索,终于认识到,要复兴儒学,就必须以兼容开放的态度,大力吸收、融摄佛学中的某些思想资料与理论思维成果,才能最终更新儒学,战胜佛学。

基于这种认识,许多宋代学者对佛学采取了一种颇为开放的态度。与此同时,他们在探究佛道之学长处的基础上,立足儒家而又广搜博采,兼收并蓄,充分吸收利用佛道之学的理论成果。在经过长期而艰苦的理论探索之后,新的儒学体系得以建立并不断发展完善,儒学走向复兴。到南宋中期,儒学的发展进入了繁盛辉煌的新阶段。以胡宏、张栻为代表的湖湘学派、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学派、以陆九渊为代表的象山学派、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活跃于学术舞台。他们继承北宋儒学发展的成果而又有所超越,在相互争鸣、论辩的同时又互相影响,互相借鉴、吸收,思想学术领域呈现出一片兴盛景象。湖湘学派的性学理论体系,闽学学派的天理学体系,象山学派的心学体系,永康永嘉学派的事功思想,都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向提升、深化了儒学。其中朱熹更是集宋代理学之大成,“尽广大,致精微”,建构了包括天理论、人性论、修养论、格物致知论在内的繁富细密的思想学术体系。以朱熹理学体系的形成为标志,宋代儒学的发展已经趋于完备,儒学复兴的目标终于完成。从南宋中期开始,朱熹理学地位不断上升,影响不断扩大,最终占据了思想学术界的主导地位,并上升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影响中国社会数百年之久,在民族精神的塑造及价值观念的形成等方面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二 学术交锋,直面学派观点差异

疑经思潮和怀疑创新精神在宋代兴起,标志着具有独特思辨哲学体系的宋学建立。所以,宋学注重学派之间的交流、交锋,以著名的“朱张会讲”为例,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八月,朱熹携范伯崇、林择之等弟子从福建崇安启程,九月八日抵达长沙。在长沙停留的近两个月中,朱熹与张栻就《中庸》、“太极”等问题进行了热烈的探讨与交流。十一月,张栻与朱熹溯湘江而上,同游南岳,随后朱熹返回福建。这次交流与对话,就是反复为后世所传颂的“朱张会讲”。彼时,朱熹37岁,张栻34岁,两人学术体系都处于正在建构、发展,有待成熟、完善的过程之中,还并不是后人眼中地位崇高的学术大师。从朱熹、张栻的诗文中也可以看到,他们两人对这次会讲的认识和定位也很明确,就是相互切磋、商榷,共同探讨、对话。这个会讲在当时相当不容易,朱熹要从福建的武夷山,行程两千里,历时一个月,才到达岳麓书院。足见宋儒对学术的重视。张栻、朱熹的学术思想都源自二程,真德秀曾说:“二程之学,龟山得之而南,传之豫章罗氏,罗氏传之李氏,李氏传之考亭朱氏,此一派也。上蔡传之武夷胡氏,胡氏传其子五峰,五峰传之南轩张氏,此又一派也。”这既表明张栻、朱熹的思想同出二程,但也表明经过数代传承之后,他们已处于不同的思想谱系中,朱熹为闽学传人,而张栻则是湖湘学的传人。作为各自学派的代表人物,两者学术观点已现颇多差异。这种学派、思想的差异乃是互相交流吸收、质疑辩论的基础,朱张会讲的必要性即体现在这里。在信件往复过程中,虽然二人都颇有收获,但是也感到,许多复杂的理论问题在书信中无法酣畅淋漓地表达、讨论,而双方的困惑、分歧,更是需要当面商榷、探讨,由此二人产生了当面讨论、对话交流的强烈愿望。从张栻信中可以看到,他觉得很有必要“会见讲论”,这种想法已经在心中盘桓数年之久。而朱熹在《中和旧说序》也说:“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往从而问焉。”他到湖南,是希望和湖湘学者当面探讨,了解湖湘学者在《中庸》问题上的看法。所以尽管“湖南之行,劝止者多”,朱熹还是坚持前往。总之,从缘起来看,会讲是朱熹与张栻几年来共同的愿望,目的在于面对面地、更为深入地探讨共同关心的学术问题,解决理论建构中的困惑。从某种意义上说,会讲只是他们长时期书信讨论的延续和发展。

朱熹不远两千里,从福建来到长沙,既不是挑战者,也不是求教者,朱、张二人是平等的学友关系。每当朱熹有新想法,就与张栻、吕祖谦等进行书信往来。在交流过程中,增进了学术的相互了解。虽有很多思想、观点差异,但通过彼此的思想交流与交锋,从而照见各自的优劣。所以宋学各个学派之间的互相交流、辩论是一种常态。正是这种频繁的学术交流,才促成了宋代学术的繁荣。在南宋的中期,这种情况尤为明显。也是在这时,宋代学术达到了高潮,这代表了宋儒的理论建构达到集大成的程度。对后世学者来说,这也是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

