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6.寄卖
翌日清晨,老筒子楼的空气里混合着煤球炉的烟火气和邻里洗漱的嘈杂。
苏望家狭小的客厅方桌上,摆着一碟咸菜,几个白面馒头,还有小半碗稠得能立筷子的玉米面糊糊。父亲苏建国闷头咬着馒头,指关节因常年接触油污和金属带着洗不净的粗黑,下岗后几天,他眉宇间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母亲赵淑芬给他碗里又添了一勺糊糊,轻声念叨着新接的纺织厂零活要连做两班。
“小望,这钱…”赵淑芬把用旧报纸小心翼翼包着的三十块钱推到苏望面前,这是她昨晚压箱底的积蓄,布满茧子的手指微微发颤,“学校说要买什么复习资料…你拿着…别耽误学习…”她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丈夫下岗的风声已经传开,家里开支更得从牙缝里省。
苏望看着那包得整整齐齐的“巨款”,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把报纸包往回推:“妈,不用。老师说是自愿买的,我自己存了点钱够用了。”不等母亲再说话,他快速扒完碗里的糊糊,拎起那个破旧的布书包。“爸,妈,我上学去了。”
走出家门,身后传来母亲压抑的、对父亲担忧的絮叨:“建国…你说厂子真就……”
阳光透过老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斑驳的墙上。苏望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带着自由和硝烟的味道。他手指无意识地隔着校服口袋布料,碰了碰藏在里面那张硬硬的油印存根单据——连接着昨晚尘封宝藏的钥匙。图书馆的那个实寄封,他后来在那堆简报和旧函件中翻遍了,仍未找到实物。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单据上的“张XX教授”。
沪市教育学会。张教授。
邮局八点钟才开门。而学校早自习七点就开始了。机会在铃声之后。
高三七班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苏望踏入教室门的刹那,能明显感觉到数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唰”地聚焦过来,又在他抬眼的瞬间飞快移开,只剩下背后窸窸窣窣的低语。
“就是他…邮票…”
“…据说值好几百…”
“王胖子吹的吧?他昨天手上沾灰那旧邮票?”
“钱也是真的…”
“……那解法帅炸了……”
“装什么清高…”
王哲像个忠诚的门神,挺着胖肚子站在苏望座位旁,看到苏望进来,立刻露出狗腿笑容:“老大!早!给您占座!”他用肥硕的屁股硬是在本来就不宽的走道位置挪出个空档,好让苏望坐下。
苏望点点头,无视周围暗涌。刚落座,前排一道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关切的目光便投了过来——沈清秋刚放下书包,视线与苏望短暂交错,随即迅速移开,耳根微红。昨天的共同“寻宝”经历和叶雨晴大胆的调侃,似乎在这位清雅校花心中埋下了更多微妙的东西。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今天教室里异样的氛围,目光里带着一丝询问。
苏望没有回应,只是垂下眼,从书包侧袋摸出一个边缘被精心压平得一丝不苟的土黄色旧信封。那是他昨晚回家路上在废品站花一毛钱买的。此刻,他拿出笔,在信封正中,极其工整地写下两行字:
“张教授亲启
沪市教育学会转”
笔迹端正沉稳,没有丝毫浮躁。写信封?现在?沈清秋心中疑惑更深。而更多的窥探目光更是如同苍蝇般黏在了那个奇怪的信封上。
“哐当!”
教室后门被人大力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叶雨晴!依旧是那头引人注目的高马尾,不过今天换了一件亮橙色的短款夹克,衬得整个人青春逼人、活力四射。她背着她那造型独特的新潮双肩包,脸上带着点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大步走进来,旁若无人。
她的目光在全班扫视一圈,掠过沈清秋时毫无波澜(仿佛昨天储藏间的事没发生),在苏望身上停顿了半秒,注意到他手中的信封和专注的神情,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然后,她径直走向昨天她霸占的那个后排靠窗的角落——苏望斜后方的位置!
