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钝剑新声02
清晨的光线,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澈和凉意,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斜切进来,像一柄薄而亮的刀子,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悬浮、舞动。
陈光睁开眼。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挣扎着才浮出水面。头依旧沉重,但昨夜那种要炸裂般的剧痛和高热的灼烧感已经退潮,留下的是退烧后的虚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喉咙的干渴感却更加尖锐,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砂纸在摩擦。
他试着动了动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视线先是模糊地扫过天花板上几道熟悉的细小裂纹,然后才迟钝地移向床头柜。
花花绿绿的药盒堆砌着,像一座小小的堡垒。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保温桶还立在旁边,盖子严丝合缝。几个黄澄澄的橘子,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饱满圆润。而那张纸条,就安静地躺在他枕边,被他不知何时松开的手指轻轻压着。
纸条上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光哥,桥洞太冷。我家沙发暖和。**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茫然和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意,缓慢地从心口蔓延开。他撑着发软的手臂,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薄被滑落,露出身上那件因为汗湿而变得微凉的旧T恤。他拿起保温桶,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
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属于小米粥特有的、带着谷壳清甜的米香瞬间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粥熬得极好,米粒几乎化开,浓稠得恰到好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光滑的“米油”。粥是温的,不烫嘴,正适合他现在虚弱的肠胃。
他拿起搁在保温桶盖子里的小勺,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温润、绵密的粥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熨帖感。胃里空荡荡的烧灼感被这温暖的食物瞬间抚平了一角。他一口接一口,沉默地吃着,动作不快,却专注。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勺子和保温桶内壁碰撞的声响。
一碗温粥下肚,那股盘踞不散的寒意和虚弱似乎被驱散了不少。他靠在床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纸条上。字迹歪扭,但用力很深。是谁?这栋楼里的邻居?送快递时顺手帮过一把的某个人?他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几张模糊的面孔,又一一排除。猜不到。这感觉很奇怪,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冰冷的雨夜里轻轻托了一下。
歇了好一会儿,他才积蓄起一点力气,挣扎着下床。腿脚还是虚浮的,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像踩在棉花上。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雨彻底停了,天空是水洗过的淡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楼下湿漉漉的房顶和地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清冽得带着草木的鲜气。
他脱下汗湿的T恤,换上另一件洗得同样发白的旧T恤,又套上那件半干的工装外套。虽然身体还在抗议,但生活不会等他。房租、电费、下一顿饭……都像无形的鞭子悬在身后。
他拿起钥匙,拉开那扇薄薄的铁门。楼道里,昨天新换的声控灯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啪”地亮起,昏黄但稳定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门内的昏暗,将他包裹其中。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盏灯,灯光安静地亮着。
走到楼下单元门口,阳光已经有些晃眼。他习惯性地走向自己平时停小电驴的地方——楼侧那片用红砖简单围起来的小空地。
脚步顿住了。
空地是空的。
只有几片被雨水打湿的枯叶粘在湿漉漉的红砖上。他那辆虽然破旧但无比熟悉的小电驴,不见了踪影。
心猛地往下一沉。昨晚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桥洞下冰冷浑浊的积水,失控的车身,沉重的摔倒,还有那怎么也推不动的感觉……他把车扔在桥洞下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他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比昨晚桥洞里的冰水更刺骨。车是公司的!是他吃饭的家伙!丢了车,赔钱是小事,丢了工作才是灭顶之灾!他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昨晚那点因陌生人关怀而生出的暖意被这巨大的恐慌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拔腿就跑。身体还很虚,脚步踉跄,肺部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刺痛,但他顾不上了。他冲出小区,沿着昨晚模糊记忆里那条近路狂奔。街道上雨后湿滑,他几次差点摔倒,引得路人侧目。
穿过车流,拐进那条通往铁路桥洞的小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冲下斜坡,冲进桥洞的阴影里。
桥洞下,积水已经退了大半,露出坑洼不平、布满泥泞和垃圾的水泥地面。浑浊的水洼在角落里反射着洞口透进来的天光。
他的目光焦急地扫视着昨晚他推车上去的那块稍高的干燥地带。
空的。
只有几块被水泡得发胀的破木板,和一个被遗弃的、瘪了的轮胎。他的小电驴,连同车上那些没送完的快递包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会的……”陈光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发颤。他不死心,踉跄着跑过去,在那片地方徒劳地转着圈,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甚至踢开那些破木板查看下面。除了泥泞和垃圾,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站在泥泞里,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桥洞。完了。工作要丢了。拿什么赔公司的车和包裹?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刚刚因为一碗粥而稍微活泛一点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回挪。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重新回到“老城根”那片熟悉的、拥挤破旧的街区。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租住的那栋灰扑扑的楼下,靠近单元门口的地方,围了几个早起买菜回来的邻居。赵大妈那件花哨的外套尤其显眼。他们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陈光的心又提了起来。难道车丢了的事传开了?还是房东刘姐……他脚步更加沉重,几乎想掉头就走。
“哟!小陈!你可回来了!”眼尖的赵大妈第一个发现了他,嗓门洪亮地招呼道,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和看热闹的表情。
陈光硬着头皮走过去,嗓子发紧,准备迎接关于丢车和丢工作的询问或同情目光。
然而,赵大妈胖乎乎的手却指向单元门旁边的墙根:“瞧瞧!瞧瞧!你这车咋回事啊?谁给你弄这儿来了?还弄得跟泥猴儿似的!”
陈光顺着她的手指,猛地转头。
他那辆熟悉的小电驴,正歪歪扭扭地停在单元门旁边的墙根下!车身糊满了干涸的泥浆,黄一块黑一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车斗里那些蓝色的快递防水袋也沾满了泥点,但都还好好地堆在里面。车身侧面有几道新鲜的刮擦痕迹,露出了底下的金属本色,后视镜也歪了一个。
它狼狈不堪,像个刚从泥坑里打滚出来的流浪狗,但它确确实实回来了!
陈光整个人都僵住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他呆呆地看着那辆泥泞的小电驴,仿佛不认识它。
“我们早上下来买菜就看见了!”旁边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爷接口道,咂着嘴,“也不知道谁给推回来的,就扔这儿了。啧啧,这摔得不轻啊……”
“就是!吓我一跳,还以为遭贼了呢!”赵大妈拍着胸口,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探究,“小陈,你昨晚……到底出啥事了?这车咋搞成这样?人没事吧?”
邻居们好奇、关切、探寻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光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那辆失而复得、满身泥泞的车,再想想床头那张没有署名的纸条和那碗温热的粥……桥洞的冰冷,身体的滚烫,被遗弃的恐慌,失而复得的茫然,还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笨拙却滚烫的善意……无数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对着赵大妈和其他邻居,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昨晚……雨太大了,不小心……摔了一跤。车……车没事就好。”
他没再解释更多,也没法解释更多。他拖着依旧疲惫的身体,走到那辆泥泞的小电驴旁,伸出手,轻轻拂去车座上厚厚的一层泥浆。指尖触到冰冷湿滑的泥块,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