三 解读宋学,把握时代诉求

研究宋学不可能是为了完全还原历史,而更多是为了回应社会关切、把握时代诉求。宋儒针对当时社会所展现的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破解问题的具体论断,或者以当前的问题意识解读、审视宋儒的天理论、人性论、修养工夫论,仍然可以为当前建构具有中国立场、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学术思想体系,提供参考。

宋学的出现本身也是时代的要求。宋初,佛教对儒学的挑战非常严重,甚至出现了“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的情形。当时一批儒家学者为维护儒学正统地位,重建精神价值,为当时社会生活与个人精神生活提供指导,致力于儒学复兴。为了解决所处时代的文化危机,宋代儒家学者除对自身体系进行理论重构外,还采取一种很好的策略,即在强调儒家纲常观念的同时,对佛老文化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在批判的过程中,吸取和借鉴佛老文化,最终很成功地建构了属于该时代新的理论体系,而理学于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所以,理论建构与学风转变是宋代学术史的两大鲜明特点。宋学建构到发展的整个历程,对当前文化建设有很大的启示。如朱熹在《四书集注》里深入阐发传统儒学的中庸。涉及如何处理个人安身立命的问题,如何处理人际交往的问题,如何建立一种理想的社会秩序。其中,中庸之道贯穿其中,也就是“无过无不及”,不断地去追求一个合理的、恰当的平衡点。他所阐发的中庸之道,直到今天,影响深远。再如,在岳麓书院讲堂中留存着“王九溪先生手定读书法”碑刻,这是两次担任岳麓书院山长、著名清代大儒王文清为书院学子们制定的读经读史方法。其中,“读史六法”强调读史应该“记事实、玩书法、原治乱、考时势、论心术、取议论”。“读史六法”体现出湖湘文化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精神,是一种系统的读史、学史、鉴史方法。不管从安身立命的层面,还是秩序重建的层面,这种思想资源都可以很好去借鉴。

宋学的兴起,消除了唐代以来的文化危机,奠定了宋代思想文明的鼎盛地位,成功地回应了来自文化方面的挑战。理学在当时社会生活中影响也日益扩大,其思想影响宋代以后的几百年,变成了主流的意识形态。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挑战,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也需要去应对不同文化的挑战,回应一系列的社会文化问题。鉴古而知今,彰往而察来,宋儒应对宋代的儒学衰微所体现的探索精神与创新意识,完全可以为新时代所借鉴、学习。

宋学的传承发展中,周敦颐有“发端之功”,二程有“奠基之力”,朱熹为“集大成”者。关学、洛学起自中原,而岳麓书院是南宋四大书院之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是当前宋学研究的重镇。从张载、二程、张载的关学、洛学到朱熹,文化的交流、传播推动了思想的融合与融通。另外,宋学在东亚各国有着广泛的传播,在汉文化圈中具有重要影响力。学术研究中,日本、中国台湾和香港学者的研究成果颇丰,表明了宋学研究具有国际性。在今后的研究中,宋学研究应关注海外宋学研究成果。最近几年,我翻译了田浩先生的《文化权力与政治文化:宋金元时期的〈中庸〉与道统问题》。在翻译的过程中,对田浩先生有了更深了解。同时和相关教授也有交流,接触到美国宋史学界的研究。海外宋史研究者虽在史料的扎实程度上有所欠缺,但他们是不同国家和文化背景下的“他者”,视角独特,能给我们很好启示。比如说在田浩先生研究宋学时,将宋金元作为整体研究,关注宋金之间、金元之间、宋元之间的关系。前不久,研究西夏学的杜建录老师在岳麓书院讲西夏儒学传播,以及儒学在西夏的地位和影响。可见,宋学如果对西夏学不做了解,没有把西夏和宋看作交流频繁的整体,可能就会有忽视两者的关系。所以,田浩先生的宽广视野,值得借鉴。另一方面,海外宋学研究者,有时候运用社会科学理论来研究宋学,探索多学科的交融。现在学者多采用传统方法研究宋学,立足于传统方法,这是基本功,如再去吸收其他学科的一些方法、理论,就可能有所突破和创新。宋学研究,要与其他不同学科交叉、融合。这是在肯定目前宋学研究所取得成绩的同时,需要进一步努力的方向。

(吴苏洪 整理)

(肖永明,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