王哲很有眼力见儿地主动把她桌面的杂物挪开(其中就有他的破文具盒)。叶雨晴一屁股坐下,书包随手扔在地上,拿出个Walkman塞上耳机,在重金属音乐的隐约噪音中,头往桌子上一趴,旁若无人地开始闭目养神。那股生人勿近的张扬气焰让刚才还窃窃私语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不少。
周明远坐在前排,捏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叶雨晴的到来和苏望瞬间形成的某种奇异吸引力,像根刺扎在他眼底。不过,当他的目光扫过苏望桌上那个写着地址的信封时,一丝扭曲的快意浮现在他嘴角。
张教授?教育学会?邮局?
胖眼镜捡到的那张小票在他口袋里灼烧!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无视了班主任还没到,直接走上了讲台!步伐沉重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全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连趴着的叶雨晴都烦躁地扯下一只耳机,皱眉看向这个搅乱气氛的家伙。
周明远站在讲台中央,面色肃然,甚至带着一种沉痛的正义感,他环视全班,最后目光如同利箭,死死锁定后排的苏望,声音拔高,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大家安静!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学校反映!也请同学们明辨是非!”
“我们班苏望同学!他抽屉里那张价值几百块的旧邮票,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他猛地举起一张皱巴巴、沾着油污和脚印的小票复印件(原件已被他小心收起),高高扬起,像展示罪证:
“证据确凿!这是他三天前,在红星文化用品商店购买普通邮票的小票!时间、地点、物品清清楚楚!”
他转向苏望,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刀,充满了正义凛然的指控:
“苏望!你解释清楚!你既然三天前还在买普通邮票,那张同样类型、价值极高的旧邮票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趁着在图书馆‘淘宝’的混乱机会——偷来的?!”
“偷”字出口,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冷水!
整个教室彻底炸了锅!
所有人都愣住了!短暂的死寂后,是巨大的哗然!
“偷?!”
“我的天!不会吧?!”
“那张邮票是偷的?!”
“周明远手里有票啊!买东西的小票!!”
“我说呢!一个穷小子哪来那么值钱的东西!”
鄙夷、震惊、难以置信、幸灾乐祸、探究……各种复杂的目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后排的苏望淹没!许多原本对苏望昨天解题能力生出敬畏的同学,此刻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在那个年代,偷窃是极其严重的品德污点!
沈清秋猛地回头看向苏望,清澈的眸子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丝本能的焦急!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望桌上那个写着地址的信封。不!不可能!她不相信他会偷东西!可她找不到反驳的证据!周明远手里的小票太致命了!
王哲直接懵了!他圆滚滚的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老大偷东西?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昨晚还跟人吹牛老大的邮票能值几百!现在成了赃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是巨大的羞愤和恐慌!他感觉自己也要被周围的目光刺穿了!
连趴在桌上的叶雨晴都猛地抬起头,睡意全无!她那双漂亮又带着点野性的眼睛先是闪过惊愕,随即锐利如鹰隼般锁定了讲台上义正辞严的周明远,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依旧平静端坐的苏望。信封?邮局?她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其冰冷又玩味的弧度。
周明远享受着这一刻掌控全局的快意,他继续厉声道:“这种行为是严重的品德败坏!是给我们班级,给我们学校抹黑!我强烈要求学校立刻严肃调查!请教导处、政教处老师来……”他已经想好下一步,要把这事闹到全校皆知!彻底把苏望踩进泥里!
“闭嘴!”
一个清亮、带着浓浓火药味和不耐烦的女声突然打断了他正气凛然的演讲!
声音来自后排靠窗!叶雨晴!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橙色的夹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点着周明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看傻子的轻蔑:
“周明远!你脑子是不是早上出门被门夹了?”
她声音清脆响亮,压过了全班的哗然,充满了强大的气场:
“拿着张破小票在这高潮迭起的唱大戏?污蔑人也动动脑子行不行?”
她一步踏出座位,姿态张扬,步步紧逼向讲台:
**“买几张普通邮票就等于偷东西?这逻辑狗屁不通!”
叶雨晴走到周明远正前方讲台下方,猛然停步,仰头逼视着他,眼神凌厉:
“那我问你!我三天前去超市买了卷垃圾袋——”
她猛地指向墙角那个无辜的垃圾桶:
“——是不是就证明我现在桌上这个包新买的、值八百块的Walkman也是从超市偷来的?!嗯?!”
“按你这脑回路,全世界谁买过便宜货就不配有值钱玩意儿了?你家这么富,怎么还没把你送去疯人院?!”
她机关枪般的连珠质问,配合着她那毫不讲理却又异常犀利直白的比喻,瞬间让全班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随即,“噗嗤”,不知道谁没忍住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压抑的低笑声迅速蔓延开来!
周明远那张正义凛然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精心策划的、充满道德制高点的指控,被叶雨晴这番胡搅蛮缠又针针见血的话撕扯得体无完肤!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叶雨晴:“你!你……强词夺理!这是狡辩!你和他……”
“我跟他怎么了?!”叶雨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迫感,她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讲台边缘,“周明远!说话要负责任的!没证据就空口白牙污蔑同学偷窃,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测!谁指使你来泼脏水的?!”
她的话如同重磅炸弹!“泼脏水”、“居心叵测”这些词精准地刺入了刚刚还被周明远煽动起来的舆论场!许多同学冷静下来,窃窃私语风向瞬间转变!对啊,证据呢?一张小票顶多说明苏望之前买过邮票,怎么能证明后来那张就是偷的?逻辑上根本讲不通!
周明远被叶雨晴这凌厉无比、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击怼得气结语塞,大脑一片空白,只能重复:“你…你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教导处…找教导处……”他苦心营造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
“找就找!谁怕谁!”叶雨晴冷笑一声,直接撞开他,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同样惊呆了的几个同学,大步流星就往门外冲,嘴里还喊着:“我现在就去教导处!看看你这举报有没有‘真材实料’!要是诬告,看老师怎么收拾你!”她走得那叫一个雷厉风行,真奔着办公室方向去了!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更加混乱和诡异的局面。嗡嗡的议论声几乎掀翻屋顶。
“叶雨晴好刚啊!”
“骂得真解气!周明远好像脑子是真有坑!”
“不过这票到底啥情况?”
“叶雨晴不会真去告状了吧?”
“苏望怎么还那么沉得住气?”
沈清秋担忧地看着门口,又看回苏望。只见在全场炸锅的焦点中心,苏望的神情依旧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周明远一眼,更没有被指控激怒。
在叶雨晴拍案而起、周明远被怼得哑口无言的空隙,苏望已经不动声色地拿起那张写好的信封。
在所有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他左手按在信封上,右手提起笔,在土黄色信封的下方空白处,极快地加了一行小字,字迹龙飞凤舞却清晰无比:
【附:关于1981年9月沪邮协内部寄发之普无号工民兵厂铭双联票样及实寄封事——旧存根参考件附内】
写完这行字,他小心地取出那张油印存根单据——上面清晰地写着“1981年9月”、“沪邮协”、“张XX教授”、“普无号(民兵图案)”、“第六印刷厂厂铭双联”、“挂号实寄封”等关键信息——将它仔细折好,装进了那个旧信封里!
在周明远被叶雨晴怼得无能狂怒、几乎快要原地爆炸的时候,苏望已经完成了这关键一步。
他站起身,拿起这个承载着交易希望的、内藏重要引荐证明的信封,拎起书包,无视了讲台上气得快要脑溢血的周明远,也忽略了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包括沈清秋那双充满惊愕和探寻的眼睛)。
“王哲,你跟我出来一下。”苏望声音平淡地对已经吓呆了的王哲说了一句,然后径直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啊?!…哦!哦!老大等等我!”王哲这才如梦初醒,也顾不上去恨周明远了,像个忠诚的肉盾,顶着全班的注目礼,臊眉耷眼、却又屁颠屁颠地追着苏望的脚步冲了出去!仿佛逃离了修罗场!
七班教室通往学校小卖部的林荫道上。
王哲追上苏望,肥脸上写满了愤怒、委屈和后怕:“老大!周明远那王八蛋真他妈狠!当着全班面诬陷你!还他妈有那叶大美…呃,叶雨晴也真是…太凶了…”他语无伦次,“咱…咱现在咋办?叶雨晴好像真跑办公室去了!要不要我去把她追回来?她可别把事闹更大啊!还有那个张教授…”
“不用管叶雨晴。让她闹。”苏望脚步不停,目光锐利地看向校门口方向。他看到门口那绿色的小邮筒,还有旁边报刊亭的公用电话!“她闹得动静越大,某些人心越虚。”
他把那个装着存根的信封塞到王哲手里,沉声道:“现在,给你个任务。”
王哲立刻站直,胖脸严肃:“老大你说!”
“小卖部有公用电话,你拿着这两块钱,”苏望掏出两张带着体温的皱巴巴一元纸币塞进王哲手里,“打114查号台,查上海教育学会的总机号码!立刻去!”
“114?查号台?教…教育学会?上海?”王哲有点懵,但还是下意识抓住了钱和信封,“然后呢老大?”
“查到号码,立刻打过去!”苏望语速极快,不容置疑,“接通后,就说找‘负责邮协相关文件档案的张XX教授’。如果教授本人不在或退休,就问其他负责的老师!”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王哲因为震惊而瞪圆的胖脸:
“就说——”
“‘本市(本市指苏望所在城市)有位热心小同学,意外发现了数年前邮协寄给贵学会张教授的一份重要票样寄发单据的原始凭证!票据内容完整清晰!考虑到该文件可能具有历史或收藏价值,同学想亲自归还,并希望能当面咨询张教授一些专业集邮知识!’”
苏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强大气场:
“记住!重点强调:‘意外发现’、‘完整清晰’、‘只想归还请教’!明白吗?其他的什么都别说!尤其是值不值钱!一个字都别提!”
王哲被苏望一串“意外发现”、“完整清晰”、“归还请教”给砸得晕头转向,但捕捉到“老大真把东西还给教授”这个核心,似乎不是“偷”,他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大半!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但对苏望的盲目信任让他条件反射般点头如捣蒜:“明白!归还!请教!意外发现!不说钱!打死不说!”他紧紧握住信封和钱,像是握住了圣旨和免死金牌。
“嗯。电话打通了,如果对方表示张教授还在职或能联系上,就问清楚地址联系方式!要快!”苏望重重拍了拍王哲厚实的肩膀,目光如同淬火的寒星:“干好这事!就是替我破了周明远那下三滥的局!”
王哲如同受命的胖将军,浑身肥肉都绷紧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绽放出决绝的光芒,对着苏望狠狠一点头:“老大!保证完成任务!您瞧好吧!”然后转身,如同一头被激发了潜能的大象,甩开两条短粗有力的胖腿,朝着小卖部的公用电话,以从未有过的敏捷速度,轰隆隆地冲刺而去!尘土在他脚下飞扬!
看着王哲那充满斗志、仿佛肩负着拯救世界重任般的背影消失在小卖部门口,苏望微微吐出一口浊气,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
第一步棋,落子了。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教学楼方向。他知道,教导处的那场风暴,此时恐怕才刚刚拉开帷幕。而这场风暴的核心——那张指控他“偷窃”的小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谁的口袋里,像一颗淬毒的引信。
叶雨晴的莽撞出击打乱了周明远的阵脚,制造了混乱。
王哲的忠诚和执行力是接通目标的关键通道。
而他自己手中的真正底牌——那张指向沪市张教授、能够解释邮票来源的存根证明——已经打了出去!
他现在要做的,是正面踏入风暴中心,直面周明远扔过来的那柄淬毒匕首,给叶雨晴那边的混乱加一把火,给王哲的迂回争取宝贵的时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年轻而锐利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理了理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子,表情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不应有的冷峭从容,朝着学校政教处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风雨已至,正是亮剑时!